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CIUDAD DE SOMBRAS 33

古斯塔沃·巴塞罗像医生或教皇一样,是个敏锐而博学的聆听者。他专注地望着我,十指交叉合掌顶着下巴,手肘靠在书桌上,仿佛在祈祷。他睁大眼睛,不时点着头,好像已经从我的叙述中查出了蛛丝马迹,此时正以他自己的思考方式重组事件真相。每当我暂停下来,他就一脸好奇地扬起眉毛,挥着右手指示我赶紧继续往下说,看来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偶尔拿起笔来记重点,有时双眼直视前方,仿佛正在思索事件中的各种纠葛。但他最常做的动作就是舔着嘴唇后露出嘲讽的笑容,这个神情让我不禁猜想,大概是我太无知或太愚蠢了。

“您如果觉得很无聊的话,那我就不讲了。”

“正好相反!说话的是傻瓜,沉默的是懦夫,聆听的是智者。”

“这又是谁的名言啊?古罗马诗人塞内加吗?”

“才不是!这是伯劳里欧·雷克龙先生说的,他在亚维尼昂街经营肉店,但是口才一流,经常出口成章。拜托,继续说吧!聊聊你那位可爱的女孩……”

“她叫贝亚。那是我的私事,跟这件事完全无关。”

巴塞罗低声窃笑。就在我正要往下说的时候,一脸疲态、气喘吁吁的苏德维拉现身书房门口。

“抱歉,打扰两位一下。我要走了。病人状况很稳定,说实话,他根本就是精力旺盛。这位先生会比大家活得更久的。我给他吃了镇静剂,药效已经发挥作用,所以他现在安静得很。他一直拒绝休息,而且坚持要尽快处理他答应达涅尔少爷的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说,他不相信任何虚伪的誓约、承诺,或是伪君子。”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我替费尔明向您道歉。他是因为受了伤,说话才会这么不客气,请您别介意。”

“或许吧!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不知羞耻啊!他老是捏护士小姐的屁股,还大言不惭地评价,说她那两条大腿结实又匀称。”

我们陪医生和护士到大门口,再三感谢他们大力帮忙。接着,我们去看费尔明,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贝尔纳达,她不顾巴塞罗的命令,早就溜进来和费尔明躺在同一张床上,她所受的惊吓、先前喝下的白兰地,加上一身疲惫,此刻都化成了浓浓睡意。费尔明温柔地搂着她,不时抚摸着她的秀发,至于他自己,伤口敷了药,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他那张脸红肿得让人不忍卒睹,倒是他那个大鼻子,鼻梁依然又正又挺。一对招风耳就像两个卫星接收器,还有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像极了狼狈的过街老鼠。他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上扬的嘴角和脸上的伤痕连成一线,看见我们,他连忙举起右手做出胜利的手势。

“您觉得怎么样啊,费尔明?”我问他。

“感觉就像年轻了二十岁哩!”他刻意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贝尔纳达。

“您别逞强了,真是的!您这副惨状,简直就像一堆狗屎!费尔明,您真是把我吓死了。您确定真的没问题了吗?头晕不晕?听得见声音吗?”

“您提到这个,我倒是觉得,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听见走调的音乐,听起来就像猴子在乱弹钢琴。”

巴塞罗皱着眉头。克拉拉依旧在远处弹奏钢琴。

“别担心,达涅尔。我以前还有过更凄惨的遭遇哩!傅梅洛那家伙,连只小猫都打不倒。”

“啊,原来,那个让您换了这张新面孔的人,就是傅梅洛警官啊!”巴塞罗说,“我看,两位真的惹了大麻烦了。”

“那个部分,我还没讲到呢!”我说。

费尔明惊慌地盯着我看。

“放心,费尔明,达涅尔已经把你们的秘密行动告诉我啦!我必须坦承,这整件事情实在是太有趣了。您呢?费尔明,有什么要告解的吗?我要提醒您的是,我曾经念过两年的神学院。”

“我还以为您至少念了三年哩!古斯塔沃先生。”

“真是放肆!一开始就这个样子,丢人哪!您第一次到我家来,居然就跟姑娘上床了。”

“您看看她,我的小天使,真让人心疼啊!古斯塔沃先生,我对她可是一片真心诚意。”

“您的心意是您家的事,再说,贝尔纳达也不是小孩了。现在,咱们把话说清楚,两位这次到底又惹了什么祸?”

“达涅尔,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我们已经讲到第二幕了,正式进入‘致命女人香’的部分。”巴塞罗解释。

“努丽亚·蒙佛特?”费尔明问道。

巴塞罗舔了一下嘴唇,兴致勃勃。“怎么,原来不止一个啊?看来这比言情小说还精彩!”

“拜托您小声点!我未婚妻在这里。”

“放心,您的未婚妻灌了半瓶白兰地,就是大炮也吵不醒她的。快,您叫达涅尔继续讲下去。三个脑袋总比两个管用,更何况,第三个脑袋还是我的呢!”

费尔明面有难色,包着绷带的肩膀耸了两下。

“我没意见,达涅尔,您决定了就好。”

我还是乖乖让巴塞罗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继续说着未完的故事,一直讲到傅梅洛和他的党羽几小时前在蒙卡达街把我们拦下来的经过。叙述告一段落之后,巴塞罗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费尔明和我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观望他。熟睡中的贝尔纳达在打呼,像一头小母牛。

“可爱的小天使!”费尔明喃喃低语,一副陶醉的神情。

“有几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巴塞罗终于开口,“显然,傅梅洛警官和这件事牵扯颇深,只是我们并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另外,那个女人……”

“努丽亚·蒙佛特。”

“对。胡利安·卡拉斯重返巴塞罗那,居然没有人知道,一个月后,他被发现死在街上。关于这件事情,这个女人显然在说谎,恐怕连时间都是不正确的。”

“这个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费尔明说,“可是我们这位热情如火的年轻人被迷得晕晕乎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瞧瞧这说话的是谁啊?圣十字若望神父出现了!”

“别斗嘴了!大家静下心来,把事情弄清楚。回顾刚刚达涅尔的叙述,让我觉得最奇怪的,并不是宛如连载小说的复杂情节,倒是有个关键细节,显然太过于陈腔滥调了。”

“请您替我们指点迷津吧,古斯塔沃先生。”

“好的,问题在这里:卡拉斯遇害之后,他父亲拒绝去认尸,因为他宣称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在我看来,这是非常荒谬的事,根本是违背人性。世上哪有父亲会做这种事情!不管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这种做法实在太说不过去了。遇上死亡,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当我们站在棺木前,心里想到的都是美好的一面。”

“说得真是太好了,古斯塔沃先生!”费尔明在一旁帮腔,“您介不介意我把这段话加进我的格言录里面啊?”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啊!”我反驳道,“我们都知道,富尔杜尼先生是个非常古怪的人。”

“我们对他的了解,都已经是第三手的消息了。”巴塞罗说,“当人们把一个人描述成怪物的时候,有两种可能:这个人大概是圣人,或者,大家根本就是以讹传讹。”

“我看,您大概觉得帽子师傅是笨蛋吧!”费尔明说。

“我完全尊重这个行业,但是全凭一个门房老太太的说法就下定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能尽信!”

“照您这么说,我们对什么事情都无法确定啰?我们所知道的事,按照您的讲法,全部都是第三手传播,甚至是第四手了,包括门房老太太和其他人都是。”

“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老是相信别人的人。”巴塞罗补上一句。

“您今天晚上的名言佳句真不少啊,古斯塔沃先生!”费尔明大加赞赏,“字字珠玑,都是智慧结晶。真希望我也有如此智慧的高见……”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两位打算在傅梅洛帮你们订好圣塞巴斯监狱套房之前解决问题,你们就需要我的协助,也许是思考逻辑方面,也可能是金钱资助。费尔明,我想,您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我只听从达涅尔的吩咐。他一声令下,要我打扮成马槽的圣婴也行。”

“达涅尔,你说呢?”

“两位都已经说了那么多,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古斯塔沃先生,您有什么建议?”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等费尔明康复以后,达涅尔你呢,就找个时间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女士,把佩内洛佩写的那封信拿给她看。你要让她了解,你已经知道她在说谎,而且多少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到时候,我们再看着办。”

“为何要这么做呢?”我问。

“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啊!当然,她是不会跟你说什么的。她可能还是会说谎。但最重要的是向她摇旗示威,这就像斗牛一样,看看那头牛会把我们带往哪个方向,不过,我们这一头只是小牛。到了那时候,费尔明,您就可以进场了。达涅尔先把铃铛挂在猫脖子上,然后您就密切观察这位可疑的关系人,等她上钩。一旦她中计了,您就跟踪她。”

“您有没有想过,她也可能往别的方向去啊!”我立刻抗议。

“真是个没信心的小鬼!她会上钩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我的直觉是,这次可能还比我们预期的更早呢!我是根据女性心理来推论的。”

“在我们进行这些行动的同时,您要做什么呢,弗洛伊德大师?”

“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且,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巴塞罗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套伟大的计划,我本来想从费尔明的眼神中寻求安慰,没想到,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搂着贝尔纳达睡着了。费尔明歪着头,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口水都流到胸前了。贝尔纳达依旧是鼾声如雷。

“希望她这次真的找对人了。”巴塞罗低声说。

“费尔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我很有信心地回应他。

“我看也是,不然,凭他这副德行,怎么可能赢得贝尔纳达的芳心?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关了灯,悄悄走出房间,关上门,让这对恋人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这时候,我似乎瞥见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在走道尽头的窗外涌现。

“我应该跟您说不的。”我低声说道,“忘了这一切吧!”

巴塞罗笑了。“太晚了,达涅尔。当年,你应该把书卖给我的,那时候你还有机会。”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可笑的衣服,在潮湿的街道上漫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发现父亲坐在餐厅的摇椅上睡着了,腿上盖着毛毯,手上还捧着他最心爱的一本书——伏尔泰的《老实人》,他每年都要重读好几遍,次数多到他自己都会在心里偷笑。我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而且越来越稀疏,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眼角也出现了皱纹。这个曾经是我心目中最强壮的人,一个几乎是举世无敌的人,如今已渐渐衰老,在不知不觉中向岁月投降了。或许,我们两人都被击败了。我倾身帮他把毯子盖好,这条破旧的毯子,他从好多年前就答应要捐给慈善团体,至今还是舍不得。我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好像只要我这么做,他就不会因为我而遭受任何潜藏的威胁,也不必困在这个狭小的公寓里,更不用承担我的回忆。我相信,我在他额头那轻轻一吻,或许可以欺瞒岁月,让它暂时从我们身边掠过,改天再来,来世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