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没有人回答他该怎么办,不过负责接待记者的八路军女干部,却告诉钱溢飞在当时情况下,共产党是怎么办的。“我们并没有动用正规部队,”女干部瞧着钱溢飞,微笑道,“民兵同志们说了,对付这几条臭鱼烂虾,还用主力部队出手……呵呵!那有失主力部队的身份。”她真是没给国军留面子,杨旭东当即就挂不住脸,正欲反驳,钱溢飞及时制止了他。“你不了解国军,”钱溢飞向这位至始至终,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的女八路解释道,“国军的特点是枪口对外,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没意思。”
“噢?”女八路又笑了笑,不过接下来的提问却是绵里藏针,“那么八年抗战中,国军对外放了几枪?”
“那你要问小鬼子,”钱溢飞也并非善类,回答得滴水不漏,“松沪会战、台儿庄大捷、昆仑关大捷、滇缅作战,我敢保证,小鬼子临投胎做人,它也是记得比咱清楚。”
“那么豫、湘、桂会战是怎么回事?”按理说,这女同志的说话方式并不符合八路军的外事纪律,可钱溢飞没有责怪她,而且,其他中共干部也并未进行阻止,“我记得,”那女同志蔑笑道,“好像花园口黄河大堤,并不是我们八路军掘的吧?”
“你说什么?”杨旭东的脸都绿了,如果不是在共区,弄不好他会和这女人拼命。
“3省44县的老百姓,可一直惦记找国民政府替他们做主呢!”这女人的嘴太损,至少钱溢飞就是这么认为的。“还有哦!岗村宁次怎么没上战犯名单?华北老百姓还以为他踩上国民党的地雷呢……”她专挑国民政府软肋下手,弄得钱溢飞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钱溢飞暗暗苦笑,“有了共产党这座大靠山,她是什么话都敢说,有种你到山城也这么说试试……”
“金先生怎么不说话?嗯?你们不是要如实报导么?”这女八路明显想看笑话。
“我在听你说。”钱溢飞手掐着笔记本,却连一个字都没写。
“有人到邻居家偷鸡不成,反倒打一耙,诬陷邻居先打他。你们说说,对于这种人,该怎么形容他比较恰当呢?”
“厚颜无耻。”钱溢飞不露声色地答道。
“金先生……”杨旭东在背后捅捅他。
“对!是厚颜无耻。”女八路莞尔一笑,瞧着钱溢飞的眼神有点怪。对于国共之间这场冲突,双方代表各执一词。问题的关键也是双方争论的焦点,共产党咬住国军偷鸡的事实,而国民党则指责中共军队打死了自己的人。
“随他们去吧!”钱溢飞对这女干部友好地说道,“政治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解决的,谁是谁非,将来自有定论。”
“那么对于类似的事情,古人是怎么定论呢?”看来这女八路是成心得理不饶人。
“成王败寇!”
“噢……”
叶雯在一旁静静听着二人说话,没插言,显得很斯文。她将对话一字不漏,全部记录在案。
“别写了!”趁着没人注意,杨旭东没好气地捅捅她。
“你干嘛?”叶雯发怒的样子很可爱,撅着小嘴,“恶狠狠”瞪着“怒发冲冠”的杨旭东。
“你还嫌丢人不够?”
“也不是我丢人,关我什么事儿?”
“你是干什么的,自己不知道吗?”
“我是记者,”叶雯不甘示弱,“我是中央社的记者。”
“你个缺心少肺的玩意儿,”小杨气得要命,他低声骂道,“共产党怎么就没把你给共了!”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悠扬响起,望着杨旭东脸上那鲜红的五指印,钱溢飞想笑又不敢。
“他们这是……”女八路抿抿嘴。
“打情骂俏,”钱溢飞自我解嘲地说道,“我们那里讲究恋爱自由。”
“噢?”女八路忍不住笑出声。她的笑声犹如银铃轻曳、水银泻地。直到此时,钱溢飞才发现:如果她把脸上的尘土洗干净,如果她能好好打扮自己,她的模样或许会比叶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什么?”女八路对钱溢飞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有些反感。
“女人生来没人欣赏,这才是她的悲哀。”钱溢飞这句话,令项梅——这位负责接待他的八路军保卫科科长,永远记住了他。
不知叶雯是如何与中共代表相谈,对于她采访解放区的请求,中共方面代表非但没有拒绝,反而给予大力支持。
“这么痛快就答应你啦?”钱溢飞不露声色地问道,“据我所知,他们对‘中央’可没什么好感。”
“我只是说要如实报导,看来,他们也希望被外界了解。”叶雯很自信,对未来的解放区之行充满着信心。
“他们居然相信中央社的记者会如实报导?呵呵!我怎么觉得这是在做梦?”钱溢飞摇摇头,随后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中共人员大为恼火,“是他们有阴谋,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从某种方面来说,叶雯的办事效率还是蛮高的。她不但轻易获得中共方面的采访许可,而且还意外地弄来一辆专车。不知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国军负责后勤运输的中校为她忙前忙后,就差没跪下给叶大小姐牵马坠镫。
“你只是用胸口顶一顶就解决啦?”杨旭东瞧着叶雯,脸色有些古怪,“他是不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
“你知足吧!”钱溢飞感慨道,“现在这女孩子……怎么说呢?疯狂,无与伦比地疯狂!”
叶雯哼了一声,没做任何解释。她死死盯住地面那干瘪的牛粪,也许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她破天荒地,没再用手帕捂住口鼻。
“六哥,咱们进了共区,该怎么分配工作?”小杨问道,“共产党肯定不同意自由采访,不搞监视那就算是烧高香了。”
“那就不要采访,”钱溢飞用礼帽扇扇嘴边的烟尘,“反正你采访到的东西也不能发表,国民政府没义务为共军歌功颂德。”
“六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照理说事情不应该那么顺利,可是现在,一切都像是神仙保佑,难道我们的运气真有这么好吗?”
“我们既非中央代表,又非国府大员,人家这么瞧得起咱们,说明什么呢?呵呵!你自己去想。”他转过身,用后背遮挡住那隐隐射来的犀利目光。对于一个具有多年情报工作经验的人来说,有些话只能是点到为止。
午后1时59分……
“闪电呼叫总部!闪电呼叫总部!”
“我是总部,请回答!”睡眼惺忪的周云,揉揉红肿发胀的黑眼圈,接过耳机,有气无力地喊道。
“根据内线报告,他和两条小鱼已经办好入境手续,准备搭乘汽车进入X共区。我方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请求总部指示!”
“他要去共区?”这一惊非同小可,周云怔愣半天,居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根据她从内部收集到的信息显示:钱溢飞并没有被获准参与任何直接针对共区的行动,那么,钱老六如今这一手到底意味着什么?莫非……他真要投共吗?摇摇头,周云很快便否决了这种想法。就凭死在钱老六手下那些共党冤魂,即便他有心倒贴共产党的凉屁股,人家能不能给他好脸色还很难说,更不用说会收留他。再者说,共产党能给钱溢飞开出的价码并不比军统要高,钱老六也并非在二处混不下去。所谓的弃暗投明,这种事情或许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但对于钱溢飞来说,谁都不相信他的思想境界能有如此之高。哪怕齐东临生前对他有过怀疑,但是想让所有人一下子接受他是共产党的事实,恐怕在短时期内,一些信仰崩溃的人能填满整条扬子江。“闪电,你们能不能派出人手对他实施进一步调查?”
“对不起……我们在共区没有眼线。不久前的军统泄密事件,受牵连的可不止它二处一家。”
“这个……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弄清猎物的目的,要快,绝对不能耽搁!”
“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万一猎物要去投共,那我们是不是来个先下手为强?”
“你认为它会去投共吗?”
“我是说万一……”
“你就是头猪!真的,不妨照照镜子,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
“很难得你能想到他会投共,不过,你可以打辞呈了,我马上派人去接手你的工作。尊驾令夫人的两个孩子,你有空可以抱抱了。”
“.……”
“你怎么还不滚蛋?”
“小姐,我……我还有件事儿没报告……”
“你还能有正经事儿?”
“是的,这个……戴老板……今天死了……”
“嗯……嗯?”
“也许明天的报纸头条会报导……”
“嗯……”
“小姐……”
“好吧!你传我命令,让弟兄们密切注意X共区的一举一动!”
“是!”
“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明白!”
撂下话筒,周云睡意全无。不知为什么,她呆坐在椅子上,嘴里默默念叨着那句话:“戴笠……死了?”
午后3时43分……
汽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钱溢飞的表情有些尴尬。一群山羊拥挤在碎石杂乱的山岗上,放羊老汉反穿着皮袄,怀抱羊鞭,龇着黑黄的板牙,在衣缝仔细挑拣硕大的虱子。山风随着汽车马达的轰鸣而呼啸,刮起漫天烟尘,远远望去,犹如巨龙逶迤。天地间一片苍茫,山腰、山麓的农民并未因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而中断劳动,他们只是偶尔停下身,擦擦满头汗水。有几个人向汽车行进的方向轻轻一瞥,皱皱眉,然后继续耕作。在他们眼里,钱溢飞等人仿佛是几只嗡嗡的苍蝇,一种司空见惯的小昆虫而已。
“有那么一句话,”钱溢飞望着远处山巅不断倒下的枯树,向解放区保卫科长项梅问道,“一旦进入你们共区,那就是掉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对吧?”
“看来金先生对我们解放区很了解哦!”项梅不冷不热地反问。她属于那种一见面就令人难以相忘的高贵型女人,但是说话绵里藏针,三言两语就能洞彻你的心脾。和这种女人打交道,就连阅人无数,有着丰富交际经验的钱溢飞,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他很小心处理自己的每句话,尽量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把柄。与此相同,项梅也觉察出这“金先生”的不简单,和他说话不但感觉很累,而且还要处处堤防。随随便便的一句问话,看似平平无奇,项梅往往七拐八扭,琢磨好一会儿才能领悟出真正涵义。“果然是军统局的资深特工,”项梅暗暗冷笑,“如果不是上级事先提醒,有些情报还真就让他在无意中套去。”
“贵军似乎没有专门负责新闻发布的官员,”钱溢飞叼着香烟,不经意说道,“到目前为止,我居然没看到有关采访行程的安排。”
“您的专业素质似乎也不符合标准,”项梅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至少迄今为止,除了有关政治的话题,您并没问过其它事项。”
“萍水相逢,不问也罢。二十年后,你能记得我,我还能想起你,那就是缘分了。”钱溢飞没再多说话,他将目光拓展到田间、乡野,在那里,他有着最温馨、最幸福的回忆。项梅也沉默了,她抿着嘴,似乎陷入思考当中。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坐在汽车上,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异常。
“他能在任何时候保持镇静和坦然,绝对不是普通对手。”在此之后,项梅曾对部下提醒道,“他往往会在你不经意的回答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我们该怎么做?”
“尽量与他保持距离。我想,是狐狸终究要露尾巴。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所以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能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既然我们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猎物,至于什么时候扣动扳机,则由我们自己决定。”
“该怎么找到 ‘坚冰’呢?”钱溢飞吸着香烟,心中默默盘算。夕阳西下,他已无暇去欣赏附近的田园美景。在他看来,越是平静的水面,下面的暗流就愈加汹涌。“这个人不但狡猾,而且把尾巴隐藏得很深。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我就不信他一点破绽都没有。可是……该怎么找出破绽呢?”想着,他将那只派克笔插在胸衣口袋上。既然不容易找到目标,也许目标看到这支笔后,会想方设法主动联络他。现如今,整座解放区都哄传来了“国民党干部”,估计目标现在也能知道他们的存在。
一处、二处是一对在特殊历史条件下诞生的两个同胞怪胎。所谓的奇怪,主要体现在“这兄弟”二人非但没有外人想象的手足般亲情,反而时不时还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互相下药,至死方休。有道是毒药一旦吃多了,人不仅会变得神经兮兮,而且还会对周围的人或事物极度敏感,总怀疑自己是受害者。作为一处高级情报人员的周云,目前就是这种状态。
她已经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在钱溢飞的问题上,她是小心、小心再小心,生怕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周云比谁都清楚。一个发起狠敢把中统大员当鸡杀的怪胎,本身就是个不好惹的刺猬猬。
周云无力地伏在桌案上,满嘴都是硕大的燎泡。环境的使然,迫使她不得不反思自己是否还有对钱老六继续下药的本钱。
“小姐,你可要挺住啊!”一项精明强干的老秦,如今也愁得两眼比兔子还红,“想要对付钱老六,不放手发动群众是不行的。”得!共产党的看家本事,连中统都学会了。
“谁说我挺不住了?”有时候人的嘴就是比死鸭子还硬,满身的毛都被拔得差不多了,还愣说自己不过是脱了件羽绒服。
职业特工就是职业特工,无论什么时候,即使自己占不到便宜,也不会让对手好过。老秦沉吟片刻,他抬起头说道:“钱老六已经进入共区,如果我们逼他太甚,会不会成全了共产党?”
周云没说话,只是盯着桌案上的文件,独自发呆。
“小姐,您没事儿吧?”
“我的样子像有事吗?”
“像,很像!不但像,简直就是。”
咂咂嘴,周云狠狠瞪了老秦一眼。对于这个和她相处多年的老部下,周云知道他的嘴比那令人讨厌的钱溢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老秦,”她拍拍自己无比憔悴的脸,轻声说道,“看来咱们要换种打法了。”
“嗯?”
“传我的命令,立刻密捕卢运凯,同时备用二套方案!”
“这……”
“怎么,你想违抗命令吗?”
“小姐,”老秦叹口气,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我希望这不是你的意气用事。的确,先生的死给你造成了很大打击。可你想过没有:抓捕这个卢云凯会对全局起到什么作用?万一钱老六果真是共产党,他会不会听到风声后就此留在共区?如果这样,那我们之前的心血可就全部付之东流。”
“万一钱溢飞不是共产党呢?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如果不是……那……那就不是了嘛!”
“他杀了我们的人难道就算没事?”
老秦没吭声,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死在中统手中的军统人员,恐怕也不是个小数目。只不过狗咬狗的结局,造成了相互间只看见自己的伤口,反而忽略对方也在流血。
“钱溢飞今天可以刺杀我们的大员,那么明天,他会不会因为一时兴起连委员长都敢做掉?”
“这倒不是不可能……呵呵!我是说……这个……我瞎猜的……”
“逮捕卢云凯不是目的,最主要的,是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还有好处?”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是……”
“那就执行命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