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儿来啦,正好,你姐姐从金陵带了好些东西,你也来挑一挑。”
慕鸿骞笑眯眯地招呼门外的姑娘进屋。
南锦屏甜甜应了声,提着裙子,欢喜地跨进门槛。
虽是在家,她依旧盛装打扮了一番。
面上敷了轻透的粉,黛笔勾勒柳眉媚眼,额心还点了花钿。发上金钗六行,衣裙禁步璀璨,璎珞宝光,香风袭人。
知道的,说她惯常就爱这么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赶着进宫赴宴。
慕云月无声一嗤。
丹阳郡主摇着团扇,眼底也露出几分微妙。
只慕鸿骞没觉察任何异样,乐呵呵地招呼人把箱子搬进来,让南锦屏先挑,嘴里还不住感慨:“这趟出门,你姐姐增进不少,都知道给人带礼物了,以前她可没这么细心。”
“瞧爹爹说的,姐姐一向孝顺,是咱们兄妹几个的榜样,屏儿以后还要多跟姐姐学习呢。”
南锦屏热络地回应着,目光扫向樟木箱子,啧啧赞叹:“到底是外祖母,知道心疼郡主娘娘和姐姐,添了这么多好物件。”
“这摇花缎得是锦绣阁的吧?还是姑苏那边新制的花样,帝京都还没有呢。”
“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屏儿还担心外祖母会生气,现在看来,倒是屏儿杞人忧天了。”
慕云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她爹忘了这件事,不责罚她一样。
果不其然,慕鸿骞脸沉了下来。
蒹葭和苍葭惴惴捏着手,唯恐他生气翻旧账,要处罚慕云月。
慕云月却眨着大眼睛,仿佛没听懂南锦屏言辞中的挑拨,也看不懂周围的古怪气氛,只顺着南锦屏的话说:“妹妹好眼光,那的确是姑苏新制的摇花缎,别说京里头,连禁中都没有。”
南锦屏挑眉,狐疑地打量她。
慕云月半歪脑袋,满目懵懂,对上她的视线,还嫣然一笑。
南锦屏越发轻蔑。
原以为今次她甩脱娄知许,该是变聪明了,熟料还是个蠢的,难为自己提心吊胆这么久。
她正琢磨,该怎么再将慕云月一军,就听慕云月娇笑着反问:“所以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南锦屏一下闪到舌头。
慕云月恍若瞧不出来,她不说,她便又问一遍:“既是京中都还没有的物件,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尾音上扬,带起几分嘲弄。
这回轮到南锦屏黑了脸。
怎么知道的?她还能怎么知道?不都是慕云月告诉她的。
那段时日,她们飞鸽传书,每天都要通一两封信。慕云月苦于不知该怎么闹事,她就给慕云月支招。慕云月又是个知恩图报的,每次方法奏效,就打发人给她送东西。
这摇花缎就是其中一样,她还裁成新衣,穿出去着实炫耀了一番。
眼下慕云月说这话,分明是在威胁她——
金陵之事,她也有份,倘若嘴上再没个把门,慕云月便是挨罚,也要拉她当垫背。
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丫头才离开几天,就从一根筋变成了莲蓬,浑身上下都是心眼,都会套她话了!
慕鸿骞是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大老粗,看不懂两人的眉眼官司,只听着慕云月的话,觉得颇有道理,当下也奇怪了,“是啊,你都没去过江南,上哪儿知道的这些?”
“这、这……”
南锦屏讪笑着,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好不容易酝酿了一套说辞,能把事情全赖在慕云月身上,自己片叶不沾身。
没等开口,慕云月就枯着眉眼,长吁短叹地截了她的话:“都怪我考虑不周,原还想给妹妹一个惊喜,没想到……唉。”
“和跟你有什么关系?”
慕鸿骞最见不得她委屈模样,心疼道:“甭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不就是几匹缎子吗?爹做主了,你谁也别给,就留着自个儿用,行了吧?”
“多谢爹爹。”慕云月美滋滋地福了福。
南锦屏眉梢却抽了起来。
不行,非常不行。
那摇花缎她很是中意,为此,她还特特写信给慕云月,让她务必多带些回来。不仅能自己留着,多裁几件好看的衣裳,拿出去送人也倍有颜面。
而今自己的婚事正当要紧,若不仔细打点着,后半辈子可就真要毁了!
慕鸿骞虽疼她,但到底不是亲生,不会事事关切,她只能靠自己。原本她都已经约好,要给哪几家送缎子,好提一提自己的名声,给自己的婚事加码,现在却闹了这么一出。
那几家可都是出了名的硬茬,翻脸比翻书还快,倘若让他们知晓,自己拿不出缎子……
南锦屏心肝都哆嗦了下。
几次想开口说不,可望着面前这对其乐融融的父女,她不禁心头泛酸,便纵有千言万语,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有些痛苦能被时光磨平,而有些,就只能在这无边岁月中一点点结成坏疽,永远镌刻在心上。
她生于卢龙,长于卢龙。
父亲是慕鸿骞麾下左前锋,战功彪炳,曾多次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卢龙城里人人都敬她,崇她。她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来京中那些权贵,也不过如此。
直到后来,她随慕鸿骞来帝京,见识到真正的繁华,她才知晓,过去的自己是多么肤浅可笑。
这些年,她时常在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为慕鸿骞挡下那一箭,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有战功傍身,没准父亲也能像慕鸿骞那样加官晋爵,成为北颐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她也能成为真正的高门贵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借慕家的屋檐抖威风。
有时候想想,老天可真是不公平。
论学识,论相貌,她哪点不如慕云月那蠢物,凭什么事事都要被她压一头?
首饰要看慕云月脸色才能得;缎子也要央着慕云月,才能拿到最新的样式;慕云月能轻轻松松进宫甄选皇后,而她费尽心机,也不一定能嫁个京中勋贵家的庶子。
凭什么?
慕家欠她的,当真太多太多。
哪怕将整座汝阳侯府都拱手赠予她,都不足以平息她胸中怒火!
十根尖尖指甲扎进掌心,几要掐出血丝。
直到暮风吹乱她鬓边碎发,她才醒过神,抬手压了压,若无其事道:“这么好的缎子,能配姐姐这样的美人,屏儿也是高兴的。”
“就是想着,等日后这缎子成了禁中贡品,绕是姐姐也不能随便穿用,怪可惜的。这次宫宴……”
南锦屏闭眼“唉”了声,没再说下去。
然这微不足道的一声“唉”,也实打实成了大家喉间的鲠,扎得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
天家到底不是别家,拒绝了宫宴,即便躲过今次之难,日后也有她好果子吃。
毕竟卫长庚,可是比犬狼还记仇的……
慕云月纵使出身再尊贵,于他面前,也不过一只蝼蚁,渺小得不值一提。
慕鸿骞脸色难看至极。
一直在旁淡定观察一切的丹阳郡主,也停了手,平和的眸子带起几分锋芒。
慕云月虽一直克制,喜怒不形于色,袖子底下的一双手还是攥了起来。
偏生南锦屏还一副懵懂模样,学着慕云月方才的模样,天真地眨着眼,关切道:“姐姐莫要难过,陛下不会为难你的。”
慕云月不由想笑,不为难?她怕是巴不得卫长庚折磨死她吧!
偏生这话,自己还不好反驳。
毕竟牵扯到皇家,牵扯到天子,一个不慎说错什么,传出去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即便母亲和林太后交好,也挽回不了。
卫长庚……
慕云月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又是他。
这家伙是老天爷特地派下来克她的吧?怎么最近她的霉事,全都跟他有关?就连那个人也……
早间校场游廊里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他的目光,他的心跳,都仿佛近在咫尺,连带那抹被体温煨热的梅香,都似化作一缕清晰的丝线,缠绕在她心上。
早被压下去的惊惶和不安再次甚嚣尘上,挑唆心窝猛烈撞跳,直要蹿出嗓子眼儿。
慕云月甩着帕子在颊边扇风,想给自己降降温,却是杯水车薪。
刚想寻个借口回屋,就听屋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圣旨到——”
众人惊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起身迎出去。
慕鸿骞以为是北方军情有变,一步当先冲出门,跪在最前头预备接旨。见来人还是陛下身边的内监总管刘善,他心中愈发凝重。
刘善却是径直绕开他,停在慕云月面前,笑得像个弥勒,“慕姑娘接旨吧。”
慕鸿骞懵了。
慕云月比他还懵。
她接旨?她接哪门子旨?卫长庚莫不会是知道她今日回来,真打算跟她秋后算账?
慕云月咬紧下唇,本就躁动的心越发慌乱。
南锦屏同她想到一块,心里却是乐开花。
见慕云月还呆呆站着,还难得好心地拉她跪下,心里不住盘算,会是什么样的责罚。杖责?剜眼?还是五马分尸?
就卫长庚那脾气,都来一遍也不是不可能。
下一刻,她就听刘善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汝阳侯府次女淑温居质,柔靓成仪,清芳贵郁,睿问川流,嘉惠成于自然,仁孝本于天赋,可授青城县主,主者施行,钦此。”
南锦屏:“……”
什么情况?
慕云月也呆住了,怔在原地,忘了接旨。
刘善将圣旨并一个锦盒塞到她手中,她都没反应过来,只看着锦盒上的缠枝花纹,莫名觉得眼熟。
打开盒子再看,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玉钗,钗头红杏雕琢得栩栩如生,仿佛一整个春天在眼前盛开。
雕工虽不甚纯熟,心意却呼之欲出。
玉钗旁边还放有一张花笺,笺上字迹遒劲有力,尽显沙场峥嵘,写的却是:对不起。
笔锋收得格外小心,最后一笔都抖出了余墨。
仿佛能看见写字之人坐在桌前,抿着唇,提着心,小心翼翼百般讨好的模样,与这苍劲雄浑的笔迹截然相反。
慕云月越发惘然。
作者有话要说:南锦屏:哦,我只是你们秀恩爱的工具人:)
圣旨内容源于百度,以及我自己瞎改,凑合看吧,莫较真。
上一章男主不是生气,他是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太激动,一下没把持住,吓到女主了,这不就颠颠过来道歉,还送了全天下只有他送得起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