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波纳诺瓦大道时,已经接近中午了,这时候,我们俩各有心事。我敢说,费尔明一定是绞尽脑汁在思考傅梅洛警官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邪恶角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太对,惶惶不安的心情似乎正无情地啃噬着他。一大片乌云宛如鲜血似的在天上蔓延开来,云层边缘隐约闪烁着落叶般的焦黄天色。
“我们再不加快脚步,待会儿恐怕要淋成落汤鸡了。”我说。
“还不会下雨!现在天上的乌云,和晚上看到的一样,这种瘀青似的乌云,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会下雨。”
“怎么,您对乌云也有研究?”
“露宿街头当游民,能让一个人连不该学的本事都学会了。我刚刚一直在想傅梅洛的事,这会儿才发现肚子饿得要命!我看,我们干脆就在萨里亚广场附近找个酒吧,叫两份土豆蛋饼三明治,多放洋葱,大口吃个过瘾,不错吧?”
于是,我们往广场走去。到了广场上,一群无所事事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鸽群旁,他们的生活只剩下用面包屑喂鸽子。我们在酒吧门口找到位置坐了下来,费尔明一口气点了两份三明治,一个给他,另一个给我,他还点了一杯生啤酒、两份巧克力糖,以及三人份的咖啡加朗姆酒。至于餐后甜点,他吃了瑞士糖。隔壁桌那个男人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一直在偷瞄费尔明,说不定他心里的想法跟我一样。
“费尔明,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吃下这些东西的!”
“在我们家,大伙儿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的。就拿我妹妹赫苏莎来说吧,哦,愿天主保佑她安息!光是下午茶,她就可以吃下六个蛋加上烤大蒜、血肠煎成的蛋饼,到了晚餐时间,她居然又饿得像刚打完仗的士兵。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猪肝妹’,因为她有口臭。可怜哪!她长得跟我很像,您知道吗?一样是这副瘦巴巴的干瘪身材,身上只有瘦肉。有个来自卡瑟雷斯城的医生告诉我母亲,罗梅罗·德·托雷斯家族成员是介于人类和鲨鱼之间的生物,因为我们的身体组织百分之九十是软骨结构,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鼻子和耳朵。镇上的乡亲经常错认我和赫苏莎,因为我那可怜的妹妹胸部跟洗衣板一样平,偏偏嘴上的胡须长得比我还浓密。她二十二岁那年死于肺结核,一生守身如玉,始终暗恋着一位神父,但他每次在街上碰到她,总是对她说同样的话:‘哈啰!费尔明,瞧你,已经长成小大人啦!’唉,生命真是一大讽刺!”
“您会想念他们吗?”
“想念家人啊?”
费尔明耸耸肩,脸上的笑容有浓浓的乡愁。
“我怎么知道?没有什么比回忆更会骗人的了。您看那个神父,不就是这样……倒是您,您想念母亲吗?”
我低下头。
“嗯……我非常想念她。”
“您知道我最想念母亲的是什么吗?”费尔明说,“她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永远很干净,闻起来就像甜甜的面包香。即使在田里干了一整天粗活,或是穿着一周没洗的脏衣服,她还是那个味道。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她其实是个很粗鲁的人,满口脏话,骂人比邮差还凶,可是,她闻起来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至少对我来说,她就是这样的。您呢?达涅尔,您最怀念母亲的是什么?”
我迟疑了半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好几年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包括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和她的味道。我发现胡利安·卡拉斯那天,同时也失去了对母亲的记忆,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费尔明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看,心里八成在琢磨该怎么回应。
“您没有她的照片吗?”
“我一直不愿意去看她的照片。”我说。
“为什么?”
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我父亲和托马斯。
“因为我害怕。我怕看到母亲的照片时,发现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您或许会觉得我很无聊吧!”
费尔明摇摇头。
“所以,您才会想尽办法要解开胡利安·卡拉斯这个谜团,把他从遗忘中解救出来。然后,母亲那张脸就会回到您的记忆里?”
我默默望着他。他的眼神中,不见一丝嘲讽或批判。此时此刻,我认为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是整个宇宙最聪明、最杰出的人。
“大概吧!”我不经意地说。
正午时刻,我们搭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车。我们坐在最前排,正好就在司机后面,这么一来,费尔明当然要趁机向司机表现一下他渊博的见识,连机械和化妆品的知识也包括在内。费尔明从一九四〇年起就喜欢注意大众运输工具上的广告单,尤其是印在宣传海报上的警告语——“严禁吐痰骂脏话”,费尔明瞄了一下海报,故意呼噜呼噜地清着喉咙里的痰,马上惹得坐在后面的三位女士狠狠瞪着他,她们神情严肃,看起来像是正要去望弥撒。
“真粗鲁!”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妇人低声说,她的长相和内战英雄亚奎将军相当神似。
“唉!随她们爱怎么说。”费尔明说,“这三位圣母代表了我的祖国西班牙:爱生气圣母、装清高圣母,以及假惺惺圣母。住在这样的国家,我们大家都成了笑话。”
“可不是嘛!”司机先生表示赞同,“第二共和时代,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交通状况就更不用说了,真是恶心!”
坐在我们后座的男子听了,不禁也呵呵笑了起来,同时愉快地欣赏着窗外不断更迭的景致。我认出他就是在酒吧里坐在我们隔壁的那个人。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很乐意看到费尔明捉弄那三位严肃的妇人。我和他四目相视了片刻。他对我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后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公交车驶到冈杜萨街时,我转头看看费尔明,发现他老早就睡得东倒西歪,风衣皱成一团,头靠在车窗上,嘴巴张得好大,一张多么天真无邪的睡脸啊!当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大道上,费尔明却突然醒了。
“我刚刚梦到费尔南多神父了。”他对我说,“不过,他在我梦里却成了皇家马德里队的前锋,身边摆着足球联赛的冠军杯,闪闪动人!”
“这有特殊含义吗?”我问。
“如果弗洛伊德说得没错,这就表示神父可能瞒着我们偷偷踢进了一球。”
“我倒觉得他是个坦诚的人。”
“确实如此。或许,他就是对于自己的利益太坦诚了。所有身上戴着十字架的神父都应该被派去偏远地区传教,看看蚊子和跳蚤会不会把他们吃掉。”
“您也太夸张了吧!”
“您真的太单纯了,达涅尔。我看您八成连童话故事都相信!一个例子,就说努丽亚·蒙佛特和米盖尔·莫林纳搞在一起这件事。在我看来,她的话根本就像《罗马观察报》,一派胡言!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啦,她嫁的人居然是阿尔达亚和卡拉斯儿时最要好的朋友,难不成这都是巧合?还好,我们总算知道还有个善良的老奶妈哈辛塔,或许真有这号人物,但听起来很像最后一幕才会出现的角色。至于一出场就惊天动地的傅梅洛,屠夫角色就非他莫属了。”
“那么,您认为费尔南多神父对我们说了谎?”
“不是。我同意您刚才的看法,神父应该是个诚恳的人,只是,他身上的教士服太过沉重,衣袖直往下垂,自然而然遮住了祈祷书,您听得懂我的比喻吧?我想,他如果真的骗了我们,恐怕也只是出于善意而避谈了一些事情,绝不是坏心眼。再说,我想他大概也没什么说谎的本事。如果他说谎的本事够高明,就不会只留在学校教代数和拉丁文了。他起码也是个主教,挺着肥墩墩的肚腩坐在宽敞的主教办公室,拿海绵蛋糕沾着咖啡吃……”
“您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我们迟早要找到那个年纪一大把的天使奶妈,到时候要抓起她的脚踝,悬在半空中抖一抖,看看会有什么秘密掉出来。至于现在呢,我想去调查几个线索,或许可以查出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的真实面貌。当然,我也会顺便查一查努丽亚·蒙佛特,我觉得,她就是我那死去的母亲常说的狐狸精!”
“您误会她了!”我马上澄清。
“我说您啊,看到一对坚挺的奶子,就以为见到了圣女。没办法,您这种年纪的小伙子都是这样。让我来对付她,达涅尔,女人的味道已经唬不了我啦!到了我这把岁数,大脑的血液还是疏散到身体其他部位比较好。”
“您讲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费尔明掏出钱包,开始数起钱来。
“您身上有这么多钱啊!”我说,“这些都是今天早上找错的钱吗?”
“只有一部分是,其他可都是我自己的钱啊!是这样的,我今天要带我的贝尔纳达去逛街。不管我心爱的女人说什么,我都无法拒绝她。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去抢中央银行来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您呢?今天有什么计划?”
“没什么特别计划。”
“那个俏姑娘呢?”
“哪个俏姑娘啊?”
“拜托!还会有哪个俏姑娘?当然是阿吉拉尔少爷的姐姐啊!”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吧,您啊,就是少了那份抓牛角的胆量。”
就在这时候,一脸疲惫的查票员往我们这边走来,嘴巴不停地耍弄牙签,仿佛在两排牙齿之间表演马戏团。
“打扰两位一下!那边那几位女士说,能不能请两位的用语得体一点?”
“放屁!”费尔明扯着嗓子驳斥。
查票员转过头去看看那三个妇人,然后耸了耸肩,意思是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可不想因为指责人家措辞不雅而挨个耳光。
“人就是这样,自己生活太无聊,没事就想干涉别人!”费尔明咕哝,“我们讲到哪了?”
“我缺乏的是胆量。”
“没错!就是这样。您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去把您的女朋友找出来吧,人生苦短,值得回味的好时光更短。您也听到神父说的,稍纵即逝啊!”
“可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那就趁着她还没被别人娶走,赶快把她抢过来啊!尤其她跟的还是个愚蠢的大头兵。”
“您把贝亚说得好像战利品似的。”
“不,她是上帝的恩赐。”费尔明纠正我的说法,“我说,达涅尔,命运往往就在生命的角落里徘徊,就像小偷、妓女或卖彩票的小贩,这是三种最常出现在你眼前的人物。但是,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敲门,必须自己去寻找才行。”
接下来,我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充满哲思的高见,费尔明又贴在车窗上睡着了,他必须补眠才会产生媲美拿破仑的大智慧。我们在格兰大道和恩宠大道路口下了公交车,天空已经一片铅灰色,明明是大白天,却像快天黑了似的。费尔明把风衣扣好,连最上面那颗纽扣都扣上了,他说他得赶快回去梳妆打扮一下,接着,再和贝尔纳达约会。
“您要知道,像我这种其貌不扬的人,好好打扮一下,起码需要一个半小时。不过,效果很有限,青春不再,这事实令人哀伤。唉!虚荣无知,世间之恶。”
我看着他在格兰大道上越走越远,裹在瘦小身躯上的灰色风衣,仿佛在风中飘扬的国旗。我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着,打算回到家以后,找本厚厚的书来读,好让自己远离这个烦扰的世界。转进天使门和圣安娜街交会的路口,我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一如往常,这次又让费尔明给说中了。我的命运就在书店前,她,一身灰色羊毛套装,腿上穿着丝袜,蹬着一双新鞋,正在端详橱窗里的自己。
“我父亲以为我去参加十二点的弥撒了。”贝亚说,眼睛依旧盯着橱窗里的倒影。
“你就当作自己此刻正在望弥撒。距离这里不到二十米处,圣安娜教堂从早上九点开始,弥撒仪式一个接一个地连续举行。”
我们就像凑巧一起站在橱窗前的两个陌生人在交谈,各自在橱窗里找寻对方的目光。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还特别去教堂拿了宣传单,因为我想知道弥撒的祷告主题。我回家以后,爸爸一定会问我细节。”
“你爸爸什么都要管。”
“他已经发了誓,一定会打断你的腿。”
“首先,他得先查出我是谁。我的腿还没被打断以前,一定跑得比他快。”
贝亚紧盯着我看,不时还瞅着我们身后一个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她说,“他是说真的。”
“我没有笑。其实我吓得半死。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她露出了微笑,很紧张,也很短暂。
“我也是。”贝亚回应道。
“你说得像是得了病一样。”
“比得病还糟。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能在白天再见到你,或许我就是注定要见你。”
我心想,这到底是赞美还是判刑。
“达涅尔,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俩站在一起,在太阳底下走在大街上,不行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书店里,后面那个房间里有台咖啡机……”
“不,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我进出这家书店。要是有人看到我正在跟你讲话,至少我还可以说是凑巧在路上碰到弟弟的死党。但是,如果第二次被人看见我们这样站在一起,那就会让人起疑心了。”
我叹了口气。“谁会看到我们?谁又会在乎我们做什么?”
“人们就是会去注意跟他们不相干的事情,而且,我父亲还认识巴塞罗那一半以上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跑到这里来等我?”
“我不是来等你,我是来望弥撒的,你忘了吗?你也说了,距离这里不到二十米……”
“你让我感到害怕,贝亚。你居然比我更会说谎……”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达涅尔。”
“你弟弟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的眼神在橱窗里交会。
“前天晚上,你带我去看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贝亚低声说,“现在,轮到我了。”
我皱着眉头,心里纳闷着。贝亚打开皮包,掏出了一张对折的卡片交给我。
“你并不是唯一知道巴塞罗那之谜的人,达涅尔。我要送你一个惊喜。今天下午四点,我在这个地址等你。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约在那里见面。”
“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去对了地方?”
“你会知道的。”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期盼她不是在戏弄我。
“你如果没来的话,我可以理解的……”贝亚说,“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看到我的心情。”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贝亚已经掉头而去,急切地跑向兰布拉大道。我拿着卡片,话到了嘴边,却只能默默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风雨欲来的阴暗天色里。我打开卡片。里面是用蓝色墨水写的一行字,那是个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地址:
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