我几乎整个早上都待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神情恍惚,心里只有贝亚的倩影。我想象她赤裸的胴体正躺在我怀里,而且,我仿佛又闻到她那宛如刚出炉面包的芬芳气息。我发现自己以绘图学的精密原理在回想她身体每一寸肌肤,我的口水沾在她唇上而呈现的光泽,还有从肚皮往下延伸的那块三角地带,铺着一层近乎透明的金色毛发。根据我的朋友费尔明对肉体欢愉程序的理解,那是“一条通往热带天堂的小路”。
我已经看了手表一千零一次了,这时候,我开始感觉到害怕,似乎还要等好几个钟头才能再看到、摸到贝亚。我试着整理这个月的收据,然而掀动纸张的沙沙声,让我想起性感内裤从我童年好友的姐姐——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小姐白皙的臀部褪下的声音。
“达涅尔,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担心什么?是费尔明吗?”我父亲问道。
我点点头,心里却替自己觉得羞耻。为了保护我,我最要好的朋友几个钟头前才断了好几根肋骨,而我的脑子里居然只想着那件胸罩……
“哦,刚说到他,他就来了……”
我抬头一看,他就站在眼前。世上独一无二的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穿着他最称头的西装,佝偻的身子就像一支廉价雪茄。他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衣襟别着新鲜的康乃馨。
“可是,您到这里来做什么?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唉!想休息随时都可以。我可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再说,我如果不来上班,两位恐怕连一本《圣经》都卖不出去!”
费尔明不顾医生的嘱咐,还是决定来上班。他泛黄的皮肤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走路跛得厉害,移动身体的时候,像个快要散架的木偶。
“费尔明,看在老天爷的分上,马上去床上躺着吧!”父亲心惊胆战地说。
“门儿都没有!数字会说话——根据统计,死在床上的人比死在战壕里的人多。”
我们好说歹说,到头来一切都是白说。不久后,父亲决定让步,因为他从可怜的费尔明眼中看出,对费尔明来说,即使伤口痛到骨子里,也不会比孤独地待在旅馆小房间里更苦。
“好啦!如果让我看见您拿比铅笔更重的东西,我会生气的!”
“一切都听您的。您放心,别说铅笔,我今天连一只蚂蚁都不捡。”
费尔明立刻去换上蓝色工作袍,拿起抹布和酒精,坐在柜台后面,打算把当天早上才送来的十五本旧书擦得跟新的一样,那是一套询问率很高的书:《三角帽:亚历山大史诗纪实》,作者是福亨席欧·卡彭,一个甫出校门的年轻作家,作品普获书评赞赏。费尔明一边干活儿,偶尔抬起头来偷偷瞄我几眼,仿佛是个居心叵测的恶魔。
“我说,达涅尔,您那对耳朵怎么红得跟辣椒一样啊!”
“我看您是无聊,故意讲些蠢话消遣我吧!”
“哎哟!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样,什么时候要去见那个小姑娘?”
“不关您的事!”
“哎呀,火气真大!最近别吃得太麻辣啊,瞧您一副血脉偾张的样子,这样很危险的!”
“别胡闹了。”
那天下午一如往常,没几个客人上门。有个顾客,从风衣到声音都是灰色的,他进来询问我们店里有没有索利亚的某一本作品,他确信那本书写的是关于一个马德里妓女的短暂一生。我父亲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但是费尔明急中生智,立刻出来解围。
“先生,您搞错啦!索利亚是个剧作家,他不写小说的。不过,说不定您对《剑侠唐璜》会有兴趣,他在书里大搞男女关系,其中一个主角还是修女呢!”
“我就买这一本!”
我在迪比达波大道走出地铁站时,已是黄昏时刻。蓝色电车在泛紫氤氲中渐行渐远。我决定不等车了,干脆在暮色中走路过去。不久,我看见“雾中天使”就在眼前。我掏出贝亚给的钥匙,打开围墙边的大门,走进庭院前先把大门关紧,看起来像是锁上了,但其实待会儿贝亚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进来。我刻意提早来,知道贝亚至少再过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才会出现。我想在这栋房子里独处一阵子,在贝亚抵达之前,或许我会有新的发现。我在喷泉前停下脚步,天使的手从染红的水面浮出来,那根充满指控意味的食指,有如刀锋般尖锐。我缓缓走近雕像旁,那张五官分明的脸没有眼睛也没有灵魂,似乎溺在水里颤抖着。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楼梯。大门开了几厘米的缝隙。我忽然忐忑不安,因为上次离开前明明锁上了门。我检查一下钥匙孔,的确没锁,我猜想八成是真的忘了锁门。我轻轻把门往里面一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里还有一股混合着燃烧木材、霉味和枯花腐烂的味道。我掏出在书店拿的一盒火柴,点燃贝亚先前摆好的第一支蜡烛。一道眼镜蛇似的烛光舞动着,我看到墙上满布泪珠般的霉块,天花板仿佛要塌下来,每扇门都好像松松垮垮的。
我点了第二支蜡烛,拿在手上。一支又一支蜡烛点燃,慢慢地,我把贝亚摆放的一整排蜡烛都点亮了,琥珀色的烛光照亮阴暗的空间。后来,我走到图书室的壁炉边,那条沾了烟灰的毯子还摊在地板上。我坐在毯子上,静静观望着大厅。我以为屋里会是寂静无声,没想到,各种声音都在里面凑热闹。木板的叽嘎声、屋顶的风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撞墙声,在地板下穿梭着,也在一道道墙壁间流窜。
我在那里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觉得又冷又暗,开始有了困意,于是站了起来,在大厅走来走去,好暖暖身子。壁炉旁边已经一根木柴都不剩,我心想,等贝亚来的时候,房子里的温度恐怕会冷得让人只想坚守贞洁,这么一来,我这几天编织的激情绮梦,大概也会立刻被抹成空白。为了别让自己再这样望着废墟唉声叹气,我决定找件实际一点的事情做,于是拿起一支蜡烛,打算好好探索这栋大房子,并且设法找出一些可以当柴烧的东西,一定要让这个大厅和壁炉边那几条毛毯保持温暖舒适才行,否则,我的美梦就泡汤了。
根据我对维多利亚文学的了解,从地下室开始找起是最合理的,因为厨房和火炉通常就在那里。决定好之后,我花了将近五分钟寻找通往地下室的门和楼梯,选择了走道尽头的木门。那扇门就像手工的精致木雕作品,门上刻着天使,门的正中央有个大型十字架。门锁就在十字架正下方。我试着转动,却始终转不开,大概是卡住了,或者年代久远而生锈了。唯一能打开这扇门的方法,大概是用木桩撞开或撞碎吧!所以我马上决定放弃。我在烛光下仔细打量木门,心里暗想着,这扇门看起来倒像石棺,实在很好奇门后藏了什么。
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天使,已经不想再去研究它,还是离开算了。当我正要打消寻找地下室入口的念头,却凑巧在走道另一头发现了一扇边门。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个放置扫帚和水桶的储藏室。我试着转动门把,一转就开了。门后就是楼梯口,往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却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看着眼前那个无底黑洞,我脑中突然浮现童年时期的场景,一段躲在恐惧之帘幕后的记忆。
一个飘雨的午后,就在蒙锥克墓园东侧,看着海水隐约浮现在绵延成片的陵墓、十字架和墓碑之间,还有骷髅般的脸庞以及没有眼唇的儿童,到处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大人,但是我只记得大家都穿着黑衣站在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他抓得很用力,想借此忍住泪水。神父空洞的祝祷落在大理石墓穴里,三个无脸男子推着一具灰色石棺。滂沱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融化的蜡烛滴在上面。我相信,我真的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把她从那黑暗的石头监狱里解救出来。然而,我只能不停地颤抖,并且用那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对我父亲喃喃说着,不要这么用力抓着我的手,我觉得很痛。新鲜泥土混合着灰烬和雨水,足以腐蚀一切。那个下午,空气中尽是死亡和空虚的味道。
我睁大眼睛,几乎是摸黑走下楼梯,微弱的烛光顶多只能照亮眼前短短的距离。到了楼下,我高举蜡烛打量四周,没发现厨房,也没看见任何装满木柴的架子。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是半圆形的房间,房里有一座塑像,脸上挂着血泪,双眼挖空,双手下垂,仿佛一对翅膀似的,身上则缠绕着一条蛇。我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冰冷。过了半晌,我恢复冷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尊挂在小教堂墙上的耶稣基督木雕像。我往前走了几米,仔细观望那个骇人的场景。十几具女性裸体堆在小教堂角落。我发现她们都是无手无头的躯干,全都放在三脚架上。每个躯干各有不同的身形,我马上就看出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不一样。每个躯干的腹部都用炭笔写上了名字:伊莎贝、艾赫妮亚、佩内洛佩……此刻,我对维多利亚文学的理解又帮了一次忙。原来,这些废弃已久的旧东西,其实是以前的豪门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时使用的模型。虽然耶稣基督正严厉地盯着我,我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个写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身体模型。
这时我听到楼上似乎有脚步声。我想,大概是贝亚已经来了,正在房子里到处找我。我也乐得离开这个小教堂,于是转身走回楼梯口。正要上楼时,我发现通道另一头有个锅炉,而且暖气功能依然良好,和地下室其他的老旧设备迥然不同。我记得贝亚说过,多年来,中介为了替阿尔达亚旧宅找到买主,曾经整修过屋内部分设施,可惜,房子还是卖不出去。我走近暖气设备,仔细研究了一番,确定那是个小型热水炉。我脚边有好几桶煤块,还有一些碎木片和好几个罐头,我猜里面装的大概是煤油。我打开热水炉的小炉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炉里的架子显然使用了许多年,状况虽然令人失望,我还是在炉子里塞满煤块和碎木片,然后淋上一大片煤油。这时候,我好像听见了木材断裂的声音,于是立刻回头张望。沾了血迹的刺状物突兀地出现在木材堆里,身处阴暗中,我真怕离我仅有数步之遥的耶稣基督会带着一脸豺狼似的奸笑扑过来!
和烛火接触的瞬间,火炉里的烈焰突然发出轰然嘶吼。我关上炉门,往后退了几步,越来越怀疑自己能否达成目标。炉火勉强延烧着,我决定到楼上去验收成果。上楼之后,我在大厅里等待贝亚,从我进来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我真害怕自己的欲望只会落了空。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我决定还是去检视一下暖气设备,看看我起火取暖的壮举是否成功。所有的暖气都让我大失所望,全都冷得像冰块。不过倒是有个例外。一间一平方米多的浴室慢慢变得暖和,我猜这里就是火炉的正上方。我跪在地上,享受着暖乎乎的地砖。贝亚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姿势:蹲在地上,像个傻瓜似的摸着浴室地砖,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
当我回首当时的情景,试着重新拼凑那天晚上在阿尔达亚旧宅里发生的一切,唯一能将我的行为合理化的借口就是:当你还是个少年,不懂得玩弄特殊花样,又没什么经验,一个老旧的浴缸轻易就能变成极乐天堂。我只花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贝亚,于是我们取来大厅的毛毯,两个人躲在这个小浴室,里面只有两支蜡烛和几样老旧的卫浴用具。我用气象学原理很快说服了贝亚,地砖散发的暖气很快就融化了她的恐惧,因为她认为我在炉子里起火实在太疯狂,说不定会把整栋房子给烧了!接着,在红色烛光映照下,当我颤抖的手解开她的衣服,她笑了,笑着找寻我的目光,她的表情告诉我:我那点心思,她都知道。
我还记得,她坐在那里,背靠在浴室门上,手臂向下垂放,摊开的手掌朝向我。我还记得,当我以指腹轻抚她的颈部,她仰着脸,挑逗着我……我还记得,她是如何拉着我的双手,放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我也记得,当我温柔地捏弄她的乳头,她的眼神和双唇微微颤抖的模样。我记得,当我的嘴唇在她的小腹上寻寻觅觅,她终于在地板躺了下来,接着,她那双白皙柔嫩的大腿热情地迎接我。
“你以前做过这件事吗,达涅尔?”
“做过啊!在梦里。”
“我是说真的。”
“没有。你呢?”
“没有。可是,你没跟克拉拉·巴塞罗做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概是在笑我自己吧!
“你对克拉拉·巴塞罗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
“我对她的了解比你更少。”我说。
“我才不相信!”
我挨近她身边,凝视着她的双眸。
“真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做过这件事。”
贝亚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的手滑进了她两条大腿之间,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寻找着她那娇嫩的双唇。我确信,此时此刻,野蛮一定会战胜理智的。
“达涅尔……”贝亚轻声唤着我。
“怎么了?”我问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突然间,一阵冷风从门缝底下钻入,忽然刮起的强风吹熄了蜡烛,我们俩面面相觑,刚才那一瞬间的激情,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我们不久便发现,有人在门外。我在贝亚脸上看到了恐惧,一秒钟之后,我们身陷黑暗。接着传来非常粗野的敲门声,仿佛是铁球撞到了门上。
我在黑暗中摸到了贝亚的身躯,马上拥她入怀。我们缩到浴室最里面的角落。接着第二次敲门声传来,巨大声响甚至震动了墙壁。贝亚吓得大叫,缩在我背后。忽然间,我似乎瞥见蓝色烟雾在走道上蔓延,还有蜡烛燃烧时散发的蛇形烟雾,一圈一圈地往上飘。门框的影子看似一颗尖锐的毒牙,接着,我好像在阴暗的门槛上看见一个有棱有角的身影。
我探头出去张望走道上的情形,心里很害怕,或许也很期待发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闯进废弃别墅借住一宿的流浪汉……然而,什么人都没有,连蓝色烟雾都从窗户飘出去了。贝亚缩在浴室角落,全身颤抖,一直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什么人都没有!”我说,“说不定只是一阵风而已。”
“风不会吹出砸门的声音,达涅尔,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回到浴室之后,我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来,把衣服穿上,我们去看个究竟。”
“还是赶快走吧!”
“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想先确定一件事情。”
我们摸黑匆匆穿上了衣服。不到几秒钟就重见光明。我从地上拿起一支蜡烛,重新点燃。一阵寒风刮进屋内,一时间,仿佛有人打开了所有门窗。
“看吧?都是强风在作怪。”
贝亚无法相信,还是默默摇着头。我们转身走回大厅,一路掩着手上的蜡烛,免得被风吹熄了。贝亚屏息着,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呀,达涅尔?”
“只要一分钟就好。”
“不要,我们现在就走!”
“好吧!”
因此,我们掉头往大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它。两个小时前,位于走道尽头那扇我一直推不开的木门,这时候居然半开着。
“怎么了?”贝亚问道。
“你在这里等我。”
“达涅尔,求求你啦……”
我跑进那条走道,手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贝亚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跟着我。我在木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隐约可见通往楼下的大理石阶梯。我走下楼梯。贝亚拿着蜡烛,站在门口愣住了。
“求你了,达涅尔,我们走吧……”
我踏着阶梯往下走,一直到最下面的楼梯口。我高举烛光,映照着那个长方形的房间,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十字架。这房间阴冷逼人。我在前方看到一块大理石石板,石板上叠放着另一块,我觉得两块东西似乎很相似,都是白色的,只是尺寸不同。烛光摇晃得厉害,我猜想,那两块板子说不定是彩绘的木板。我往前跨了一步,立刻真相大白:原来是两具棺材,其中一具甚至不到五十厘米长。我吓得背脊发冷。那是个小孩的石棺。这里是个地窖。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再往前走近大理石板,然后伸手摸了它。我发现,两具棺材上都刻有名字和十字架。一层厚厚的灰尘把名字盖住了。我把手放在尺寸较大的那具棺材上。慢慢地,就在我不停思索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同时,我抹去了棺材上的灰尘。在红色烛光下,我几乎看不清那一行小字: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一九〇二—一九一九
我愣住了。似乎有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在黑暗中移动。我觉得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皮肤,这时候,我往后退了几步。
“马上离开这里!”有个声音从暗处传出。
我立刻认出了他。莱因·古博,那个恶魔!
我当下冲上楼梯,到了一楼,我抓着贝亚的手臂,拖着她快速往大门口冲出去。我们手上的蜡烛掉了,只好摸黑往前跑。贝亚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我为何突然紧张成这样。她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我没有停下来向她解释。他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从阴暗角落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还好,大门就在通道前方了,门框上已经出现长方形的亮光。
“大门锁上了。”贝亚在我耳边低语。
我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找钥匙。我大概每秒钟都在回头张望,我确定他已经从通道尽头慢慢往我们这里走来。就是那双眼睛。我的手指碰到钥匙了。我紧张地把钥匙插进去,开了门,一把将贝亚往外推。贝亚想必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她快步通过花园往外走,等到我们冷汗直冒、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已经到了迪比达波大道的人行道上。
“刚刚在地下室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没事。”
“你脸色很苍白。”
“我是很苍白。好啦,我们走吧!”
“钥匙呢?”
我留在里面了,还插在钥匙孔上。但是,我已经不想回去拿了。
“我想大概是出来的时候掉在路上,我们改天再回去找吧!”
我们快步沿着大道往下走。转进另一条人行道,来到距离阿尔达亚旧宅已经几百米外的黑暗中,这才放慢脚步。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灰尘,心中暗自感激夜色的掩护,因为这样,当恐惧的泪水从我的双颊滑落时,贝亚并未发觉。
我们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下走到努聂斯广场,在那里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巴尔梅斯街往前开到席恩托中心,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贝亚握着我的手,好几次,我发现她茫然地盯着我发呆。我凑过去吻她,她却紧闭着双唇。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我明天或后天会打电话给你。”她说。
“你说话算话?”
她点点头。
“你可以打到家里或书店,其实就是同一个号码。你有我的电话吧?”
她还是点点头。我请司机在蒙塔内尔街和议会街口停车,本来打算陪贝亚走到她家楼下大门口,但被她拒绝了,她也不让我吻她,连手都不让我碰。她突然往前跑,我站在出租车旁看着她。阿吉拉尔家依然灯火通明,我可以清楚看到好友托马斯就站在窗口望着我,在他那个房间里,我们曾有无数个午后一起聊天下棋……我向他挥手致意,努力咧着嘴笑,只是他大概看不到。他没有任何反应,身影静止不动,贴在玻璃窗旁,冷漠地盯着我看。几秒钟后,我转身离去时,他的窗口立刻熄了灯。我心想,他一直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