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就这么接下了。
稀里糊涂地接下了。
慕云月回到照水院,人都还是懵的,时而仰头望一会儿天,时而低头看一眼手里金灿灿的圣旨,难以置信地掐了下胳膊。
“嘶——”
疼得她皱紧了眉。
“你这孩子,不就封个县主吗?怎的就傻成这样了?”丹阳郡主嗔她一眼,捉了她的手,轻轻帮她吹揉。
“这不能怪我,谁让圣旨下得这么突然?我一点准备也没有。而且他为何要封我作县主?我明明……”
想起自己的种种“壮举”,慕云月讪讪挠了挠脸颊。
“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丹阳郡主拿团扇轻轻敲了下她脑袋,缓缓靠回椅背上,“都告诉过你,陛下不是个小气的人儿,否则你偷药那回,小命就该绝了。偏你不信,躲人家躲得跟洪水猛兽一样……”
“现在后悔了吧?皇后的位置,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又不稀罕当什么皇后……”
丹阳郡主挑眉。
慕云月吐了下舌,乖觉地上前给她捏肩。
“娘亲您是知道的,我这人性子急,压根震不住国母的位子,进宫也只有挨搓揉的份。况且我还善妒得紧,别说三宫六院,便是他只有一个小小的侍妾,我也是半点容不得。”
“娘亲真要我进宫当皇后,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您当真忍心?”
“少在这跟我贫。”丹阳郡主戳她脑门。
“你性子急?你要真急,南锦屏今日这般挑拨,你能容得?只怕当着你爹的面,就敢把人家皮给揭了。”
慕云月捏肩的动作一顿。
换作前世,这事她还真干得出来。
她父亲耿直心大,确认她当真跟娄知许一刀两断后,就高兴得什么也不过问。可她母亲却心细如发,无论好事坏事,她都会多琢磨两圈,今日也定是瞧出她表现与过往不同,才会如此说话。
说来,也在是担心她。
慕云月也很想安慰她放宽心,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可自己这番改变的理由,又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只能低下头,咬着唇瓣支吾。
丹阳郡主叹了口气,将人拉到面前,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娘亲问这个,不是想让你为难,只是想知道,你离京的这段时日,可有受什么委屈?若是有,娘亲帮你讨回来。”
她的声音温和平淡,同她的手一样,充满江南水乡独有的温柔小意。
慕云月原本还不觉有什么,眼下叫她这么一安抚,鼻尖反而泛酸,鸦睫轻轻一眨,眼里便晕开水光。
丹阳郡主心一下揪了起来,手忙脚乱帮她擦泪,“你这孩子,怎么说哭就哭,难不成真是水做的?”
想着她从前的性子,丹阳郡主叹了口气,“娘亲也不知道你究竟遇上了什么,你若不愿说,娘亲也不问了。等你想说了,随时都可以来找娘亲,娘亲一直都在这里,别怕。还有南锦屏……”
丹阳郡主眸中泛起冷意,“从前娘亲念着你们俩关系好,她父亲又于你爹有恩,许多事,娘亲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而今娘亲瞧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同她好了?”
她这话说得算委婉了,慕云月知道。
自己从前跟南锦屏何止是关系好?简直就是一对连体婴儿,亲姐妹都不定有她们亲。
南锦屏惹了祸,慕云月帮她扛;慕云月自己惹了祸,也是她自己扛。
为这个,母亲还找过她许多次,让她长点心眼儿。偏她不以为然,扭头又继续帮南锦屏背黑锅。闹到最后,自己名声一落千丈,南锦屏反倒成了众口称赞的模范闺秀,名利双收。
当真是被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替人家数钱。
慕云月现在回想起来,都恨不能把过去的自己拎过来抖一抖,看看能从脑袋里倒出几斤水。
“爹爹怎么想的,我管不着,横竖我是不愿再搭理她了。”
有了这话,丹阳郡主心放下大半。
“成,娘亲心里有数了。这事你不用管,有娘亲在,不会让你再受委屈。过去娘亲是看在你的面子,才对她睁一眼闭一眼,现在就看她自个儿了。她若就此乖顺些,娘亲也不为难,继续让她当汝阳侯府二姑娘,日后再给她备份嫁妆,体体面面地嫁出去。若还想兴风作浪……”
丹阳郡主冷笑,没再说下去。
慕云月却是明了。
她这个母亲,外表看似柔弱,手段却了得。
父亲位高权重,有多少人想爬他的床,都叫她不动声色地收拾了去。不仅父亲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些被打发走的人,嘴里也无半句埋怨,甚至还有些感激,可谓兵不血刃的典范。
前世要不是自己瞎搅和,伤透她的心,就凭母亲的本事,早把南锦屏收拾得服服帖帖,怎还会让她欺负到自己头上?
“对了,说了这许多,差点忘记正事。”丹阳郡主拿团扇拍了下桌,招呼边上的丫鬟过来。
小丫鬟得了吩咐,捧着一张洒金帖子上前。
慕云月看了眼帖子上的花纹,眼皮一跳,“长宁侯府来家里下帖了?”
“是啊。”丹阳郡主点头。
“林家老太太,也就是林太后的母亲,今上的外祖母,她马上要过六十大寿。林家设宴庆贺,遍邀京中亲友,这是给咱们家的宴帖。正好你回来了,就随娘亲一块过去吧。”
慕云月下意识就想拒绝。
旁人不清楚,她心里却跟明镜一样。这类宴会,明面上打着贺寿的旗号,实则就是各家相看子女姻缘的地方。她可不愿跟个白菜似的,傻杵在那里任人挑拣。
况且那位搭船的公子,也是林家的人。自己过去赴宴,万一遇上他怎么办?发生了那样的事,再见面得多尴尬啊?
光是想象,慕云月脸颊就禁不住发热。
丹阳郡主瞧出她心底的犹豫,“怎么?不愿意?难不成你还要因为一个娄知许,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不是,我就是……”慕云月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
经历了前世那样的际遇,情爱什么的,她早已看透。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许真能实现,只是落不到她身上罢了。
况且还有恒之……
曾被一个人那样温柔对待,她怕也很难再喜欢上别人了。
慕云月抿了抿唇,“再给女儿一些时间吧。女儿想清楚了,自然会去和娘亲说的。”
她睫毛纤长卷翘,低低覆在那双乌黑的双眸之上,烛火透过灯盏绢面,在她眼睫上滑过,光华幽微。
丹阳郡主静静瞧着,心里说不出的怜惜,知道这事也急不得,叹了口气,道:“好,都随你。”
乾清宫。
雨水洗濯后的夜空,总是格外澄澈干净。月亮挂在枝头,明亮得就像给夜幕烫了个洞。
银辉洒在庭中一株满开的红杏树上,绯红的颜色清淡下来,变得如水般轻透。
卫长庚仰头立在树下,眉眼难得温和,也不知在赏月,还是在赏花。
晚风徐徐,花瓣簌簌落下来,铺满树冠底下一片地,也落了他两肩。
小福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是刘善的干儿子,之前只在乾清门外洒扫打杂,五年前才调到御前侍奉。
这棵杏花树,便是那时候种下的。
陛下喜静,待不惯热闹的地方,也不喜欢过于明艳的颜色。乾清宫里的摆设,也一直以素淡为主。似这样鲜亮的花朵,过去都只能栽在乾清门外,近不得御前。
直到五年前,陛下秘密去了一趟卢龙城,带回来几枝杏花,千珍万重地种在庭院中。最后只有这一株活了下来,陛下便更加看重,浇水、除虫都是他亲自上阵,从不假旁人之手。
每每遇上什么烦心事,他便会来这树底下待上一会儿,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静静站着。没多久,他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变好,比旁人宽慰百句都管用。
若不是亲眼瞧见,很难想象,这样冷情冷性的一个人,居然会如此看重一棵花树……
“你师父去汝阳侯府颁旨,有多久了?”
面前人忽然发问,小福打了个激灵,迅速收回思绪,拱手笑道:“回陛下,有一个时辰了,想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卫长庚挑了下眉,眸光明显柔和不少,“给外祖母的寿礼都准备好了?”
小福道:“都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预备妥当。还有给林家小公子的礼物,也都已备齐。陛下是打算过去赴宴,还是像往年一样,给老太太拜个寿就回来?”
这话不用问,小福也知道答案,陛下那么讨厌热闹的人,定然不会在宴上多留,自己也不过走个过场,随便问问。
熟料这回,卫长庚竟是沉默了,许久才有了声音,却是问:“慕家是在这次受邀之列吧?”
小福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凭丹阳郡主和林太后的关系,慕家自然在受邀之列。听这话茬,陛下应当也是希望慕家去的,可……
除却刚刚送去慕家的圣旨,御书房其实还有一道旨意,预备在明日早朝颁布。
上头明白写着,让汝阳侯夫妇代替圣驾,去通州慰问此前因剿匪而罹难的兵将家属。出发的时间,正好是林老太太大寿之日。
慕家长子现还在南边剿匪,汝阳侯夫妇再一走,家里头都没人了,还怎么赴宴?
圣心可真是难测。
小福暗叹。
面前人也没打算解答他的疑惑,听他回了句“是”,便扬了扬眉,让他们都退下。
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后,庭院中只剩卫长庚一人。
春夜的晚风尚还料峭,他肩上与夜同色的氅衣,都透出几分湿冷的潮寒之气。他却还立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风卷花香,从鼻尖流淌而过,他不由想起前世,自己处理完娄知许和南锦屏的谋逆案,判了凌迟,将这消息告诉她的时候。
那也是个杏花满开的日子。
她坐在花下,眼睛蒙着白绫,笑起来比满树杏花都好看。
美人钩毒已经入骨,她却还有心情跟他玩笑:“真可惜,证据都是我找的。若是能报上去论功行赏,陛下总得奖励我些什么吧?”
他知道,她只是不希望自己为她担心,才故意跟他贫嘴。他也就难得糊涂,顺着她的话茬,问她想要什么。
“怎么说也得封个诰命吧?我虽未上阵杀敌,但好歹也算救国于水火。况且我还……”
说着,她沉默下去。
显然,她也意识到,诰命只能赐给官员的母亲或妻子,以她当时的处境,是加封不了的。
他转着指间的玉扳指,琢磨要怎么帮她圆话,她就先开了口:“得诰命的都是有夫之妇,似我这般妙龄少女,还是讨个‘县主’更合适。我母亲是郡主,我当个县主,不过分吧?”
“封号我都想好了,就叫‘青城’。念着像倾城,与我正般配。”
当真是个厚脸皮的小姑娘,把他都说得无言以对了。
但也不得不承认,倾城县主,也的确只有她配得上。
他知道,眼下这个时候,下旨赐封很奇怪。从小到大,他也自诩隐忍克制。哪怕薛家挑衅成那样,他也断不会冲动行事,因小失大。
也是直到遇见她,他才明白,什么叫“情难自禁”。
就像码头上,他本该回宫,不该去纠缠她和娄知许的事,却还是不顾一切追着她,去了校场;
就像长廊下,他不该惊扰她,问那些话,却还是控制不住握住她的手……
他记得很清楚,前世的这个时候,小姑娘爱惨了娄知许,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挨罚,还无动于衷。
可今天偏偏……
长风从庭中穿过,宫灯斜飞旋转,杏树落英缤纷。
卫长庚望着那片翻飞的落花,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所以,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阿芜。”
他对着天上那轮皎皎明月,轻声问。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声音在月光里清晰。
禁欲又流连,寂静且欢喜。
风吹散她的名字,他固执地又念一遍。最清冷的声线,滚烫着最浓烈的爱欲。月光洒在他手臂,也都有了温度,仿佛有人在隔着时空拥抱他。
作者有话要说:星星哥觉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