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遇匪

过了福禄镇,老天爷格外赏脸,一滴雨也没再下过。

船一路上顺风顺水,行得也比之前快,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能抵达帝京,大家都兴奋不已。

饶是慕云月重生后一直力求端庄稳重,也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每日领着蒹葭和苍葭在船舱里准备手信,分拣从金陵带来的土仪,回京后好直接分送去各个旧交府中。

此外,她还给船上所有做事的人,都额外添了几百钱,以犒劳他们这段时日的辛苦。

说来不过是一些小恩小惠,于慕云月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可每个人接了钱都喜气洋洋,对着慕云月谢了又谢,干起活来也比之前有劲儿。

慕云月瞧着也高兴。

从前,她一门心思全在娄知许身上,以为只要有他疼爱,自己便可一世无忧,并不把这些人情世故放在眼里。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至多跟南锦屏分享。以至于她在圈子里的名声一落千丈,后来落难,大家对她也都睁一眼,闭一眼。

而今经历了一世,她也看清楚许多,白眼狼是注定养不熟的。既如此,她又何必在他们身上多花功夫?还不如将好处都分给忠心为她做事的人,至少还能落一声谢。

又一封手信写完,慕云月放下笔,拿起纸吹了吹上头的墨迹,交给蒹葭。

蒹葭接过来整理好,抬头望了望窗外。

已经入夜,一弯弦月挂在天边,大开的勾栏槛窗下,一串垂挂着的金铃正好从当中穿过,将月亮截成两半。

该是摆饭的时候了,蒹葭便问:“姑娘,今日的饭后小食,还要给后头小楼送吗?”

慕云月收拾案牍的手一顿,下意识转头往后瞧。

她知道蒹葭在问谁。

也不知是自己太敏感,还是那人当真在有意回避她,那位林家公子自打上船后,就一直待在船尾小楼里,几乎不出门。

让人给他送点心,他拒绝;给他送棉被,他也不收;甚至连她好心好意为他准备的晕船药,都被他无情地拒之门外。

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同她接触就会惹上大祸一样。

同行这么久,慕云月都还没正儿八经同他见过面,至多也就听丫鬟们议论过两嘴,说得也不过是他那副好皮囊,其余姓名、身份,都一概不知。

倒还挺神秘。

同意他登船,关照他起居,不过是想报答前世林家予她的恩情。这般一闹,反倒弄得她格外不懂闺秀矜持,非要往上凑一样。

慕云月暗自磨了磨后槽牙,片刻,也释然了。

也罢,横竖他们也只同行一小段路,下了船就分道扬镳,再不会有任何瓜葛,她没必要为这点事跟他斤斤计较,徒增烦恼。

“不必送了,他既多番拒绝,想来是吃不惯咱们厨子的手艺,咱们又何必为难人家?”

这话明显带了私怨。

蒹葭抿唇忍笑,姑娘这几日一直死气沉沉,像个小老太太,也就这种时候会露出些许从前飞扬跳脱的影子。

多好,十七岁的姑娘还是该有点十七岁的模样。

屈膝道了声“是”,蒹葭扭头就要去传话。

便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片水域都晃了晃。

慕云月坐在椅子上摇了两下才稳住,蒹葭扶着桌子,更是险些摔倒。

“出什么事了?”蒹葭急忙出去询问。

苍葭煞白着脸,匆匆过来,“姑娘,大事不好,咱们遇上水匪了!”

慕云月心肝大跳,连忙起身去到窗边。

眼下他们行的这条水道,名唤济横渠,是通往帝京的必经之路。整条河道状似葫芦口,左岸是一片广阔的芦苇荡,右岸则蜿蜒曲折,形成一个天然避风港,最适合船只停泊。

今夜除了他们,还有两艘打江南过来的富户大船,并若干商船。眼下都停在河中歇息。适才那声巨响,就是从最前头一艘运送桐油的商船传来的。

估摸着是匪贼登船,混乱中打翻明火,爆炸了!

此时从窗户望去,船上火光冲天,能清楚地看见有人影在其中闪动,又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水去。落水声、火烧声、打斗声、呼救声连绵成片,惊破运河寂静的夜。

身后半枯的芦苇荡还不断有小船钻出,粗粗一算,足有三四十艘。每只船上都载有四五人,手里皆拿刀剑,月光一照,利刃便泛起森冷的光,宛如巨兽张开的獠牙,将他们咬在口中。

有船家示警,尖锐的呼哨声响彻甲板,大家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儿。

饶是沉稳如蒹葭,此刻也皱紧了眉,“姑娘,咱们船上带的人不够,怎么办?”

慕云月捏紧双手。

如今状况虽凶险,但她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知情爱的小姑娘,抄家灭族的风浪都挺过来了,如何会在这样的小阴沟里翻船?

深吸一口气,慕云月定声道:“莫慌,先去船头把慕家的旗子插上,再去多准备几艘小舢板,大家预备下船。船舱里所有灯火都点上,越亮越好,再叫些人在甲板上多跑动,动静也是越大越好,让他们以为咱们人很多,能唬一会儿是一会儿。至于小舢板上,就不要点灯了。”

一般京中望族出门,车马船只上都会印有家族徽记,好彰显身份。

他们船上原本也立了一面慕家的家旗,只是慕云月不想太招摇,就让人撤了,而今这时候再挂出来,正好能震慑宵小。

慕家世代守卫边境,名震九州。寻常盗匪见了旗帜,知道自己招惹不起,识相的也就离开,不会再纠缠。倘若真遇上了不要命的,他们也能用这些营造的假象,瞒骗这伙贼人拖延时间,他们再借着夜色遮掩,悄无声息地乘小舢板离开。

蒹葭和苍葭打小都养在深宅大院内,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心中难免发慌,如今听着她有条不紊的声音,心也安下大半,立刻点头照办。

慕云月也没闲着,领着其余丫鬟婆子往底下舱室走,还不忘打发人去船尾小楼知会那位林家公子,让他赶紧逃。

护卫们带上武器,全集中赶去甲板上,驻守在各个紧要出入口。

船上脚步声踢踏不绝,原本暗淡的舱室接连亮起灯,厨房也不例外。没多久,绣有汝阳侯府家徽的玄底金纹旗便高高伫立在船头。

月光泠泠洒下,金线绣成的麒麟恍如一柄淬着光的利剑,于暗夜中撕扯出一种气吞山河的雄浑气势。

正准备登船的水匪果然吓一跳,犹豫问:“大当家的,这好像是慕家的船。慕家的男人都可能打了,咱们这样的怕是扛不住,要不这船还是算了吧?劫其他几艘,也够咱们吃一阵了。”

大当家却吹着络腮胡,嗤之以鼻,“怕甚?老子早就踩过点,这船上大多是女人,根本没几个能打的。呵,慕家?慕家怎么了?老子抢了钱,往这九曲河道里头一钻,就算那位镇国大将军亲自过来,也甭想把老子怎么样!况且……”

他想起什么,嘴角高高扯起,露出几分淫邪。

日间踩点的时候,他曾遥遥望过这家姑娘一眼,当时身子就酥了半边,恨不能马上就把人抢回去,压在身下好好受用几回。

这左思右盼,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美人就近在眼前,竟还有人让他走?

笑话!

哪怕慕家军真打过来,他也必须先把那娘儿们给办咯!

当下他也不再废话,高举手里雪亮的弯刀,大声喝道:“哥几个瞧见没?这就是慕家的船,人可是京里头数一数二的名门,船上有的是金银财宝,还有女人。兄弟几个跟我一块上,得了宝贝,每人都能分五两银,和一个女人。抓到那位东家姑娘,我再赏银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些水匪本就是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哪还管这是谁家的船?拔了刀就不要命地往上冲,直奔亮着光的地方去。

兵器碰撞的打杀声顿时四起,殷血染红一方水面。便是在底舱,也能感觉到那种生死一线的恐惧。

丫鬟婆子们都吓得不轻,抱在一块瑟瑟发抖。

慕云月心也跟着揪紧。

人已经上船,之前营造的假象骗不了太久,她们必须赶紧离开。然眼下能搜罗来的小舢板只有四艘,没办法一次性载这么多人走。

沉吟片刻,慕云月迅速安排道:“把这层舱室的灯都丢到江里,不许留下半点照明物件。不通水性的先上船,动作快!”

她一边指挥,一边推蒹葭和苍葭去第一艘船。

抛下主子自己先走,二人如何肯应?一左一右拉住慕云月,摇头道:“姑娘,您先走吧,奴婢们再等下一波船就是。”

慕云月却毫不留情地打断道:“这节骨眼儿,哪还有下一波船?”

两人皆都愣住。

慕云月没时间解释,又推她们一把,以眼神警告她们不许反对,见她们满脸担忧,又微笑安慰:“莫怕,我不会让你们有事,自然也不会让自己出事。”

还未将南锦屏这些心腹大患除去,许慕家一个平和安稳的未来,她怎敢有事?更何况……

-“无论何种境地,何种情况,都请活下去。”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脑海,慕云月攥紧手心,眼神中又多了几分坚定,“其余通晓水性的人都随我来。”

这层舱室末尾有个舱门,直通江面,原是为了方便取水而设,眼下则刚好可以用来跳水脱逃。方才下来的时候,她已经估量过船和对岸之间的距离,游过去不成问题。

时间便是生命,慕云月不敢耽搁,领着人快步向前。每过一处,就顺手灭掉周围的灯。

黑暗无声无息地蔓延开,紧张和恐惧随之甚嚣尘上。

小丫鬟们没经历过风浪,虽都努力克制,然还是能听见咽唾沫和抽泣的声音。

慕云月也曾经历过这样的茫然无助,很能感同身受,便轻声安慰:“大家别怕,水上不止咱们一艘船,不是所有水贼都会到咱们船上来;况且船上光船舱就有两层,大大小小的屋子也有十五六间,一般人都会习惯性先去搜刮厢房,这样人就又少了一波。沿路照明的东西又都被咱们毁了,黑灯瞎火的,他们摸过来也需要时间,咱们完全有机会全身而退。”

她声音细细柔柔,同其他大家闺秀一样,仿佛弱不禁风,可字里行间又自成一派筋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信任感,直觉她并非只是在安慰你,而是在和你说一件客观的、毋庸置疑的事。连带黑暗中那抹纤瘦的身影,也高大不少。

大家眼底的恐惧被冲淡,学着她挺胸抬头,拉紧手互相打气。

引路灯只剩最后一盏,舱门近在咫尺,大家露出绝处逢生的笑,加快脚步。

可就在慕云月伸出手要拉舱门的一瞬,一柄锃亮弯刀却豁然劈开烈风,带起几缕翻飞的发,就擦着慕云月指尖,“咣当”钉在舱门上。刀尖入木三分,刀柄在半空震动个不停。

震乱了周遭的空气,也震碎了大家心底本就不多的希望。

“啊——”

女孩们失声尖叫,又是吓得瘫坐在地,又是抱头鼠窜,俨然一群惊弓之鸟。

慕云月也惊圆了眼,捂着手后退。

“嘿嘿,小美人儿,我就说你躲哪儿去了,原是在这里逍遥。”

水匪大当家搓着苍蝇手,从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过道里走来,满脸横肉笑成一堆,挤出十二分猥琐,状似关切地问:

“哎哟,这地儿有什么好的,又冷又黑,还挺潮,你这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走,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准比这儿舒坦。”

身后几个小弟跟着帮腔:“嫂嫂莫怕,咱们大当家的最懂得怜香惜玉,准保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再也舍不得回京。”

“诶,哪里是舍不得回京,是连床都舍不得下,哈哈哈……”

舱室里瞬间充斥满下流的笑声,扫向女孩儿们的目光也越发恶心。

丫鬟们又惊又恨,哭得愈发大声,绝望地看向慕云月。

慕云月手心掐出好几道深紫色月牙痕,扫了眼周围求助的眼神,她咬咬牙,仰头道:“若我答应跟你回去,你可否放了我这群丫头?”

“不成!”

大当家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从腰间抽出另一柄弯刀,皮笑肉不笑地拍打手心,“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你现在没资格跟老子谈条件,要么你自己走,要么老子扛你回去,你自己选。”

“不过真要等老子过去扛,嘿嘿,那咱们也不用等到下船……嗯?”

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嘴角咧得更高,露出两排通黄的牙齿,一双鼠眼锁在慕云月身上,恨不能就地上手。

慕云月厌恶地往旁边侧了侧身,抿唇踟蹰了会儿,还是迈步过去。

“欸,这才对嘛。”

大当家两眼笑成缝儿,迫不及待伸出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想一揽芬芳。

可还没等他够着一根头发,一抹金光乍现眼前,径直刺向他的眼。

“啊——”

大当家捂着流血的左眼,踉跄着往后栽。

身后的小弟全没意料,呆了片刻,嘴里嚷着“老大”,一窝蜂似的地冲上来扶他。

可还没够着人,道边一个摆满杂物的木架便摇摇欲坠,“咣”的一声砸了下来,震起大片尘埃。

他们没有一丝丝防备,被架上的木箱竹筐砸了个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哎哎喊疼。

慕云月趁机扭头大喊:“快!把舱门打开,跳水游出去!”

丫鬟们愣了愣,忙连滚带爬地起身去开舱门。

慕云月也不耽搁,使出吃奶的劲儿朝舱门飞奔。

夜风自狭小的舱口汹涌而入,劲头更胜一筹,吹得她鬓发纷乱,衣裙飘摇。因刚才一系列动作,她早已精疲力尽,却仍旧不敢停。明知这时节江水冰冷刺骨,她也恨不得马上跳进去。

可就在离舱口仅一步之遥时,头皮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大当家不知何时从那杂物堆中挣脱,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头发,将她摁倒在地。

“臭娘儿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现在就办了你!等兄弟几个都玩够了就把你卖去窑子,看你还怎么猖狂!”

他左眼还流血不止,本就丑陋的脸变得更加狰狞。

慕云月尖叫着捶打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只能被他抓着头发,一边辱骂,一边拎起脑袋狠狠往地上砸。

疼痛和晕眩在脑内交织,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她很快就连眼皮都睁不开。

想不到才刚重生,就又要死去,老天爷可真是会作弄人啊……

她苦笑。

许是神智太过恍惚,她竟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人,嘴里呢喃出声:“恒之……”

他的名字。

前世她使出浑身解数,才终于从他嘴里套出。虽不知有几分真,却也是她现如今和他仅有的一点联系。

上辈子她还没来得及这般唤他,就同他阴阳相隔,眼下好不容易重生,却也没这个机会了……

泪珠顺着眼尾滑落,她认命地闭上眼。

便这时,耳边骤然响起一段凄厉的惨叫,是大当家的。

慕云月茫然睁开眼,意识模糊前,她似看见一个玄色身影,朝她踉跄而来。

素来冷峻从容的脸,此刻覆满惊慌。剑尖还淌着血,帮她抹去泪珠的手却很是温柔,让人想起冬日里的暖阳。

广袖一拂,卷起淡淡冷梅香。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要正式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