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房间里。
茱萸为房中添了一盏烛火,昏暗的房间顿时亮堂许多。
窗外的风雪没停过,风声呼啸与窗户缝擦肩发出类似哭嚎的怪声,听上去有些慎人,段淼淼走到窗边仔细检查,确认窗户是否有被疾风所破的可能,排查完毕后才走回床边坐下歇息。
“坐了这一路马车,我感觉我的腰椎间盘都快突出了。”段淼淼挺直脊背用手捶了捶腰。
“姑娘,我替您按按!”香竹走了过来。
段淼淼对香竹的按摩技术不太有信心。
“前些日子还在府里的时候我说我脖子疼,你说你给我按按,差点没把我直接送去西方极乐。”
香竹急了:“呸呸呸!姑娘胡说什么!”
段淼淼被她这幅模样逗笑,茱萸放下手中的烛盏走到床前:“还是我来给姑娘按吧,香竹力气大,下手没个轻重的。”
段淼淼欣然应允,趴在床上任凭茱萸帮她按摩。香竹陷入自我怀疑,难不成自己的按摩技术真的如此不堪?
茱萸的手中力道适中,段淼淼疲劳的腰肌得到放松,舒服得眯起眼睛。
“姑娘今日同世子相处得还不错?”茱萸手上动作未停,想到方才下车时所见的,不免有些好奇。
段淼淼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他人挺好的,也没有很痴傻。”
香竹端着热水从楼下回来恰巧听到段淼淼这么说,她连忙将自己听说到的传闻转达给自家姑娘。
“姑娘,今日我与车夫闲话无意中聊到,说是世子这傻症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好的时候如同正常人一般,只是心性像个小孩而已,若痴傻之症发作起来便疯得厉害闹得很凶的。”
茱萸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住嘴,本来姑娘好不容易才想通了,万一听了香竹的话又被吓到该如何是好?
段淼淼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只是面上的神色也不是害怕,倒像是有些吃惊。
“此话当真?”
香竹向来嘴比脑子快,经茱萸这么一提醒便有些后悔,但秉承着不能骗姑娘的原则香竹还是点了点头。
段淼淼陷入沉思。
照香竹这么说,她怎么觉得裴爻不像单纯的痴傻之症,倒像是间歇性精神疾病?
也就是说今日与她相处的裴爻还算是“正常”的裴爻,若不正常起来,段淼淼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
果然,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茱萸见她不语,出言轻声宽慰她:“姑娘不必过于忧心,若真是如此,大不了世子发作的时候离他远些便是了。”
段淼淼始终不言,茱萸嗔怪地看一眼香竹,香竹自知说错了话也不敢再多言。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进昭阳城,茱萸和香竹伺候段淼淼洗漱完三人便早早歇下。
只是段淼淼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香竹的话。
奇怪,很是奇怪。
窗外北风凛凛,屋中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与之相隔两室的另一间客房中,裴洲双目微阖坐在桌前听着外面的动静,轻叹道:“今夜又是大雪。”
裴洲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屋里的光有些昏暗,阴影处有一侍卫模样的人正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的讨饶:“公子,我们查了许久依然没查到那人的来历,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恕罪!”
裴洲纹丝未动,似乎没听见似的。
地上的侍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之后,裴洲才像是终于想起屋里还有一人。
他偏头看着这人,眼中无甚情绪,只是话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
“罢了,事已至此。”
那侍卫刚松了口气便听他语气骤然变冷。
“若另一件也办砸,便提头来见我吧。”
侍卫冷汗涔涔道声“是”便退下。
裴洲冷眼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一点小事也办不好,一群废物。
第二日茱萸和香竹早早的为段淼淼化好妆,临下楼前段淼淼推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前一晚的大雪方歇,碎琼乱玉撒了一地,路上积了一层,白茫茫一片,雾气也重,仿若仙境。
下楼的时候段淼淼碰到了裴家兄弟二人,裴洲挂着他标志性的和煦微笑同段淼淼打招呼。
“嫂嫂晨安,昨夜休息得可好?”
“多谢二公子关心,自然是好的。”
不知为何,尽管裴洲此人从来都是温和又有修养的模样示人,段淼淼的第六感却始终让她对裴洲保持戒备之心,所以说话的语气夹杂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淡漠疏离。
两人说话间,裴爻从裴洲身后绕到段淼淼身边,笑得人畜无害的,手中却悄悄将一小包东西塞进她怀中。
段淼淼定睛一看,竟是几块用帕子包好的糕点。
裴爻凑到段淼淼耳边悄声同她耳语:“淼淼,嬷嬷曾告诉我新娘子结婚那天都吃不上东西,你将这几块马奶糕揣偷偷吃,我不想你饿肚子!”
段淼淼差点被自己的傻夫君感动哭了,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事,难为他的嬷嬷说了他居然能记得。
她将糕点揣好,学着他的模样悄悄在他耳边问他:“多谢,阿爻真好,不过这糕点你从哪儿弄的?”
听到段淼淼夸他,裴爻的尾巴都快翘上天,微微扬起的头颅透露着骄傲。
“早上吃早点的时候我去驿馆厨房里拿的!”
说是拿的,大概率是顺的。
段淼淼却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真厉害!”
一旁裴洲见二人视他不见,索性识趣地自己先出了驿馆上了车。
茱萸和香竹将两人的互动净收眼底。
昨日香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俩都以为姑娘今日大概不会怎么搭理世子了,没想到姑娘却好像丝毫没受影响一般?
两人虽疑惑,但也没有多问。
迎亲车队准时出发,因天气原因原本早上便能到的昭阳城硬是行至晌午才到了城门口。
段淼淼没再和裴爻同乘,今日他们要办婚礼,路上如何不提,在到朔北的时候起码得循规蹈矩给旁人看的,好歹她也担着个盛京城中大家闺秀的名头。
进城门之前王府另一支迎亲队已到,马车改换八抬大轿,裴爻则骑上了带着红花的高头白马,段淼淼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几日前他来接亲的时候。
昭阳城中百姓亦如冬月十四那日盛京的百姓一般站在道路两旁,好似对这对新人的婚事格外感兴趣。
“那人是世子?”人群中有人疑惑。
“喜袍加身春风满面,他不是世子你是啊?”有人觉得他在说废话。
被讽刺的男子恼了:“嘿!你这人!”
旁边有人劝阻他们:“人家王府大喜的日子,二位莫要伤了和气。不过世子从前不怎么露面,认不得也是正常的。”
见有讲道理的人,男子不再搭理讽刺他的人,转头改问劝他们的老者:“老爷子,我方到昭阳做生意,对王府之事略有耳闻,不是说这世子是个……傻子吗?这,看着不大像啊?”
说傻子的时候他还刻意放低了些声音,可这气质出众长相也出众的新郎官怎么看怎么和傻子二字沾不边。
老者摇了摇头:“世子这相貌是承了先王妃之姿,他十四岁之前还是正常人,我曾在那时见过他一次,只可惜后来烧成痴儿之后王爷便不再让他出府,怕他在府外犯病,从此昭阳便再无见过世子之人,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痴傻成什么样。”
男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满街的人看清裴爻的面容之后神色各异的,想必大都跟他想法差不多。
许多曾经拒婚的昭阳官员的女儿也跑来围观,在看到裴爻的真容之后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后悔,不过还是安慰自己皮囊无用,跟傻子过一生是不会幸福快乐的,同时假惺惺的怜悯轿中的段淼淼,且理所当然的认为段淼淼是替自己跳进火坑替死鬼。
人群中站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斗笠面纱下一张秀美的脸,同旁人不一样,她不言不语,视线只跟着迎亲队伍而动,直至队伍行远消失在她视线中,她却没发现似的,依旧保持同样的姿势。
旁边的丫鬟出言提醒:“小姐,人已经走远了。”
沈玉芝如梦初醒,转身离去。
朔北王府,喜堂和酒席早已备好,迎亲队气派的绕完昭阳城中,在吉时到前回了朔北王府。
裴爻下马走到段淼淼的轿前,喜婆将牵红一端递给裴爻,另一端递给轿中的段淼淼。
围在王府门前的宾客们屏息静气,都想看看盛京来的大家闺秀是何模样。
轿帘被裴爻掀开,轿中的人执着牵红另一端缓缓走出来,步伐沉稳,身姿优雅。织金绣凤喜服加身,头戴精巧绝伦的凤冠,虽看不清面容,却是华贵之姿。
果然盛京城的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
宾客们纷纷感叹。
段淼淼坦然接受一切赞叹欣赏的目光,心中暗自得意,不枉自己临时抱佛脚跟着赵嬷嬷学什么礼仪,虽然挨了好几回骂,但从众人的反应看还是很值得的。
吉时已到,段淼淼和裴爻各执牵红一端走入堂中,朔北王裴雍与他的续弦夫人沈氏坐于高堂之上,段淼淼粗略打量了一眼,裴雍看起来一副严父模样,沈王妃倒是个看着和蔼好相处的妇人。
两人依例拜过天地高堂,随着傧相一声“夫妻对拜”,段淼淼和裴爻在王爷夫妇和众多宾客前郑重一拜。
“夫妇佳成,相敬如宾!礼成!”
堂上的裴雍险些老泪纵横,今日能看着裴爻成亲,总算是了了他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