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淼淼对镜整好衣冠,听到有人在门外敲门,是茱萸。
“酉时已过了,姑娘可要用晚饭?”
原本还不觉得,被茱萸这么一问,段淼淼腹中饥饿感开始作祟。
她打开门,因不能说话,冲着茱萸点点头。
茱萸立刻吩咐另外一个叫香竹的小丫鬟去厨房端来膳食。
“姑娘身子有恙,老爷让姑娘近日不必去大厅跟他和少爷一起,在自己房里用膳就好。”
段淼淼知道段宏正这是误以为自己不想见到他,怕自己不高兴才会如此。她看着桌子上的药膳,应该也是段宏正吩咐厨房做的。
段淼淼心中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用过饭段淼淼将茱萸打发走,她今天一次性接收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信息,需要独处的时间将其整合,再判断之后该如何行事。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段淼淼出了自己的院子,她循着脑子里的路线来到段宏正的书房门前。段淼淼蜷起两根手指轻扣房门,段宏正雄厚低沉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进。”
段淼淼推门进去,段宏正见是她眼中立刻浮现欣喜,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正在书写的折子:“淼淼,你怎么过来了?”
段淼淼缓步走到书桌旁,取一张未曾着墨的新纸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写下:女儿愿嫁世子,爹爹断不可驳了圣意。
她刚才在自己房里权衡许久利弊,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阻止段宏正推掉赐婚。
段宏正看清段淼淼写的字,有些错愕,只当她是被今日之事刺激到了。段宏正双手轻握住段淼淼的肩柔声安慰她:“淼淼不用怕,爹会想到万全之策。”
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知道段宏正当她受了刺激赌气,段淼淼轻轻拂开段宏正的手继续固执地写:女儿愿嫁。
段宏正终于察觉她是认真的,他正了颜色问段淼淼:“淼淼,爹再问你最后一次,若爹能想到万全之策拒了陛下赐婚,你依然原意嫁到朔北王府?”
段淼淼神色如常,依然不紧不慢地写:女儿愿意。
段宏正神色复杂的走回书桌前,段淼淼猜他此时大概心绪涌动满腹疑惑,果然段宏正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结果,只好对段淼淼说:“你再容爹想想。”
段淼淼乖巧地点点头,但在来前心中就有自己的盘算。
原身对朔北王世子的印象全来自于传言。
传言世子裴爻是朔北王与先王妃所生的嫡长子,先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却在诞下世子两年后故去,一年后王爷续弦又得一次子,王爷原本极为看重嫡长子,岂料裴爻却在十四岁那年发了场病高热不退,烧成了痴儿。
段淼淼回忆到这儿的时候还嗤之以鼻:一年就续弦,什么伉俪情深,都是狗屁,
再后来世子就到了婚配的年龄,朔北封地的官员没有哪家女儿愿意嫁,愿意嫁的多又是些朔北王看不上眼的破落门户,眼看傻儿子年岁一年长一年,如今二十又二,朔北王着急,便将主意打到了京中。
一封八百里加急陈情信,求陛下为自己的傻儿子赐婚。
老皇帝是朔北王的胞兄,自然不会不管,但他也有所顾虑。
朔北王封地在北方,北疆常有匈奴来犯,朔北王既是亲王,也是手握重兵的定北将军,兵权过重难免让皇帝心生猜忌,所以老皇帝要给他的儿子赐婚,对方还既不能是低门小户,又不能真的为朔北王的势力添一把火。
那病弱的御史大夫之女就成了最佳人选。
别看那老皇帝深居宫中,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是天子脚下的京都,处处是皇帝的眼线,他对这些重臣的后院情报可谓是了如指掌。
北地苦寒,老皇帝料想这娇养的药罐子到了朔北多半活不了几年,届时全了他做兄长的责,段宏正丧女之后自然也不会在京中帮衬他,岂不两全其美。
所以老皇帝明面上是赐婚,实际上根本就是送去一枚要死的棋子。
可他没料到如今的段淼淼换了个芯子。
有了原主的记忆后段淼淼也知道自己这副身体底子不好,然而从她醒来到现在,除了脖颈处的伤痕,她没感觉到身体有任何不适。
从前的淼淼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路走多了都心悸,段淼淼下午为了验证这身体素质是不是真的变好了,打发走茱萸后在房里做了好几组高抬腿深蹲波比跳,做完除了正常的微喘,并没感觉到别的异样。
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穿越一遭,段淼淼这体魄倒是强健了不少。若真是从前那种体质,段淼淼还真不敢勇闯朔北,生怕还没到人就嘎在路上。
既然她现在身体还不错,那么为了保全段家日后在京中的地位,她是一定要嫁的。
还有一层原因,她如今确实不敢段宏正和段焱身边待太久,她和原主伤春悲秋的性子天差地别,久了段家人难免生疑。若往后有机会再见,他们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在朔北待了几年成长了。
再者说裴爻是个傻的,段淼淼嫁过去之后总有办法与他周旋,她一个智商正常的人还忽悠不了一个痴儿?混个世子妃的名头在朔北摆烂,倒也不算太差。
所以她权衡许久,还是决定嫁。
“淼淼。”
段宏正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想。
段淼淼抬头看段宏正,段宏正脸上有一丝疲态,段淼淼都能猜到皇帝的心思,段宏正怎么会想不到这层,若真让她嫁,那无异于送她上了一条绝路。若不嫁,那他便是不忠不义,辱没圣恩。
段宏正思绪万千,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若你真的嫁到朔北,你只需顾全好自己,至多两年,爹爹和你大哥一定将你接回京。”
没等段淼淼细想段宏正的话,段宏正又发现端倪:“淼淼,今日为何用左手行书?”
还好段淼淼来前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她缓缓抬右手将袖口往上拢了拢,纤细洁白的手腕与手掌交界处赫然有块肿得高高的伤。
段宏正被她红肿的手腕吓一跳,他微怒又心疼道:“今日来的大夫怎么如此粗心,连这处伤都没瞧见!”说着就要派人去找大夫,段淼淼见状连忙拦下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大夫当然看不到这处伤,段宏正不像茱萸能被她言语糊弄,这是她在房里用首饰匣子自己砸出来的。砸的劲不好把握,她砸得重了些,疼得她差点去见原主。
伤在段淼淼身痛在段宏正心,他吩咐下人去地窖取冰送到段淼淼的院子,又让段淼淼一定记得叫茱萸为她冰敷。段淼淼点点头表示知晓,段宏正这才放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她回到自己院里的时候,府丁已将冰送到,茱萸见人回来了,忙取了一方帕子将冰块包起来唤她:“姑娘,奴婢为您敷一敷患处。”
段淼淼走到房中坐下,她把袖子捞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接茱萸手中的冰块,茱萸被她吓一跳,连忙避开:“姑娘,这种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段淼淼伸出去的手一顿,她还没适应被人伺候的感觉。
茱萸细致地为她敷了那肿块,段淼淼手腕处的钝痛消散许多。房中的窗户未关,她抬眼望着天上那轮寒月,这是她来到这个陌生朝代的第一晚,这月亮与上辈子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第二日段淼淼起了个大早,前一晚睡得不太安宁,脑子里就像个幻灯片,不停地闪过原身记忆的细枝末节,段淼淼醒来的时候感觉像在脑子里跑了个马拉松。
如果说前一天喉咙里的不适感是抽象的,那今天抽象的不适就变成了具象的疼,段淼淼尝试着发声,无果。
看来这失声短时间内好不了,要做一段时间的哑巴,段淼淼还有些不适应。
茱萸伺候段淼淼洗漱完又给她梳了个好看的发髻,她捧着两套裙子问段淼淼:“姑娘今日想穿哪件?”
段淼淼看了眼,选了水蓝色那件。
人靠衣装马靠鞍,换好衣服后段淼淼看着镜中娇俏灵动的小姑娘,感慨年轻就是好。
茱萸去厨房取早膳,段淼淼推开房门,入冬之后,早晨的寒气很重,段淼淼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一口,丝毫不被冷空气影响,果然没有碳排放和工业污染的空气就是清新。
正想去花园里散个晨步,香竹匆匆从前院跑来,边跑边喊:“姑娘!老爷少爷召姑娘去书房议事!”
御史大夫府书房内,段宏正和段焱两人刚下朝归家,父子俩相对而坐,皆是满脸化不开的郁色。
段焱沉声问段宏正:“爹,陛下为何如此心急?”
段宏正叹了口气:“还能为何,自然是恐拖久多生事端,怕我和淼淼变卦。”
敲门声打断两人的谈话,段宏正轻咳一声示意段焱别说话,他起身去开门,只见段淼淼端端地站在门口施施然冲他行了一礼。
这礼是照着记忆中行的,大概是原主行出了肌肉记忆,段淼淼的动作才如此标准。
进门之后段淼淼就感觉到书房内凝重的氛围,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她的婚事。
“淼淼,”三人静站许久,段宏正终于出声打破沉默,“今日早朝,陛下当堂赐你与朔北王世子择良日成婚,婚期冬月十四。”
冬月十四?恰巧今早她问过茱萸,今日是冬月初七,七天,段淼淼没想到老皇帝竟如此着急。
不过几天都不要紧。
段淼淼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写:爹爹只管领旨谢恩便好。
段宏正和段焱见段淼淼神色如常,终于相信她是真的接受嫁去朔北的这件事。
“妹妹,至多再过两日朔北王府南下的迎亲队就到了。”段焱皱着眉跟段淼淼解释她现在的处境。
段淼淼不慌不忙地写:无妨,来就是。
段淼淼对此事的接受程度显然超出这父子俩的想象,段焱给段宏正悄悄使了个眼色,段宏正心领神会:“淼淼,爹不是不相信你,爹就是想问问你怎么突然就放下檀穆,接受这桩婚事了?”
檀穆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子,与段淼淼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两人互相爱慕之事段宏正不是不知,只是檀穆此人品行不端不是良配段宏正才久久不同意他与段淼淼的婚事
该来的问题还是来了。
段淼淼不假思索在纸上对着父亲发问:请问父亲,檀穆如今可好?
原主寻死是受檀穆挑唆,然而淼淼是没了,檀穆那边若是出事了定不会半点风声也没有。
段淼淼心中冷然,这孬种只动动嘴皮子,根本就没有殉情的勇气。
段宏正被段淼淼问得一头雾水:“自然是好的。”
段淼淼莞尔一笑,为了这样一个负心薄幸之人断送性命,不知到原主知晓此事能不能被气活。
段宏正见她笑得奇怪,心中不免有了些猜想,他勃然大怒:“淼淼!你是不是受唆使才…”
“爹!”段焱赶紧打断段宏正,若妹妹真是因此才想不开,他怕段宏正现在就能冲到吏部侍郎家去手刃了那狗东西。
段淼淼接着写:爹爹不要动怒,此事与他无关。
才怪,段淼腹诽。
这笔帐她迟早会和檀穆算,如今先在段宏正和段焱心中留下一根刺,以他们对段淼淼的疼爱程度,往后应该不会让檀穆过得太舒坦。
段淼淼提笔疾书:不过是看清了檀穆对我并无几分真心,我被陛下赐婚,檀穆竟无任何表示,着实令我心寒。况且我也想通了,无论世子如何,他好歹也是皇室之人。
段宏正和段焱看着段淼淼写在纸上的话被彻底搞懵,他们完全没想到段淼淼竟还有这层心思,段焱神色复杂地开口:“妹妹,你当真这么想?”
段淼淼点头。
父子俩皆不再说话,气氛又恢复成她来时的样子。
“既如此,那便嫁吧。”良久,段宏正开口,他不再追问女儿为何态度忽然如此之坚定,“淼淼想做的事就去做吧,爹和你哥哥在会护你周全。”
段淼淼前世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女,从没体会过这种有家人为之操心当其后盾的感觉,段淼淼鼻头犯酸眼眶微红,一颗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段宏正最见不得自己女儿哭,他手忙脚乱地用常服袖子为段淼淼擦泪:“乖女儿!别哭别哭!”
段焱也跟着在一旁着急:“妹妹别哭!”
两人只当她是想到要远嫁,心中对父兄不舍。
段淼淼深呼吸一口止住眼泪,既已敲定婚事,便不需要再议,段淼淼对两人行了礼,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她没看见,段宏正和段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