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刚刚答应那个老翁什么啦?”
“您不是听见了嘛!”
“我希望您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欺骗一个已经快要进棺材的老人家。”
“唉,达涅尔,您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问题是,您要怎么把妓女弄进这个神圣的地方?”
“我想,至少要付她三倍的价钱吧!至于其他细节,就交给您去处理啰!”
费尔明没好气地耸耸肩。
“总之,说话要算话!我们有空再好好想办法。下次再碰到这种事,让我来交涉,好吗?”
“同意。”
接着我们遵照老翁的指示,从三楼爬上楼梯,在一间小阁楼找到了哈辛塔·科罗纳多。根据那老头的说法,只有少数人能够住在阁楼,他们是养老院里最清醒、最长寿的人。这排隐秘的厢房,显然就是化名“拉斯洛·德·维切尼”的德洛福当年的居所,他在这里指挥“德内布洛林”的一切活动,也在烟雾和芳香精油弥漫的空间里,学习了来自东方的恋爱之术。即使物换星移,依旧可见当年的风华。哈辛塔坐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裹着毛毯。
“科罗纳多女士?”我大声问,就怕这可怜的老人家已经聋了或痴呆了,甚至两者皆是。
老太太战战兢兢地望着我们,神情相当谨慎。她有一双迷蒙的眼睛,覆盖在顶上的白发已寥寥可数。我发现她以困惑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对我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真怕费尔明又要急着把我介绍成卡拉斯的儿子之类的,没想到,他只是跪在老太太身旁,轻轻执起她颤抖而衰老的手。
“哈辛塔,我是费尔明,这孩子是我的朋友达涅尔。您的朋友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叫我们来看您,他今天不能来,因为他要主持十二场弥撒呢!您也知道,这阵子节日比较多,但是他衷心问候您。怎么样,您好不好啊?”
老太太看着费尔明,温柔地笑了。我的好友轻抚着她的脸庞和额头。老太太很高兴有人像抚摸毛茸茸的猫咪似的摸着她。我突然觉得喉头哽咽了。
“您瞧,我怎么问这么蠢的问题啊,对不对?”费尔明继续说,“待在这里怎么会好呢?您一定喜欢出去走走,甚至去跳跳舞,对吧?我看您这个身段,一定是个出色的舞者,我相信大家都会这么说的。”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任何人,即使在贝尔纳达面前,他也不是这样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讨好老太太,但是语气和表情却是如此真诚。
“您真好啊,说了这么多好话!”老太太低声说着,由于长期无人可交谈,也无话可说,她的嗓子都钝了。
“连您一半的好都比不上,哈辛塔!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就像广播那样,您听过吧?”
老太太没搭腔,只是眨眨眼。
“我想,您这样就表示同意了。您还记得佩内洛佩吗?哈辛塔,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我们想问问关于她的事情。”
哈辛塔点点头,眼神忽然一亮。
“我的丫头!”她轻声咕哝着,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就是她!您还记得,对吧?我们是胡利安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那个喜欢说鬼故事的男孩,您也记得他,对不对?”
老太太的双眼闪闪发亮,仿佛这些话和刚刚的轻柔抚摸,让她顿时重获新生。
“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费尔南多神父告诉我们,您很疼爱佩内洛佩。神父也很爱您呢!您知道吗?他天天都惦记着您。他没能常来看您,都是因为新来的主教急着建立声望,一天到晚举行弥撒,把神父的嗓子都弄哑了。”
“您每天都能吃饱吗?”老太太突然这么一问,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我吃得跟牛一样多呢,哈辛塔,但是,我毕竟是个男人,吃下去的热量都消耗掉了。您可以瞧瞧,我这衣服下面可是真正强健的体魄哩!您摸摸看,没关系,简直就跟世界健美先生查理·艾特拉斯一样,只是毛多了点。”
哈辛塔点点头,似乎放心多了。她的眼里只有费尔明,完全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可以跟我们聊聊佩内洛佩和卡拉斯吗?”
“他们从我身边把她抢走了!”她说,“他们抢了我的丫头。”
我上前一步,本来想开口说话,但是费尔明对我抛出不客气的眼神,意思是:你闭嘴!
“是谁抢走了佩内洛佩?哈辛塔,您还记得吗?”
“是老爷。”她露出惊恐的眼神说道,仿佛害怕有人会听见似的。
费尔明似乎在分析老太太的神情,接着,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斟酌各种可能性。
“您所说的老爷,是指万能的上帝,还是指佩内洛佩小姐的父亲大人里卡多先生?”
“费尔南多好不好啊?”老太太问。
“神父啊?好得很呢!我看他没多久就会当上教宗的,到时候,他就让您住进梵蒂冈的西斯汀礼拜堂。他口口声声说要问候您。”
“他是唯一会来看我的人,您知道吗?他好心来看我,因为他知道我没有亲人。”
费尔明偷偷瞄了我一眼,看来我们正想着同一件事:哈辛塔看着反应迟钝,其实神志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垂垂老矣,但内心仍为当年那场悲剧所苦。我不禁要问,究竟还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或者就像那个指引我们找到这里的精明老翁,只能困在这个养老院等死。
“哈辛塔,神父来看您是因为他很爱您啊!他一直记得当年您很照顾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这些往事,他都跟我们说了。您还记得吧?那时候,您每次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常会看到费尔南多和胡利安啊?”
“胡利安啊……”
她那呢喃似的声音在空中拖曳着,缓缓漾起的愉悦笑容替她说出了答案。
“哈辛塔,您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对吧?”
“我还记得那天,佩内洛佩跟我说,她要跟胡利安结婚……”
费尔明和我四目相视,两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结婚?这是怎么回事啊,哈辛塔?”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她才十三岁,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既然这样,她怎么知道将来会嫁给他呢?”
“因为她后来又见到他了,在梦里!”
从小,哈辛塔·科罗纳多深信自己将在托莱多城外的小镇度过一生,小镇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以及燃烧的汪洋。这想法源自四岁那年发高烧,不但差点夺走了她的性命,还让她做了个怪梦。梦境始于那场神秘的高烧,有些人认为,她一定是被那天出现在她家的巨大红蝎子蜇了,只是后来谁也没再见过那只红蝎子。另外一批人把矛头指向一个心狠手辣的疯狂修女,据说她会趁夜黑风高偷偷溜进别人家,专找小孩下毒施魔法。过了几年,恶毒的修女被处以绞刑,在上帝的祈祷声中,她的眼珠子从眼窝里掉了出来,霎时,一大片猩红的云层布满城市上空,随即下了一场暴风雨,落下的尽是甲虫的残尸。在梦里,哈辛塔看到了过去,也预见了未来,她甚至瞥见了发生在托莱多古城街道中的秘密和谜团。她在梦中常见的人物之一是撒卡利亚斯,一个一身黑衣打扮的天使,身边总是伴着一只黄眼睛、呼吸充满硫黄味的黑猫。撒卡利亚斯无所不知,他甚至预言了哈辛塔贩卖膏药和圣水的叔叔瓦伦西奥的死期。他也透露了她虔诚的母亲藏匿秘密信件的地点,这些信是个热心的医学院学生写的,虽然是个穷学生,却具备了相当扎实的解剖学知识,在位于圣玛利亚小巷弄间的寝室里,他提早发现了通往天堂的门。撒卡利亚斯宣称,哈辛塔的肚子里装了坏东西,那个死去的灵魂将会对她不利,而且,她这一生只会爱上一个男人,这段浮夸、自私的感情终将不欢而散。他还预言,她这一生将会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个死去,而在她抵达天堂之前,必定会先到地狱走一遭。第一次来月经那天,撒卡利亚斯和散发硫黄味的黑猫从她梦里消失了,多年后,哈辛塔回想起那个黑天使,不禁泪眼模糊,因为他的预言竟都成真了。
因此,医生诊断出她这辈子将无法生育时,哈辛塔丝毫不觉得惊讶。结婚三年的丈夫为了别的女人抛弃了她,指责她是个不毛之地,她也坦然接受了。撒卡利亚斯缺席的日子(她始终把他当成天堂的使者,虽然他一身黑衣,但依旧是个明亮耀眼的天使,也是她见过或梦过最英俊的男人),哈辛塔只能躲在角落里独自跟上帝说话,看不到他,也不期待得到任何响应,因为世间有太多愁苦,相较之下,她的困难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对上帝的独白,谈的主题千篇一律:她这一生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成为一个母亲,做个真正的女人。
某天她在大教堂祈祷时,有个男人走近她身旁,她认出他就是撒卡利亚斯。他的穿着一如往常,那只狡黠的黑猫就坐在他大腿上。他青春依旧,十指还是修得那么漂亮,又尖又长,宛如一双公爵夫人的玉手。黑天使坦承,他来找她是因为上帝已经打算不回应她的祈求。但是,撒卡利亚斯叫哈辛塔不必担心,不管用任何方式,他一定会送一个孩子给她。他挨近她身旁,低声说了“迪比达波”四个字,然后温柔地在她双唇印上一个吻。哈辛塔接触到那甜美如糖果般的柔嫩双唇,脑中忽地浮现一个影像:她将来会有个女儿,而且不需要仰赖男人(她想起三年婚姻生活的床笫经验,前夫总是强迫她,同时用枕头盖住她的头,喃喃说道:“不许看,你这婊子!”这种活受罪的事情,不要也罢)。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找上她,在非常遥远的城市,一个山顶有月亮、港口海面波光粼粼的地方。那座城市处处耸立着只有梦中才有的高楼大厦。后来,哈辛塔自己也说不上来撒卡利亚斯的到访,究竟是梦境,还是,抱着黑猫、十指尖涂着蔻丹的黑天使真的踏进托莱多大教堂来找她了?不过她始终坚信,那个预言一定会成真。当天下午,她立刻去找了教堂的执事,他是个很有学问也见过世面的人(听说他甚至去过安道尔,还会讲一点巴斯克语)。执事说,他从没听过天上有哪个天使叫作撒卡利亚斯,不过,他静静聆听了哈辛塔的先知对大教堂的描述,像融化的巧克力做成的梳子,说道:“哈辛塔,你看到的那个地方是巴塞罗那,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有一座非常雄伟的大教堂,叫作‘圣家堂’……”两周后,哈辛塔带着一箱行李、一本弥撒经书,以及她这五年来的第一个笑容,踏上前往巴塞罗那的路,她相信,黑天使告诉她的事一定会成真。
熬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哈辛塔终于在阿尔达亚父子经营的一家百货商店找到了固定工作,商店就在城堡公园的万国博览会旧址旁。她梦中的巴塞罗那已然变成一座令人厌恶的阴暗城市,到处是大门深锁的旧皇宫建筑,还有许多排放浓烟恶臭的工厂,把人的皮肤熏出浓浓的煤炭味和硫酸味。哈辛塔从第一天就知道,那城市就像个爱慕虚荣、残忍无情的女人,她学会去害怕她,也学会不去正视她。她独居在港口区的小旅馆,微薄的薪水只够负担一个简陋的小房间,没有窗子,光线则被大教堂挡住了,每晚还要忙着赶老鼠。这些嚣张的老鼠,咬伤过蕾梦妮塔六个月大的婴儿,小宝贝的耳朵、手指都遭了殃。蕾梦妮塔是个妓女,住在哈辛塔隔壁房间,也是她到巴塞罗那十一个月来唯一的朋友。那年冬天几乎天天下雨,雨水被煤灰染成了污水。不久,哈辛塔开始害怕,她怕撒卡利亚斯骗了她,她怕自己大概会在这个城市里,在寒冷、悲惨和遗忘中死去。
为了生存,哈辛塔每天天亮前就到百货商店,直到天黑才下班。就在那里,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凑巧看到了她,当时她正在替一个生病的领班照顾女儿。看到这个女子对孩子的细心呵护和温柔体贴,阿尔达亚决定把她带回家照顾怀孕的妻子。她的祈祷总算被听见了。那天夜里,哈辛塔又在梦里看见了撒卡利亚斯。这一次,天使不再穿着黑衣。他全身赤裸,皮肤覆满鳞片。黑猫不见了,换作一条白蛇缠绕在他身上。他的头发长及腰部,他的笑容,那个如糖果般的笑容,曾在托莱多大教堂里吻过她……如今却变成一排獠牙,就像她在鱼市场看过的大型深海鱼类的嘴巴。多年后,那个年轻女孩曾经告诉十八岁少年胡利安·卡拉斯这段往事。哈辛塔离开港口区的小旅馆那天,有人告诉她,她的好朋友蕾梦妮塔前一天晚上在旅馆门口被人用刀刺死,她的孩子冻死在她怀里。消息传出之后,旅馆里的房客打成一团,大家争相掠夺蕾梦妮塔的遗物。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没人要,是蕾梦妮塔最珍爱的宝物:一本书。哈辛塔知道那本书,曾经有好几个晚上,蕾梦妮塔拿着书过来,要求哈辛塔念一两页给她听。因为,蕾梦妮塔不识字。
四个月后,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生了。哈辛塔全心付出了孩子的亲生母亲无法提供的关爱,因为那位夫人是个仙女,总是盯着镜中的自己,从来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关心孩子。不过哈辛塔知道,这男孩并不是撒卡利亚斯应许她的孩子。那几年,哈辛塔告别了青春岁月,完全蜕变成另一个女人,保留下来的只有名字和面孔。原来的哈辛塔留在港口区的小旅馆,已经跟随着蕾梦妮塔而死去。如今,她在豪奢的阿尔达亚家族阴影下生活,远离了她痛恨的阴暗城市,即使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她也从来不曾进城逛街。她学会跟在别人后面生活,习惯了依存于财富多到无法想象的豪门世家。她一直在等待那个孩子,应该会是个女孩,就像那个城市一样,她会把上帝灌注在她灵魂里的爱都给这个孩子。有时哈辛塔扪心自问:她生活里如梦境般的平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幸福?她宁愿相信,始终沉默的上帝,一定会用他的方式响应她的祈祷。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在一九〇二年春天诞生。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已经买下迪比达波大道上的豪宅,用人们都认定这栋豪宅里有个魔力强大的幽魂萦绕不去,但是哈辛塔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别人口中所谓的幽魂,就是她梦中撒卡利亚斯的幻影,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男人模样,变成了一匹只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狼。
佩内洛佩是个体弱多病、苍白瘦小的女孩。哈辛塔看着她慢慢长大,就像一朵在冬日里绽开的花朵。多年来,她夜夜守护着这个女孩,亲自帮她打点一切,替她烹煮每一餐、帮她缝制衣裳,每次她生病,哈辛塔一定守在旁边照顾,当她说出第一个字、当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女人……这些重要时刻,哈辛塔都参与了。阿尔达亚太太就像个装饰品,只会听候指令,在女儿的生活中进进出出,每晚就寝前,她会到佩内洛佩床前,然后告诉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就是女儿,她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女儿更重要。哈辛塔未曾跟佩内洛佩说她过有多爱她。这个奶妈认为,真正的爱是默默付出,要以实际行动表示,而非嘴巴说说而已。哈辛塔私底下很瞧不起阿尔达亚太太,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在豪宅里等着年华老去,虽然戴着一身丈夫送的昂贵珠宝,但是那个男人早已出轨多年,她却只能保持沉默。哈辛塔恨她,因为,世间有多少女人,上帝却独厚她,让她生了佩内洛佩这个孩子。哈辛塔反观自己,一个真正适合做母亲的女人,却始终没怀过孩子。后来,哈辛塔前夫多年前对她的羞辱似乎成真了:她连女性的形体特征都没有了。她变得身形瘦削,满布皱纹的皮肤盖在外凸的颧骨上,勾勒出一张死板的面孔。她的胸部缩得像块洗衣板,臀部就跟瘦小男生一样扁平,她的肌肉结实而僵硬,甚至连里卡多先生也对她失去了兴趣。里卡多是个只要嗅到女人味道就想去尝尝的人,家里的所有女佣和亲戚朋友都非常清楚。哈辛塔告诉自己:这样最好!她可没时间去搞那些愚蠢的花样。
她把所有时间都给了佩内洛佩。她为她朗读,陪她去所有地方,帮她洗澡、帮她穿衣、帮她宽衣、帮她梳头,她也陪她散步、哄她睡觉、叫她起床。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总是陪她聊天。大家都当她是个孤僻而疯狂的奶妈、生活单调的老处女,却都不知道事实:哈辛塔不仅成了佩内洛佩的母亲,而且还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哈辛塔记得,佩内洛佩比其他小孩更早学会说话,也很早就懂事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就分享彼此的秘密、梦想和生命。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当佩内洛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两人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共同体。哈辛塔看着佩内洛佩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光彩,不知让多少人为她倾倒。佩内洛佩是一道灿烂耀眼的光芒。那个名叫胡利安的神秘男孩到家里来的时候,哈辛塔从一开始就感受到这两人之间已有交流。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很类似她和佩内洛佩之间的关系,但是也很不一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充满危机。起初,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恨这个男孩,但她不久就发现,她不但没恨胡利安·卡拉斯,而且永远无法恨他。由于佩内洛佩深深为胡利安着迷,她也学会了让步,慢慢接受了佩内洛佩所爱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然而,一如往常的是,问题的核心早已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根深蒂固,到了大家发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真正单独共处之前,两人已经眉目传情了好几个月。他们活在偶然中:在走道上不期而遇,隔桌深情相望,眼神默默相遇。两人分离时,依然心灵相系。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的“佩内洛佩别墅”图书室里,他们在烛光下初次交谈,几秒钟后,胡利安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却从女孩眼中看出,两人心里有相同的感受,同一个秘密正吞噬着他们。似乎没有人发觉此事,除了哈辛塔。她看到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阿尔达亚家族的阴影下惶惶不安地交织着炽热的眼神。
当时,胡利安开始辗转难眠,从午夜到天明,他不停为佩内洛佩写出一则又一则故事,向她诉说心意。接下来,他会借故造访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找机会偷偷溜到哈辛塔房里,请她将手稿交给他心爱的女孩。有时哈辛塔会将佩内洛佩写的字条转交给他,接下来几天,他会天天捧着字条一读再读。这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上天并没有特别眷顾他们,胡利安只能竭尽所能找借口接近佩内洛佩。哈辛塔也会帮他,因为她希望看到佩内洛佩快乐的样子,她希望这女孩一直散发灿烂的光芒。胡利安知道必须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才能更加接近佩内洛佩。于是他开始向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胡诌未来的人生计划,故意表现出对金融业的高度兴趣,他也装出和豪尔赫·阿尔达亚感情热络的样子,这样就有理由经常到豪宅走动。他只说他们喜欢听的话,他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把诚恳放一边、学会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很害怕,当他和佩内洛佩终成眷属时,自己已经不是她初次见到的那个胡利安了。有时候,胡利安在凌晨醒来,突觉怒火中烧,因为他实在很渴望能将自己的真情昭告天下,他很想当面告诉里卡多先生,他对他的财富不屑一顾,他对大好前程和家族企业也没兴趣,他深爱的是他女儿佩内洛佩,他想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那个钳制她已久的空虚世界。只是,当天色渐渐亮起时,他的勇气也化为乌有。
有时,胡利安会向哈辛塔吐露心事,而哈辛塔也忍不住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哈辛塔常把佩内洛佩留在家里,理由是她要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然后她会借机和胡利安碰面,把佩内洛佩的字条交给他。她就是这样认识费尔南多的,多年后,这个男孩成了唯一到圣露西亚养老院探望她的人,而养老院,正是撒卡利亚斯预言她在晚年等死的地狱。有时奶妈会故意带着佩内洛佩去学校,让两个年轻人有机会短暂相聚,看着他们之间慢慢滋生着她这一生从未体验过,也拒绝接受的东西:爱情。也就是那时候,哈辛塔注意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阴沉的身影,大家都叫他哈维尔,他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警卫的儿子。她发现他在监视他们,他站在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而且两眼直盯着佩内洛佩。哈辛塔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由阿尔达亚家族的专职摄影师雷卡森拍摄,是佩内洛佩和胡利安站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帽子专卖店前的合影。那是个天真无邪的画面,当时里卡多先生和苏菲·卡拉斯也在场。哈辛塔始终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
有一天,哈辛塔在学校门口等豪尔赫放学,不小心把皮包遗忘在喷泉旁,后来她再到原处找回皮包时,发现那个男孩傅梅洛正在附近晃来晃去,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看。那天晚上,她想找出那张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她确信一定是那个男孩偷了照片。还有一次,那是好几周以后的事,哈维尔·傅梅洛走到奶妈身边,问她能不能帮他把一样东西交给佩内洛佩。哈辛塔问他是什么,男孩便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看起来像是用松木雕刻的人形。哈辛塔一眼就认出那是佩内洛佩,一时不寒而栗。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男孩已经跑远了。返回迪比达波大道豪宅途中,哈辛塔把那包东西从车窗丢了出去,仿佛丢的是一包发臭的腐肉。好几次,哈辛塔在凌晨惊醒过来,全身冒着冷汗,因为她做了恶梦,梦见那个眼神阴沉骇人的男孩扑到佩内洛佩身上,粗鲁的动作就像一只狠毒的昆虫。
有好几个下午,哈辛塔去接豪尔赫放学,偶尔豪尔赫会耽搁一下,于是奶妈就趁机跟胡利安聊天。胡利安开始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女人,也对她产生了十足的信任。不久后,当他碰到生活上的难题或烦恼,她和米盖尔·莫林纳就成了最早知道的两个人,有时候他只告诉他们两人。有一回,胡利安跟哈辛塔聊起他母亲和里卡多先生在学校喷泉旁共处的情形。里卡多神情愉悦,似乎对他母亲颇有好感,看到这个情景,他心里很不好受,因为这位金融大亨向来花名在外,他对女色贪得无厌,什么女人都想去沾染一下,就是不碰他那个圣洁的妻子。
“我正在跟你母亲说,你很喜欢这所学校呢!”里卡多先生当时这样告诉他。
离去前,里卡多还对他们眨眨眼,然后哈哈大笑地走了。回家途中,他母亲一路沉默,显然是对里卡多·阿尔达亚的谈话感到不悦。
苏菲开始对胡利安和阿尔达亚家族越来越紧密的关系产生疑虑,因为他已经和自己的家人没什么交流,也不再跟社区里其他孩子往来。对此,他母亲的反应是哀伤和沉默,帽子师傅则是满怀怨恨和绝望。起初富尔杜尼态度很热络,以为可以借此快速扩展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客户。然而,他却从此不见儿子身影,只好找来住在附近,也是胡利安以前的同学季莫来帮忙干活,同时也当他的学徒。安东尼·富尔杜尼是个只会聊帽子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锁在灵魂的地牢里,几个月后,当他的情绪爆发时,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他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暴躁。在他眼里,一切都不对劲,不管季莫多么努力学习制作帽子,他还是嫌他笨。他对苏菲态度恶劣,因为他觉得胡利安对家人越来越冷淡,一切都是苏菲造成的。
“你儿子现在自以为很了不起啦?那些有钱人根本把他当猴子耍!”他冷言讽刺,内心满怀愤怒。
有一天,就在里卡多·阿尔达亚初次造访帽子店即将满三年之际,帽子师傅丢下季莫一个人看店,他说要出门办事,中午才会回来。他急急忙忙跑到阿尔达亚财团位于恩宠大道的办公大楼求见里卡多先生。
“请问,是哪位要找他呀?”有个态度高傲的职员说道。
“我是他的帽子师傅。”
里卡多先生接见了他,似乎有点惊讶,但是态度很和善,他以为帽子师傅是送账单来的。他心想,这些做小生意的店家就是这样,总是搞不清楚收款程序。
“怎么样,富尔杜尼,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安东尼·富尔杜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跟里卡多提起胡利安疏远家人一事。
“里卡多先生,我那个儿子并不如您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正好相反,这孩子很不懂事,成天吊儿郎当,没什么本事,倒是很自负,就跟他母亲一样。请您相信我,他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没有野心,也没有个性。您还不认识他,其实他最会灌人迷汤了,让人以为他什么都会,但是根本啥都不懂。他是个可怜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这个人了,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件事。”
里卡多·阿尔达亚静静听他说了这一大串话,眼睛几乎没眨一下。
“就这样啊,富尔杜尼?”
接着,大亨按下桌上的按钮,没多久,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刚刚接待他的那个秘书。
“巴塞斯,我朋友富尔尼多要走了,替我送客!”里卡多说,“请送他到门口吧!”
大亨冷漠的语调惹恼了帽子师傅。
“不介意的话,里卡多先生,我想请您记得,我的姓氏是富尔杜尼,不是富尔尼多!”
“随便啦!富尔杜尼,您这个人真是可悲。您如果可以别再出现在我办公室,我会感激不尽。”
富尔杜尼走出那栋办公大楼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孤独了,他也更确信,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几天后,那些追随阿尔达亚来定做帽子的上流客户纷纷来函取消订货,而且立刻结清货款。不到几周,富尔杜尼就必须辞退学徒季莫,因为店里已经没什么活儿可以干了。反正,那个男孩什么也不会,又笨又懒,跟所有人一样。
从这时候起,左邻右舍开始议论纷纷,说富尔杜尼越来越苍老、孤僻,火气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跟人交谈,经常独自在店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神从绝望变成了渴望。大家都说时代变了,时下年轻人早就不流行定做帽子,宁可买现成的,样式新颖,而且价格更便宜。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就这样渐渐被人遗忘在那个阴暗、沉寂的角落。
“大家都在等着看我死掉。”他这样告诉自己,“或许,我应该让大家称心如意。”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那次事件之后,胡利安反而倾注更多心力在阿尔达亚家族、佩内洛佩以及他一心期待的美好未来。他活在这个秘密期望里,两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撒卡利亚斯早在多年前已经预知这件事。阴影正在胡利安周遭蔓延,不久,他就会被吞噬。最早的迹象出现在一九一八年四月某一天。那天是豪尔赫的十八岁生日,身为金融大亨的里卡多,决定替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举办(应该说是派人举办)盛大的生日舞会,但他本人却借口公务繁忙不去参加,真正的原因是,他和一位来自圣彼得堡的美丽贵妇约好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蓝色套房共度春宵。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那天成了五彩缤纷的马戏团戏棚:花园里布置数以百计的灯柱、旗海和摊位,等待宾客前来同欢。
豪尔赫在教会中学的同学几乎都获邀参加舞会,由于胡利安的建议,豪尔赫也把哈维尔加入邀请名单。米盖尔却提醒他们,在这排场盛大的豪华宴会,警卫的儿子恐怕会自认跟有钱人家的少爷格格不入。哈维尔收下了邀请函,然而果然被米盖尔料中,他决定不来参加。他母亲伊凡女士知道儿子打算拒绝阿尔达亚家族的邀请,气得差点剥了他的皮!那不就是她即将跻身上流社会的迹象吗?接下来就是阿尔达亚夫人和其他富太太邀请她喝下午茶了。于是,伊凡不惜花掉丈夫的薪水,斥资买了一套水手服给儿子。
哈维尔当时已经十七岁,那套蓝色水手服搭配的是伊凡女士最喜欢的合身短裤,让他显得异常可怜又可笑。受制于母亲的压力,哈维尔勉为其难接受了邀约,还花了一周完成要送给豪尔赫当生日礼物的木雕。舞会当天,伊凡决定陪儿子一起到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口。她要感受那种尊贵的气氛,再看看儿子走进豪门时的荣耀。不用多久,她心想,那扇门也将为她而开。穿上那套又丑又怪的水手服,哈维尔发现自己简直像个幼稚的小鬼。伊凡也决定盛装打扮。结果,他们迟到了。与此同时,舞会一片混乱,加上里卡多先生不在家,胡利安决定溜出现场,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佩内洛佩和他相约在图书室,这是个安全之地,绝对不会在此碰到任何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两人激情热吻得太过忘我,丝毫没注意到那对姗姗来迟的母子正走近豪宅大门。哈维尔穿着那身水手服,像是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孩,羞愧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被伊凡女士拖着走来的。说到伊凡,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她戴了一顶宽边草帽,身穿荷叶边洋装,上面还缀着蕾丝小花,刻意打扮成甜美的模样,用米盖尔的话来说,她看起来就像乔装成法国交际花的美洲野牛!负责在大门口接待宾客的是家里的两个用人,可想而知,他们一定对这两位访客态度冷淡。伊凡大声宣称,她儿子是哈维尔·傅梅洛·索托塞巴尤,要来参加舞会。用人没好气地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伊凡女士虽然火冒三丈,还是得维持贵妇形象,于是,她叫儿子把邀请函拿出来。不幸的是,就在修改那套水手服的时候,邀请函放在伊凡的桌上忘了拿。
哈维尔试着想解释清楚,偏偏他又结结巴巴,两个用人在一旁讪笑,似乎让情况更糟,于是母子俩决定当场走人。伊凡女士气得不可开交,她指责用人根本有眼不识泰山,用人也很不客气地回她,这个家里已经不缺洗碗女工,她尽管走吧!
哈辛塔站在她房间的窗口,看到渐渐走远的哈维尔突然停下脚步。那个男孩回过头,就在他母亲和用人叫嚣对骂时,他看见了他们:在图书室的窗边,胡利安正在吻着佩内洛佩。他们的热吻如此激情,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隔天,就在午休期间,哈维尔突然现身。前一天的尴尬场面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同学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耻笑他那套水手服。不过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们发现哈维尔手上拿着他父亲的枪。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吓得拔腿就跑,只有豪尔赫、米盖尔、费尔南多和胡利安这群人,依然静静看着他,大伙儿都一头雾水。哈维尔不发一语,举起来复枪,瞄准对象。现场目击者后来描述,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愠怒。哈维尔表现出一如往常的冷静,就跟他在校园里捡落叶的时候一样。第一颗子弹从胡利安头顶上飞过。至于第二颗,本该从胡利安的喉咙穿过去。还好,米盖尔及时扑向警卫的儿子,一把抢下了来复枪。胡利安看着眼前这一幕,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大家都以为枪口瞄准的是豪尔赫,因为前一天受尽屈辱的哈维尔要找他报仇。不久后,警察带走了哈维尔,警卫夫妇也被逐出校舍,这时候,米盖尔走到胡利安身旁,认真地告诉他:我刚才救了你一命。胡利安万万没想到,他正要尽情享受的宝贵生命,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差点画下了休止符。
那一年是胡利安和同学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大家谈论最多的便是一年后的计划,或者是家人替他们安排好的发展。豪尔赫知道父亲打算送他去英国念书,而米盖尔决定进入巴塞罗那大学就读。费尔南多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他可能会去修道院,这也是老师们认为最适合他的选择。至于哈维尔·傅梅洛,大家只知道,由于里卡多先生的关说,他进了阿兰山的军校,漫长的严冬正等着他。看到同学都对自己的将来有明确的方向,胡利安不禁自问,他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梦想和野心,似乎比以前更遥不可及了。他唯一的渴望就是和佩内洛佩长相厮守。
他思考自己的未来时,别人也在帮他拟订计划。里卡多打算帮他在公司安插一个职位,让他踏入商界工作。至于帽子师傅,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儿子不愿意继承家业,那么他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钱了。因此,他秘密着手送胡利安从军的相关手续,不出几年,军队生涯一定可以磨掉儿子的傲气。胡利安对这些计划毫无所悉,当他发现别人已经替他规划好未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他的脑海里只有佩内洛佩一个人,他挂念的只有对佳人的无尽相思,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短暂激情。他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两人的关系被发现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哈辛塔只能尽量掩护: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谎、安排他们秘密见面,想尽办法让他们有机会独处,即使只有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她深知再长的时间都不够,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共聚的每一分钟,只会让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长久以来,奶妈早已能够从他们挑逗的神情看出他们心中的欲望:他们具备了公开恋情的盲目勇气,希望他们之间的秘密变成被人议论的丑闻,然后他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相爱。有时候,哈辛塔半夜去帮佩内洛佩盖被子,却发现女孩悄悄在流泪,她告诉奶妈,她好想和胡利安一起远走高飞,两人搭着清晨的第一班火车,逃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哈辛塔的世界仅止于阿尔达亚大宅院的围墙,她听到这番话,吓得都发抖了,连忙劝阻女孩万万不可以这么做。佩内洛佩生性温顺,哈辛塔脸上的恐惧已经足以让她打消念头。胡利安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在教会中学的最后一个春季,胡利安发现里卡多和他母亲苏菲经常秘密见面。起初,他很怕金融大亨意图在猎艳名单中增加苏菲这个名字,但他后来发现,两人每次见面,都只是在市中心的咖啡馆聊天。苏菲一直秘密与里卡多约会。最后胡利安决定去找里卡多问个清楚,他和他母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亨听了只是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是不是,胡利安?其实,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你母亲跟我讨论过你将来的发展。她几周前来找过我,她很担心,因为你父亲打算明年送你去从军。你母亲呢,当然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所以她来找我商量,看看能不能想个好办法。你不用担心,只要我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句话,一定没事!你母亲和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伟大的前程,尽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胡利安何尝不愿意相信,但是里卡多先生正是让人最信不过的人。他去找米盖尔商量,这个男孩的想法和胡利安一样。
“你若想带着佩内洛佩远走高飞,除了祈求上帝保佑,最需要的就是钱。”
钱正好是胡利安没有的东西。
“钱的事情可以想办法。”米盖尔告诉他,“这就交给家境富裕的朋友去伤脑筋吧!”
就这样,米盖尔和胡利安开始计划私奔一事。至于目的地,米盖尔建议巴黎最好。他认为既然要当个波希米亚艺术家,而且已有心理准备要饿死,至少巴黎还有无与伦比的美景。佩内洛佩会讲点法文,而胡利安在母亲的教导下,法文已是他的第二语言。
“巴黎够大,大到可以让人迷失其中,但也够小,小到很难找不到机会。”米盖尔说。
米盖尔凑了一笔钱,那是他多年来的储蓄,他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他父亲把钱提领出来。只有米盖尔自己知道这笔钱的真正用处。
“直到你们俩上火车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那天下午,胡利安和米盖尔确定了最后的细节,然后,他跑去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把这个计划告诉佩内洛佩。
“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讲,连哈辛塔都不能说!”
女孩听着他的叙述,既震惊又着迷。这个计划实在太完美了。米盖尔会负责以假名订购火车票,找个不认识的人去车站售票窗口取票。假如真的这么凑巧,这个人被警察碰上了,他可以将购票者形容得和胡利安完全不符。胡利安和佩内洛佩将在车站碰头。他们不能在月台上等火车,免得被人看见。逃亡计划安排在礼拜天中午。胡利安将独自前往火车站,米盖尔会带着车票和钱在那里等他。
比较麻烦的部分是佩内洛佩。她必须欺骗哈辛塔,并要求奶妈随便找个借口,十一点就要带她离开尚未结束的弥撒,然后一起回家。途中,佩内洛佩可以要求奶妈让她去和胡利安见面,并且要答应奶妈,她一定会在家人回去之前先到家。佩内洛佩就趁这个时候去火车站。他们俩都知道,如果说了实话,哈辛塔绝对不会让他们走,因为她太爱这两个孩子了。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呀!米盖尔……”听完朋友的策划之后,胡利安如是说。
“只有一件事不尽美好:你们这一走,将会伤了许多人的心。”
胡利安点点头,不由得想起他母亲和哈辛塔。但他没想到的是,米盖尔指的是他自己。
整件事最困难的部分是说服佩内洛佩:千万不能让哈辛塔知道这个计划。此事只有米盖尔知道。火车将在下午一点出发。等到大家发现佩内洛佩失踪的时候,两人已经过了法国边界了。到了巴黎,两人就以夫妻的名义住进旅馆,使用的当然是假名。这时他们可以寄一封信给米盖尔,由他代转给他们的家人,信中将公开这段恋情,并告知家人他们过得很好,将在教堂结婚,请家人谅解。米盖尔会把信装入另一个信封寄出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巴黎的邮戳,而他会特别到附近的小镇去寄这封信。
“什么时候走?”佩内洛佩问道。
“只剩下六天了。”胡利安告诉她,“就是这个礼拜天。”
米盖尔建议,为了不让人起疑心,私奔前的这几天,胡利安最好别去找佩内洛佩。两人应该约好,就在那班开往巴黎的火车上见面吧!六天见不到她、摸不着她,他实在难以忍受。他们深情拥吻,立下了秘密婚约。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把佩内洛佩带到哈辛塔在三楼的卧房。那层楼都是用人的房间,胡利安很有把握不会有人看见。欲火焚身的恋人,心中充满了激情和渴望,火速扯下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双手紧掐着情人的肌肤,在寂静中初尝天人合一的愉悦。他们牢记着对方的肉体,却要在分离的那六天将这美好时刻深埋在记忆的角落。胡利安猛烈地冲进她体内,把她压倒在原木地板上。佩内洛佩睁大了眼睛迎接他的激情,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躯干,她轻启双唇,激动地呻吟。她的眼神中已经毫无脆弱和稚气,她那温热的肉体要求享受更多鱼水之欢。后来,当他的脸还贴着她的小腹,双手依然握着她白皙的胸脯,胡利安知道,该是他们道别的时候了。就在他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房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坎上。在那一瞬间,胡利安以为是哈辛塔,没想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尔达亚太太!她茫然地盯着他们,表情融合了迷惑和嫌恶。她结结巴巴,勉强只说出一句话:“哈辛塔在哪里?”语毕,她转身默默离去。佩内洛佩缩在地上,深陷在无言的痛苦挣扎中,胡利安觉得周遭的世界在顷刻间崩垮了。
“你赶快走,胡利安,趁我父亲还没回来,快走吧!”
“可是……”
“赶快走呀!”
胡利安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个礼拜天,我会在车站等你。”
佩内洛佩勉强挤出笑容。“我会去找你的。现在,你快走吧!”
当他离去时,她依然赤裸着,接着,他走下用人专用的楼梯,一直下楼到车库,从那儿出去。这一夜,是他记忆中最凄冷的暗夜。
接下来那几天,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胡利安整夜没合眼,他已经有心理准备,里卡多先生的手下随时会来找他算账。他丝毫没有一丝睡意。隔天,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豪尔赫的态度并无异样。胡利安被焦虑折磨得受不了,于是,他向米盖尔坦言事件的经过。米盖尔依旧神色冷静,只是默默地摇头。
“你简直疯了,胡利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比较奇怪的倒是阿尔达亚家,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任何动静。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像你所说,发现你们的人是阿尔达亚太太,那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所措。我跟她谈过三次话,从中只得到两个结论:第一,她的心智年龄只有十二岁;第二,她有严重的自恋狂,除了她愿意去看或愿意相信的事,其他一律看不见也听不进去,尤其是关于她自己的事。”
“这些人格分析就免了吧,米盖尔。”
“我想说的是,她可能还在想应该要说什么?怎么说?何时说?跟谁说?首先,她会想到的是此事对她的影响:这会是个很耸动的丑闻,她丈夫会暴跳如雷……还有其他问题,我敢说,都是她必须顾虑的。”
“所以,你认为她什么话都没说?”
“或许迟个一两天,但这种秘密她是瞒不住丈夫的。私奔计划呢?照常进行吗?”
“现在情况甚至更急迫了。”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那一周后来的几天,天天都是无尽的煎熬。胡利安跟大家一样,每天到学校报到。他必须假装自己跟平常一样。他几乎无法直视米盖尔的眼神,因为米盖尔已经开始替他担心焦急了。豪尔赫还是没说什么,他依然跟平常一样彬彬有礼。哈辛塔再也不来接豪尔赫回家了,现在换成了里卡多先生的司机每天下午出现在校门口。胡利安觉得生不如死,他甚至想要放弃,干脆任凭处置算了。星期四下午放学后,胡利安开始觉得,说不定幸运之神真的站在他这边。阿尔达亚太太没说什么,或是因为羞耻,或是因为愚蠢,大概就是米盖尔提过的那几个原因吧。这些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一定要保守到礼拜天。那天晚上,将会是他多日来第一次睡得安稳……
星期五早上,还没进学校,罗马诺尼斯神父已经在围墙边等着他。
“胡利安,我有话要跟你说。”
“您请说,罗神父。”
“我一直都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老实说,我很高兴是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
“什么事啊,神父?”
胡利安已经不再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学生。他不准踏入校园、教室,甚至花园一步。他的文具、书籍和笔记本,全部归为学校所有。
“正式的官方用语是‘即刻退学’。”神父下了这个结论。
“我能否请问,理由是什么?”
“我随便就能挑出十几个理由,不过,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卡拉斯。还有,祝你幸运,你会很需要运气。”
大约三十米外,喷泉庭园有一群学生看着他。有些人窃笑着,还故意挥手向他道别。有些人则是带着疑惑和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只有一个人忧伤地对他微笑,他的好朋友米盖尔,他只是点点头,默念着胡利安似乎能隔空读懂的四个字:“礼拜天见。”
回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胡利安发现里卡多先生的奔驰车停在帽子专卖店前面。他躲在角落里等着。不久,里卡多走出他父亲的店,上了车。胡利安躲在大门后,直到车子消失在大学广场另一头。他急忙跑上楼。母亲苏菲正在家里等他,早已泪流满面。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呀,胡利安?”她低声问道,话中没有一丝愤怒。
“对不起,妈……”
苏菲紧紧抱住儿子。她已经变得又瘦又老,好像所有人都抢夺了她的生命和青春。“尤其是我,罪孽最深重!”胡利安暗想着。
“好好听我说,胡利安。你父亲和里卡多·阿尔达亚打算这几天就送你去从军。阿尔达亚势力庞大,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一定要逃到他们两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利安觉得,他似乎在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啃噬着她内心的阴影。
“还有别的事吗?妈,您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苏菲望着他,双唇颤抖着。
“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永远离开这里……”
胡利安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您不用替我担心,妈,您别担心了。”
礼拜六,胡利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首在书籍和涂鸦笔记本之间。帽子师傅几乎天没亮就下楼到店里去,半夜之后才会回来。“他甚至没有脸来亲自告诉我。”胡利安心想。那天晚上,他含泪告别了自己在这个又冷又暗的房间度过的往日岁月,以前编织的那些梦想,他现在知道,那是永远不会实现了。礼拜天清晨,他在手提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吻了裹着毛毯在餐厅睡觉的苏菲,然后走出家门。街道笼罩在蓝色晨雾中,旧城区的屋顶上闪耀着铜光。他缓缓踱着,告别了每一扇门、每一个角落,他在心中自问,如果有一天,时间的错觉成真了,他会不会只记得美好的事物,就这样忘了曾经无数次弥漫在这些街道中的孤独。
火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弯月形的月台在薄雾中放射出刀片般的清晨白光。胡利安坐在拱门下的长椅,拿出一本书。他迷失在文字的魔力中,就这样在小说中的另一个世界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他总是沉浸在阴郁角色的梦境里,那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他知道,他只能带着回忆独自搭上那列火车。到了中午,米盖尔·莫林纳出现在火车站,把车票和他竭尽所能筹到的一笔钱交给胡利安,两个好友默默相拥道别。胡利安从来没看过米盖尔掉眼泪。时钟上的指针正在逼近他们,逃亡行动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
“还有点时间。”米盖尔喃喃说道,眼睛直盯着车站入口。
一点零五分,站长对前往巴黎的旅客做最后通知。当胡利安回头挥别好友时,火车已经慢慢沿着月台滑动。米盖尔站在月台上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一定要写啊!”他说道。
“我一到那里就会写信给你!”胡利安回应他。
“不,不是写信给我,是写书!你要写书,为了我,也为了佩内洛佩!”
胡利安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惊觉,他会有多么想念这个好朋友。
“还有,要一直保存着你的梦想!”米盖尔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用上。”
“永远!”胡利安轻轻说着,只是,他的话语最终淹没在火车的怒吼里。
“太太在我房间意外发现他们俩之后发生的事情,佩内洛佩后来都跟我说了。隔天,太太把我叫了过去,她问我对胡利安了解多少。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挺乖的,也是豪尔赫很要好的朋友。她还下了命令,要我把佩内洛佩关在房里,除非有她的允许,否则不准踏出房门一步。里卡多先生当时到马德里谈生意,直到礼拜五才回家。他一到家,太太立刻就把事情都跟他说了。那时我也在场。里卡多先生一听,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场甩了太太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倒在地。接着,他像个疯子似的狂叫怒吼,叫太太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太太简直吓呆了。我们从来没看过老爷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他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老爷气急败坏地冲上楼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把她拉下床。我想上前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踢开。当天晚上,他找来家庭医生替佩内洛佩做检查。完成检查之后,医生把结果告诉老爷。他们把佩内洛佩锁在房间里,同时,太太也叫我收拾行李。
“他们不让我见佩内洛佩,连向她辞行的机会都不给我。里卡多先生还威胁我,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就把我送进警察局。我当天晚上就被撵出去了,在阿尔达亚家做牛做马十八年,我这一出去,根本无处安身。两天后,我在蒙塔内尔街的小旅馆落脚,米盖尔·莫林纳来找我,他告诉我胡利安去了巴黎,并问我佩内洛佩怎么样了,为什么没到车站赴约。几周过去了,我回到阿尔达亚家,恳求他们让我见佩内洛佩一面,但我始终被挡在围墙外。接下来,我甚至天天从早到晚窝在围墙外的角落,期盼能在她出门时看到她。可惜我再也没见过她。她根本就没出过家门。后来,阿尔达亚家的老爷报了警,还利用他和警界高层的关系,硬是把我关进了位于欧达的疯人院,阿尔达亚先生声称家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还说我是个不断骚扰他家人的神经病。我被当成畜生一样囚禁在疯人院,就这样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年。刚从疯人院出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大宅院去看佩内洛佩。”
“您见到她了吗?”费尔明问。
“房子上了锁,门前贴了出售的标示,已经没有人住了。街坊邻居告诉我,阿尔达亚一家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着他们给我的地址写了信,全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佩内洛佩后来怎么了?您知道吗?”
哈辛塔摇摇头,泪水终于决堤。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
老太太喃喃说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费尔明把她搂在怀里左右摇摆,就像哄婴儿。哈辛塔的身子已经萎缩成小女孩的尺寸,在她身旁,瘦弱的费尔明竟成了巨人。我的脑海里有千百个疑问等待解答,然而,我这位好朋友却以表情明确地告诉我,探访到此为止。他凝视着那个又脏又冷的角落,那就是哈辛塔孤独度过晚年的地方了。
“达涅尔,我们该走了。哈辛塔,您好好休息吧!”
我遵照他的指示,慢慢往外走。接着,我驻足回头一望,看见费尔明正跪在老太太面前,亲吻着她的额头。她咧嘴一笑,一口牙齿全掉光了。
“怎么样,哈辛塔……”我听见费尔明这样说道,“您喜欢吃瑞士糖,对不对?”
离开养老院途中,我们和真正的殡仪馆老板碰个正着,同行的还有两个猴崽子模样的助手,他们扛着一具松木棺材,手上还拎着一捆绳子,以及一堆不知做何用处的旧床单。几个人散发着难闻的甲醛味道,融合身上廉价的古龙水,苍白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脸色臭得跟狗屎一样。费尔明举起手指了指停放遗体的地下室,然后对他们说了句祝福的话,三人听了点点头,恭敬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一路好走啊!”费尔明喃喃低语,拖着我快步往出口处走去。大门口有个提着油灯的修女,瞪着苛刻、谴责的眼神目送我们离去。
踏出养老院大门,原本阴暗如峡谷的蒙卡达街,这下却让我觉得像是充满希望的欢乐谷。费尔明在我身旁不停地深呼吸,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庆幸能远离那个养老院的人。恐怕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哈辛塔叙述的往事是多么让人心神不宁。
“喂,达涅尔,我看我们就在前面的桑巴涅特酒馆吃点火腿可乐饼,再配上一杯气泡酒,把嘴里的臭味清一清,您觉得怎么样?”
“说真的,我很乐意奉陪。”
“您今天不去约会吗?”
“明天。”
“啊!真有一套……您已经学会欲擒故纵这一招啦?哎呀,您瞧瞧,学得真快……”
从这条街往下走,经过几户就是嘈杂喧闹的酒馆了。我们往前走不到十步,三个幽灵般的身影就从阴暗处走出来,挡住了去路。其中两个立刻闪到我们背后,几乎是紧贴着,我的后颈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第三个人身材较矮小,但看起来凶狠多了。他缓缓往我们这儿走过来。同样是那件风衣,依旧是令人嫌恶的油腻笑容,隐约流露着内心的窃喜。
“我说,看看我们碰到谁啦?是老朋友千面人啊!”傅梅洛警官说道。
傅梅洛出现的一刻,我似乎听见费尔明全身骨头都绷紧了。他平时的伶牙俐齿,这会儿在微微颤抖。两个警员,一手掐着我们的脖子,另一手抓紧我们的右手手腕,稍微使点力气就能扭断我们的手臂。
“我看你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怎么,你以为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的行踪吗?唉?我猜想,你以为自己这种垃圾,还能洗心革面,摇身一变做个好公民,对吧?你虽然是个蠢货,但也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吧!还有,我听说你到处打探你不该知道的事。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你这次又用什么花招去勾引修女?有没有跟哪个修女相好啊?现在的价码如何?”
“我一向不招惹别人的屁股,警官先生,尤其是住在修道院里的,我敬而远之。或许您有意向我看齐,这么一来,您应该会省下一大笔购买青霉素的钱,肠胃也会舒服多了。”
傅梅洛阴险地冷笑了几声,怒火一触即发。
“哼,我喜欢,算你有种!我就说,如果每个混账都像你这样,我的工作就过瘾啦!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婊子养的!是不是叫加里·库博?说话!你到圣露西亚养老院来干什么?要是乖乖从实招来,我意思意思揍你几下就放你走。来吧,快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个人私事,不便奉告。我们是来探望家人的。”
“是吗?来看你那婊子老娘啊?我今天心情好,你可别不知好歹!要不然我早把你带回警局了,有你受的!来吧,做个好孩子,把实情都跟你的朋友傅梅洛警官说清楚,你们到底搞什么鬼?配合一下,省得我还得对付收容你的小朋友。”
“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的话,我发誓……”
“哎哟!吓死我啰!瞧你说的,吓得我把屎都拉在裤子上啦!”
费尔明咽了一下口水,仿佛是想努力留住好不容易涌现的胆量。
“您身上那条裤子,该不会就是那威风八面、洗碗功夫一级棒的女仆老娘帮您准备的水手装吧?唉,那有多丢人啊!不过,我听说那套水手服还挺适合您的哩!”
傅梅洛警官突然脸色发白,情绪全写在愤怒的眼神里。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
“我说,您似乎遗传了上流贵妇伊凡·索托塞巴尤的品味和魅力……”
费尔明并不是彪形大汉,傅梅洛才挥出第一拳就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倒在水洼里。傅梅洛一脚踏在他肚子上,拼命用力踩,接着又跺他的下腹和脸部。数到第五个部位之后,我就乱了方寸。费尔明几乎没了气息,被拳打脚踢了一顿之后,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另外两个警员使劲抓着我,乐得呵呵笑,长官出手,他们当然要附和叫好。
“你别插手!”其中一个警察对我说道,“我可不想扭断你的手臂!”
我企图挣脱他的压制,但每次都是白费力气,不过,就在我挣扎时,无意间瞥见那个对我说话的警察。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几天前在萨里亚广场的酒吧里,那个穿着风衣、摊着报纸的人,在公交车上听了费尔明的笑话而在后座窃笑的人,也是他。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倒尽胃口的,就是那些在往事的屎尿里打滚的人。”傅梅洛站在费尔明身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留在过去,懂吗?我是说给你和你那个愚蠢朋友听的。学着点儿,小鬼,否则接下来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我看着傅梅洛警官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使劲用脚尖折磨费尔明,吓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我记得,沉默而可怕的拳头,一下下无情地落在我的好朋友身上。现在想起来,我依然痛得心如刀割。在两个警察的强力压制下,我动弹不得,只能颤抖着,任由眼泪默默滑落。
后来,傅梅洛打腻了奄奄一息、无力还手的费尔明,索性解开风衣,拉下长裤拉链,直接尿在他身上。我的好友毫无反应,他看起来就像一堆摊在水洼里的旧衣服。傅梅洛在费尔明身上撒了好大一泡尿,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傅梅洛尿完了,穿好裤子,接着,汗流满面的他,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其中一个警员递上手帕,让他擦干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傅梅洛那张脸凑了过来,离我仅仅几厘米的距离。他盯着我看。
“你不值得我动手,小鬼。问题出在你的朋友身上,他老是选错边。下次我会把他修理得更难看,到时候,我相信错一定在你。”
我以为他会甩我耳光,这下大概轮到我挨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希望自己被揍一顿。我想,拳头应该可以弥补我眼睁睁看着费尔明被揍却无力救他的羞耻和遗憾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他受过的苦。
然而,没有半个拳头打过来。傅梅洛一脸不屑,伸手摸了我的脸颊。
“放心,小鬼,我的拳头对胆小鬼没兴趣。”
两个警察在一旁开怀大笑,看到事情告一段落,两人神情也轻松多了。他们显然都想尽快离开那个现场。接着,他们的笑声逐渐消失在阴暗中。这时候,我赶快跑上前去搀扶费尔明。他想要自己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还想在污水里找回被打断的牙齿。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睑都流血了。他看到我毫发无伤,勉力露出了微笑,当时,我还以为他大概会这样死在那里。我跪在他身旁,把他抱在怀里。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体重竟然比贝亚还要轻。
“费尔明,天哪!我必须立刻送您去医院才行。”
费尔明使劲地摇头。“带我去找她!”
“找谁啊,费尔明?”
“贝尔纳达!我如果要死了,至少也要在她怀里断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