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下旨,追封傅常在为苹嫔,按照嫔位来置办后事,又让康娴长公主出面打理之后苹嫔屋中的所有事务。
所谓“所有事物”,自然包括处理傅常在的相关案子。如此一来,负责此案的既不是坤华宫主位的明贵妃,也不是东宫太子,而是皇上的嫡亲姐姐了。
皇室一脉多是重情之人,帝后感情很好,后宫不太充盈的情况下自然人丁单薄。先帝夫妻俩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一女,正是当今圣上与眼前的康娴长公主。
先帝的后宫妃嫔并不多,不算嫡出的这二位,也仅还留有两个女儿,皇位自然而然地归于今上。
如此算来,当今圣上已有两个儿子且正值盛年,算是比先辈们在这方面更“出色”的了。
与太子靠着自己和支持他的良将们所挣下的权势不同,康娴长公主没甚权利在手,不过是仰仗着皇上的疼爱才得了这般的尊荣。
她是皇上唯一嫡亲的兄弟姊妹。因着这样的缘故,皇上很疼爱她,宫中朝野上下对这位长公主极其恭敬。便是受宠如明贵妃,也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叮嘱,见面给长公主几分薄面。譬如刚才,再怎么潦草也都得行个礼。
现在几分薄面不够用了,还需得在办案一事上让坤华宫上下都服从长公主的安排……这般的情势下,明贵妃着实忍不了这口气。
明贵妃当即怒了,捏着帕子伸手指向康娴长公主:“你凭什么!”
梁玉瞬间收敛笑容面露肃杀,横步跨到长公主跟前,手抚腰间。
明贵妃知晓太子身边一些近侍是带着武器的,而且这个举动得到了朝中傅、于两个开国武将之家国公府的支持,也得到了皇上的默许。偏龚家书香传家世代文官,倒是没得到这种殊荣。
她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正要发作之际,外头来了一队人。他们穿着仁昭宫的服饰,抬着一个偌大的木箱,进屋便是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这些人皇上遣了来给傅常在,也就是如今的苹嫔来送新一轮冰块的。此物不能搁置太久,他们又得了皇上的口谕,因此不管明贵妃脸色如何,他们都径直上前去,把木箱打开,将里头的冰块妥帖放置棺木内。
尸身两侧放了数个琉璃罐子。冰块倒入其内,凉意丝丝透出,可保持尸身一段时日内不臭不坏。
明贵妃正不耐烦着,见仁昭宫来了人就多看了几眼:“为何那些琉璃颜色各异?”此刻棺内的琉璃罐五彩缤纷各种都有。彩色的更珍贵没错,可是按理来说死人都用黑白色,以表哀痛,其他颜色显得不尊重不重视。
吕顺山故意大声笑着说:“这不正好看出来皇上对傅常在和傅家不太在意么?”
明贵妃心里舒坦了,却冷哼叱道:“你这奴才在浑说什么?傅家乃是开国勋贵之家满门英烈,傅常在出身卫国公府身份不同寻常,陛下又怎会轻视?回去后定然要狠狠掌你嘴,看你这奴才还敢不敢乱嚼舌根!”
直到此刻午思方才恍然大悟。她之前还想着,即便姚嬷嬷嚷嚷那么大声叫得那么凄厉,也不至于能让明贵妃衣冠不整行色匆匆地赶来。现在再看,却是明贵妃不知从何得知了傅常在被追封嫔位一事,特意跑了这一趟。
午思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眉目不动,尽量不在这个档口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自保。
明贵妃自然不会去留意一个没甚存在感的小太监,她全副心思都在棺木和尸体上。
皇上对傅常在的冷落,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自打傅常在进宫起,皇上统共没招幸过几回。她自问没在傅常在亡故一事上做过什么,今日午后便闲闲地小睡休憩。谁知还没睡醒,忽而有她安置在仁昭宫的探子来禀,说皇上要追封傅常在。
爹爹门生遍布朝野,眼下龚家势大毋庸置疑。可是开国武将还有傅、于两家屹立不倒,而这两家正是太子身后目前的最大支持。
龚家虽成功在即,到底是没能完全成就大业,天下江山还不姓龚。傅、于两家还没死光,凡事都得谨慎对待,但凡有可能会影响到龚家前程的事儿出现,她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传位宝玺还没寻到。皇上的宠爱,她还不能失去。当年太祖皇帝开启新一代盛世,纵然有了四家帮助平定天下,同时也设法得了此物。没有传位宝玺,即便爹爹他们想方设法除去了皇上和太子接管江山,依旧名不正言不顺,日日要为这东西的存在而无法安眠。一旦持有它的人出现,龚家的所有努力便成了个笑话。
她知道在皇上的心里最重要的依然是那个死了许久的先皇后傅氏。傅常在一向不得宠,身为傅氏的堂妹,如果死因和龚家没关系便罢了,若是有关,皇上那边就很不好交代。她刻意装作喜欢皇上小心维护起来的关系,亦可能出现裂痕,想要深入仁昭宫就更为困难。
最近爹爹正笼络群臣在朝堂上参傅家,对傅家不利的折子越堆越多。在这个当口,傅常在死了且被追封,很有些打龚家脸的意思。也不知这是不是个新风向。
她越想越紧张,生怕爹爹和那个便宜哥哥在傅常在亡故一事上动过手,若做得干净就罢了,怕就怕留下漏洞。她匆匆而来一探究竟,免得他们那边出了纰漏再被东宫那人抓住点把柄而使得皇上偏心傅家而下了这么一道旨意,事情就会变得难办起来。
思及此明贵妃再一次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坚持着让家中想办法由刑部接管此案了,那样的话她不至于如此被动且不用左右忧心。
现在知道了皇上赐的封号如此随意,又看那琉璃罐使得随便,明贵妃自然放心不少。她有心试探,便语带讥嘲道:“长公主真是好兴致。人都死了,你还巴巴的给她求一道追封旨意。人活着的时候没见你多关心,死了你倒是来得勤。”
康娴长公主抿一口茶拿着帕子轻拭唇角,眼眸低垂,好半晌才缓缓开口:“今早傅家女眷来宫里哭了足足两个时辰,我看得心酸,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难过。她到底是我弟媳家的堂妹,也就是我堂妹。亲人之间何必计较那许多。”竟是直接从苹嫔的娘家来论关系,而没说这是她弟弟的妾室了。
不过对明贵妃来说,这般话语坐实了追封的来历。是长公主求来的,与东宫无关,与龚家也无关,这就足够。
明贵妃心下暗松口气,也懒得和长公主计较了。她正打算寻机离去,一名主殿伺候的宫女匆匆而来:“娘娘,皇上赏了您好多内务府新出的首饰,已经送到您屋里去了。”
这边苹嫔的吊唁还没结束,那边明贵妃的赏赐却已经到了。众人神色各异,不过这样一来皇上对龚家和明贵妃的偏爱可见一斑。
眼角余光睇到长公主神色不悦,明贵妃便笑了。出屋后,她大步往主殿行着,不忘低声吩咐身边嬷嬷:“找个机会递出话去,让二少爷设法进宫见我。”还是得让她那便宜哥哥接管此案才更妥帖。再怎么说也是龚家养起来的狼崽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待明贵妃的身影渐渐走远,之前那些不甘离开的妃嫔们在院中议论纷纷:
“皇上为甚赐予‘苹’的封号?那死去的宫女唤作‘云萍’,再给傅常在这般的封号,怕是不妥当吧?”
“太不吉利了,一看就知道皇上压根没对她用半点儿的心思。仁昭宫的人也真没眼力见,居然不提醒皇上一声那死了的宫女叫什么。”
雨茭愤愤不平,十指绞着衣角眼里再次蓄了泪。但是转念想想,她又有所了悟,泪珠子便断了,慢慢止住哭泣。
康娴长公主自始至终都微微笑着。她好似没有听到那些高高的议论声,叫来了方峦进细问:“听闻你把那刚溺死的小太监尸身也留下了?送去了采星阁?”
“是。”方峦进恭敬揖礼:“微臣向皇上请示过,查案时间紧迫,若每天出宫进宫的话唯恐耽搁太久,这几日或许得留宿宫中。皇上恩准微臣暂住采星阁,顺便把云萍和小魏子二人的尸身搁置那边方便查看。”
采星阁属于前殿,与东宫一墙之隔,本就闲置着。如今一间屋子放置了尸身,其余几间房暂时也没法另做他用了。皇上索性准了方峦进的请求,把这几间屋子都辟出来当做查案暂用。
康娴长公主叮嘱他一番后,又将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唤到了自己身边好生询问,知道她吃得好住得好睡眠也还安稳,这才放心了些许,还不忘再次叮嘱宫人们:“封公公平日待你们不薄,如今他就这一个徒儿,你们需得仔细帮着、照料着,知道吗?”
待到众人纷纷应下后,康娴长公主轻吁了口气,将方才宣读完的圣旨交给了梁玉,又与方峦进道:“此事明面上虽是让我去管,平时还得太子照看着。我但凡醒着基本都在容清宫的佛堂里,你们若是有事,寻不到太子的时候便直接去那儿找我。”
事情都交代差不多了,待到棺木内的冰块放置好,康娴长公主打算离去。她唤了身边一直随行在侧的年长宫女:“贾姑姑,你帮我时常留意着,若他们去佛堂寻我,即刻通禀,不用顾忌其他。”
姓贾的年长宫女三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其貌不扬。因常年伴随长公主身边且长久侍奉在佛堂中,自有一股镇定自若的气质。她垂眸应声后,扶了康娴长公主出屋。
午思忍不住朝她们的背影多望了几眼。又见梁玉去到院中轰人,而方峦进开始着手剖尸,她便凑到了棺木旁。
此时太阳西斜,屋中照进的光亮更暖。苹嫔的面色在光下减去了几分青白瞧上去像是睡着了似的。
方峦进恭敬拜了拜,从怀里掏出皮质刀包,里面放着大小不一的五柄锋利短刀。他指尖划过刀柄,择出其中一把,戴上手衣后简单作了些准备便欲下手。
“你怎的还能带武器入宫?”午思唬了一跳,压低声音提醒:“即便是要剖开尸身,也不如寻了宫中利刃使着。”她是出于好意说了这番话,毕竟非带刀侍卫拿了这种东西入后宫的话,是可以治罪的,即便是太子伴读,也不好随意破例。
“没事,我已经和皇上提过这事儿了。”方峦进说罢,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倒是心善,替我想得周到。”
午思念及自己刺客的身份,顿时觉得对不住这句夸赞,只能哂然摇头。
剖开肚腹,尸身食管部分残留着的赫然是红色痕迹,与嗓子口的黑色并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