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青山去西麻布的路上,有一家门面不算宽敞的装饰品店。与附近鳞次栉比的漂亮商店相比,这家店的结构、布局显得非常宁静,可是进进出出的客人却不少,还有很多从遥远的地方专程赶来购物的顾客。
“你好!”百合子推开古铜色的店门,传来了丁丁咚咚的铃声。那是阿尔卑斯山区牧牛脖子上悬挂的铜铃所发出的声音,音色丰满,非常动听。
橱窗里摆放着胸针、挂件、头饰、假花、护身符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店中放置商品的褐色纸盒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架子上放满了金属片、玻璃珠子、碎布片、彩带、毛线、串珠、塑料板、颜料、粘合剂等制作装饰品的材料。最近流行用薄木板切成大象或狮子的形状组装出小书架。
“有制作沙漏的材料吗?”
百合子问道,老板娘的头发是随便扎起来的,她扬了扬下巴,说:“喏,在那边。”接着又趿拉着凉鞋追过来说:
“请往这边走。”
“好的,谢谢。”
百合子记得上次是和纪一一起来的。
那是他们俩刚从海边回来的时候,纪一脸上微微泛起的红黑色是海边阳光照射后留下的印记。
当时百合子正仔细地看着花饰,她是为找制作花饰的材料才来这家店的。一旁漫无目地走来走去的纪一自言自语地说:
“咦,居然连这种东西也有。”
纪一所说的东西正是制作沙漏的材料。在纸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中间细两头粗的玻璃管,旁边的纸盒塞满了装着五颜六色的沙子的小塑料袋。
“可以把贝壳弄碎放进去吧。”
纪一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是因为那天他们在海边捡了不少的贝壳……因为那个时候百合子并没有怎么仔细看,所以当今天她再次看这个纸盒才发现玻璃管是有粗细两种规格的,玻璃的颜色也有浅蓝色和透明之分。
“是一样的价钱吗?”
“是的。”老板娘回答道。百合子觉得好像粗的透明的要好一些。
玻璃管的上下两端都被整齐地切开,切口处嵌在木片上,质地看起来很松软的木片,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在表面画画或是刻花。
“请给我两个这样的玻璃管。”
“好的。”
百合子打断老板娘的回话说:“最好是沙子漏下来速度相同的。”
老板娘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你要做计几分钟时间的沙漏呢?”店员走过来问道。
“这个粗的可以漏五分钟吧。”
“是呀,三分钟也行、四分钟也行……”
“其实我并不介意时间是三分钟还是四分钟,只要是放入等量的沙子刚好能在相同的时间漏完的两根玻璃管就可以。”
因为带着各种各样要求来店里的客人很多,店员都习惯了这种奇怪的要求。
“其实一般是用沙子的多少来调节时间的。”
“嗯,但是……”
“这样吧,这里有一些沙子,你自己试试找找看吧,说不定你能找到刚好在相同时间漏完的。”
回答的言语虽然简单,但绝对不是不亲切的那种店员。
“那我就自己来挑了。”
“请注意不要把玻璃管弄坏了。”
“好……”
百合子坐在旁边的小圆凳上马上开始了挑选的工作。
她把架子角落里的纸盒盖反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挑选了两根差不多的玻璃管子放在上面。再用小匙向两个玻璃管中注入同样多的沙子,最关键的步骤就是把两个玻璃管同时倒转过来,看沙子慢慢漏下来。虽然表面上看来玻璃管的粗细、形状都差不多,但是腰间细的地方还是存在微妙差异的。看来要找到两根漏沙时间相同的玻璃管还真需要花些工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百合子终于找出四根合适的玻璃管。
虽然实际上只需要两根,但是再买两根预备也好。何况……只买两根太少了,店主可能会不高兴……
“就这些吧!”
“找到了?”
“嗯。”
最后百合子还买了制作花饰的材料,这里的价格好像比其他地方贵出很多。
拎着买好的东西向外走去,街道撒满的阳光让人感觉已经完全是一副春天的景象了。微风吹来一阵花香,百合子伸了伸懒腰,抬头望见一道掠过大厦顶上的航迹云划破蓝天一直向上,最后消失在天的尽头。“如果纪一看见这情景会说什么呢?”百合子不着边际地想着。
“要是能像那样飞入天际就好了。”或许他会这么自言自语吧。
航迹云一下子变成线,又变成虚线,最后溶入蓝天中。
真的有飞机飞过吗?
百合子使劲往天空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百合子发现公共汽车已经停到了十多米远的车站里,于是她小跑起来去赶公共汽车,谁知包里的玻璃管相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不会撞碎了吧?
百合子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把手伸进包里去摸玻璃管,好像没事。玻璃管的直径将近两厘米,比纪一床头放的那两个沙漏稍粗一些。
“看看这个,很有意思的。”
那时纪一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分别拿着一个沙漏。每个沙漏都有一半的玻璃管被涂黑了,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好像是纪一自己用炭素笔涂的。
这时,纪一把两个沙漏头尾相接,做成了一个长棒,玻璃管透明的部分接在一起。纪一突然把这个长沙漏一下子掉了过来。
“看!”纪一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两个沙漏同时开始漏沙子,但是由于有一半玻璃管被涂黑了,所以上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下半部分,下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上半部分。
“哎?”
盯着沙漏漏沙子,人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觉得沙子好像是从下往上漏的……纪一天真地歪着脖子说:
“如果不用笔涂,而是用纸筒把沙漏的一半罩起来的话,那效果可能更加不可思议。”
“嗯……”
“青山不是有一家店可以买到制作沙漏的材料吗,我们把贝壳磨碎了装沙漏吧。”
“啊,就是那家装饰品店吧,下次我给你买来。”
“好啊,下次你什么时候去顺便帮我看看吧。”
也许当时纪一已经没有心情自己动手做沙漏了。
“最近我就想去,我正想买些制作花饰的材料呢。”
“是吗?那样的话……”
结果百合子把这个约定忘记了,半年后……
我一定要为纪一做一个沙漏。
这是近一个月来百合子一直无法释怀的事情。做沙漏的工艺并不复杂,而且材料也已经准备好了。
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公共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百合子膝头的包里发出清脆的玻璃撞击声。
工藤纪一第一次来百合子家,是百合子刚刚考入大学钢琴系不久。纪一当时只有十四岁,应该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以前一直教纪一弹钢琴的老师结婚了要离开东京,在临走之前她为纪一介绍了一位新老师,就是百合子。
“我能行吗?”百合子对弹钢琴虽然有一定的自信,但是教别人弹钢琴这还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最多也就能手把手地教附近的小孩子入门。
“教他要比教小孩子容易。”
“是吗?”
“而且那孩子的性格也很好。”
在那位老师的一再劝解下,百合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收下了这个学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弹琴的?”
纪一姿势端正地坐在藤椅上,吃着蛋糕。听到这个问题他回答道:“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弹琴,但是中间停顿了一段时间。”
“你想在音乐方面有所成就吗?”
“嗯,不是,虽然我喜欢弹钢琴,但将来想成为科学家。”
“那很了不起嘛!为什么呢?”
“我想对社会有所贡献。”少年腼腆地说,声音那样清澈,表情那样天真,给人非常爽朗的印象。
有这样想法的少年在今天已经很少见了,如果是百合子这个年龄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周围没准有人会捧腹大笑。
但是,这绝对是病态时代的特征。少年的心中便失去了如此的气概,那可是大问题了。一瞬间,百合子的头脑中迅速反应到这些事情,她对纪一的话非常有好感。
“音乐家对社会没有用吗?”在百合子的头脑中当然也掠过这个问题,但她并不想向纪一提出来。当然有人有异议,但百合子认为音乐归根到底只是文娱的艺术,男人应该干些更实际的事业。在百合子的心中也许对纪一就有这样的期待吧。
“考试成绩怎么样?”
“还好了,我在私立中学念书,一直到高中都会在那里念。”
“是吗,那有时间玩吗?”
“嗯。”
百合子问了纪一以前都弹过什么曲目,然后叫他到钢琴前实际演奏一下。纪一弹奏了一曲《月光》,虽然弹错了几处,但从整体上来说旋律顺畅,有一种微妙的美感。
啊,很不错。
当然,对于初学者来说弹得准确是最基本的前提,但只是准确还远远不够。在百合子周围有很多演奏者都弹的非常准确,但是弹出来的乐曲没有任何魅力可言。连百合子自身也有那种倾向。
纪一的演奏在技术上虽然还存在不足的地方,但弹出的乐曲却有着不可思议的感染力。
“弹的很好。”
“但是有很多错误,这里,对了,这里还有这里……”纪一伸出手指在乐谱上指出了自己的错误。
纪一的手掌已经有大人样了,至少比百合子看惯了的女同学的手掌大。伸出的手指也很美。
“一周你能来几次?”
“一次吧,因为我还要参加学校兴趣小组的活动。”
“嗯,你以前都练习什么曲子?”
“我不弹练习曲……主要选肖邦的曲子进行练习。”
“那以后我们也这样进行。”
“好的。”
一周一次,作为兴趣爱好弹就行了,如果勉强他弹恐怕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选肖邦的什么曲子呢?”
“《幻想即兴曲》怎么样?”
“好啊,虽然有点难度,不过你可以挑战一下试试。”
“嗯。”
就这样,百合子和纪一每星期见一次面。
纪一是个热心好学的孩子,有的时候甚至会冒失地蛮干,而且百合子对他施加的压力也比对女孩子的多一些。即使如此,每周只有一节课,也不能期待纪一有飞跃性的进步。他还有学校的课程、兴趣小组的活动、玩耍时间,不能像要求音乐专业的学生一样要求他。而且,百合子老师也是第一次教学生,所以还有很多地方缺乏经验……
六个月过去了,肖邦的《幻想即兴曲》纪一还是无法达到弹奏流畅的地步,但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两个人形成一个习惯,就是在课程结束后进行一个小时左右的闲聊。百合子没有兄弟,除了幼儿园就没有男女共校的经历,因为她从小学一直到大学念的都是女子学校。对于男生们都在想些什么,百合子从来没考虑过。
但是,通过和纪一促膝畅谈后,发现这个男生还是很有意思的。他话题广泛,时而还会发一些出人意料的想像。
或者,这是体现纪一个性的一个特征。
这也许更接近正确答案。
即使是平时沉没寡言的少年,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也变得开朗起来,甚至会扯着脖子、双颊潮红地和人高谈阔论起来。
“当了科学家,你想发明什么?”
“我想把太阳能固定地接收下来。”
“啊,是吗。”
“如果能成功的话,那就太伟大了。那是我的梦想。”纪一的语气突然郑重其事起来,“日本缺乏的就是能源。”
“哎?”
“没有石油资源,想利用原子能又缺乏核资源。”
“是啊,很麻烦啊。”
“所以今后的发展方向肯定是利用太阳能。如果我发现一种新的化合物,可以利用它结构的变化制造太阳能电池的话,那么太阳能的利用率就会大大提高。到那时石油出口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耀武扬威了。”这时的纪一就像一个评论家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未来。
女大学生百合子和初中生纪一的谈话并不仅限于这么崇高远大的理想,还有关于偶像歌手以及棒球的话题,其实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沉浸在电视剧以及电影的话题中。
百合子虽然在心里认为纪一还是个孩子,但是在谈话的过程中竟然不知不觉被纪一的话吸引住了。
不对,说“吸引”还有点不妥,那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感觉。如果非要概括一下的话……对了,就是在他身边心情非常愉快的感觉。如果对方是年纪再大一点的男人,那这种感觉就好解释了。“值得信赖”也好,“可以依赖”也好,这些词虽然都不足够,但也大体可以形容百合子心中的感觉。
可以感受他灵魂的纯洁。
百合子的心中甚至浮现出这样夸张的感觉。
但是,并不只感受到了他的纯洁。
也许这也是爱的一种。
想到这儿,百合子就会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在四处游走。
就这样过了一年时间,当练习曲目变成《雨点前奏曲》的时候,纪一的各个方面开始出现向大人过渡的迹象。
首先,说话的声音改变了。身高也长得很迅猛,只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个头儿就超过了百合子。当然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表情,说话方式,好奇心的转移……有的时候百合子会突然发现:纪一果真长大了。
他还是个孩子吗?
百合子觉得他和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一周后,她却突然吃惊地发现:啊,他变得像个男子汉了。
纪一身上的少年气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青年人的气息。
纪一变得不如从前那么爱说话了。
百合子偶尔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味。在上钢琴课的时候,无意中百合子会把手搭在纪一的肩膀上,当意识到的时候突然会不好意思起来,这和女生的肩膀绝对不同,坚硬、厚实。
他不会介意的吧。
百合子就这样继续把手放在纪一肩膀上,她感到一股暖流充满了手掌,而且是痒痒的。
梅雨结束炎热的夏天来到了,纪一的身体更加健壮魁梧了,T恤衫下面的肩胛骨比百合子的手掌还要大。
“下周的课暂停一次吧,我要和朋友去海边玩。”百合子的祖父在下田留下了一座别墅,每到夏天,百合子都会召集要好的朋友到海边别墅消夏。
“啊,是吗?我正好也要去海边。”纪一也要和朋友去今井滨的海边玩,今井滨离下田很近。
“什么时候?”
“星期二到星期四。”
“那最后一天到我们这来玩吧。”
“方便吗?”
“嗯,没关系,有多余的房间,我和朋友住一个房间也行。”
“嗯,好的,但到时候还得看情况而定。”
百合子在地图上画出了她们别墅的地点,然后掩饰着心中的期待感把地图交给了纪一。
海边假期的前半程天公并不作美,一直下着雨,估计今井滨那边也好不到哪去。约定好的那天下午,纪一领着一个朋友出现在了百合子她们的别墅。纪一戴着草帽,草帽下面一张稚气未尽的脸在笑着。
百合子的朋友频频观察纪一,“喂,百合子,你的男朋友真年轻呀。”
“是啊,因为我也不老啊。”
虽然被朋友嘲弄了,但百合子心里非常开心。雨一直下,躲在别墅里实在是无聊,和女朋友们的闲聊早就令百合子厌倦了。可是,纪一出现不久,连太阳也非常眷顾地露出了头。
“这两天今井滨也没法游泳吧?”
“如果不游泳岂不白来海边一趟,我们还是游了。”
“看样子今晚天气就会好起来。”
“嗯。”
“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吧。”
“那就打扰了。”
纪一和他的朋友非常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在海边玩,还是人多有意思。纪一不讨人嫌,和他在一起也不感到拘束,而且因为他是男孩子,还能派上很多用场,比如划船、放烟火,在夜里散步他也是不错的护卫。
两个女大学生和两个高中男生在一起有一种不太协调的亲切感,这晚他们来到了黑暗的沙滩欣赏夜景。
“天空中有很多洞。”
“真的吗?”
他们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非常奇妙的是那晚流星出奇的多。
别墅卧室中老式的蚊帐在微风中摇动着。
最后一次用蚊帐是什么时候呢?
现代人的家庭中基本上不用蚊帐了,百合子回忆不起最后使用蚊帐是在什么时候。
百合子穿着浴衣躺在床上,浴衣以红色和黄色为主,就像一朵巨大的花,百合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穿着这件浴衣睡觉。
由于是小孩子穿的衣服,所以百合子感觉非常不好意思。浴衣没有腰带,所以不管如何把两扇前襟搭在一起,还是会暴露出大块的肌肤,百合子就是因为这个感到难为情的。
但是,害羞的背后还隐藏着值得自豪的东西。
不用隐藏也没关系。
百合子对自己乳房的形状充满自信。虽然不大,但非常挺拔,用手往上一托,白白的乳峰荡漾在手中,非常可爱。
但不可思议的是,百合子似乎看到了在蚊帐中剥开浴衣露出双乳的自己的样子。就这样想着想着,百合子把视线的主人想像成了一个男人,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好像是纪一。
这可不行。
从学钢琴的角度来说,百合子是纪一的老师,百合子慌了。
“吃玉米吗?很好吃的。”纪一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惊慌和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是他吃的却是西瓜。
我得赶紧把胸部盖住。
但是浴衣太小了,那是小时候穿的。百合子感觉非常狼狈。
纪一掀开蚊帐钻了进来。
太好了。
那是一张中学生的脸,还很年轻,什么也不懂呢。
纪一躺在百合子身边开始看书。
“看什么书呢?”
……
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欲望在百合子醒来时消失了,但是等她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梦中是在下田的别墅中,而醒来时百合子正躺在家中的床上。季节也变成了秋天。
梦中的那个人是纪一吧。
虽然在梦里出现了好几个男朋友的脸,但是最后记住的就只有纪一的脸。
算起来有一段时间没看见纪一了。上周他说感冒了没来上课,上上周说学校的作业太多,请了一次假。又快到上课的日子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百合子才梦见纪一的吧。真是一场春梦。
真奇怪呀。
这个梦到底来源于现实生活的何处,百合子并不明白。纪一已经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百合子多少也已经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了。
在百合子的潜意识中不想把纪一当成男人,结果反倒会做关于他的春梦。
但是,仅仅因为这个吗?
望着天花板,百合子这样问自己。百合子觉得自己很傻,而同时这个问题无法释然地沉淀于内心深处。百合子害怕对纪一的喜爱之情变成其他什么东西……她自己也不清楚。黑夜容易令人胡思乱想。
那天的下午,纪一如期来上课,依然带着那张笑脸。一说话,就露出了他的孩子气。
“昨天我梦见老师你了。”
突然听到这话,百合子倒吸了一口气。
“什么样的梦?”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和老师一起登山,越登越高。”
“哎?什么地方的山呀?”
“不知道,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
纪一在钢琴的键盘上认真地弹着,百合子看着他的侧脸开始了想像。
这个孩子会不会做春梦呢?
有可能,他已经快长成大人了,肯定梦见过。在他的梦中会不会有自己登场呢?想到这儿百合子的后背窜过一股凉气。
也许我不应该教他太久。
岁月就在百合子下决心的过程中匆匆流逝着,炎热的夏天又来了。
“老师今年你还去下田消夏吗?”
“嗯,准备去。”
“那我还能去找你们玩吗?”
“可以。”
那天纪一一个人来了,而百合子的朋友要在那天的深夜才能赶到。于是,下午的时光就只属于百合子和纪一两个人了,他们一起去了海边。
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是在沙滩上晒晒太阳,感觉热了就下海游到二百米远的防鲨网,再游回来。然后和去年一样,租了条船划到海湾外的小岛上去玩。一边捡贝壳一边目送着太阳西沉到海平线下面。根据贝壳的颜色和形状,两个人挑选出了贝壳国王和贝壳王后,其余的贝壳在手掌中相互摩擦演奏着大海之歌。
“不知明年还能不能来?”
“怎么呢?”
“要为高考而努力学习了。”
“啊,是啊。”
“也许钢琴练习也得停止了。”
“考完再练呀。”
“嗯。”
“那我们拉勾约定。”
“好啊。”
在星空下,两个人唱起了歌,女低音和男高音配合出非常悦耳的歌声。
百合子和纪一一起去青山的装饰品店是那次去海边之后的事情了,纪一说要把带回来的贝壳磨碎了装沙漏。
“为什么呢?”百合子问。
“那样可以听见大海的歌声。”隔了一口气的时间,纪一纠正说:“可以看见大海的歌声。”
确实如此,看着贝壳的粉末从玻璃管中落下、堆积的样子,也许就能想起只有两个人度过的奇妙的海边下午,还能听见两个人唱的歌。
冬天临近了,一天百合子突然接到了纪一的电话。
“我暂时不能去上课了。”
“学校的学习紧张起来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纪一的语气有点奇怪。
“那是为什么呢?”
“我住院了。”
“住院?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百合子以为只是盲肠炎之类的轻症,可是纪一的回答却令人出乎意料。
“我的胸部不舒服。”
“胸?……怎么了?”
“肺结核。”
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已经不多了,百合子还以为肺结核已经被人类消灭了呢……
询问了具体情况才知道,原来纪一感冒了一两个月还不见好,而且咳嗽得很厉害,还有脓痰,于是去医院进行检查,结果大夫让他立刻住院。
“真糟糕!”
“但很快就会好的,你不用担心。”
“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纪一的脸色确实很差,还经常咳嗽。百合子还以为他学习太辛苦了呢。
百合子询问了医院的名字,去看望纪一。虽然只有十来天没见,但纪一的面容已经憔悴了许多。被夏日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变成了淡灰色。
“你要振作啊。”
“放心吧,帮我买有意思的书来啊。”
“好的。”
百合子并没把纪一的病想得有多么严重,可是再次去看望纪一的时候,医生已经决定要给他做手术了。从后来的结果看,纪一的病也许并不是单纯的肺结核,可能是更可怕的疾病。所谓手术估计医生只是把纪一的胸腔打开看了一下,然后就原封不动地缝上了……
百合子对此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每次去医院探望纪一的时候,都觉得他的病比想像的发展得更严重,但她从没想过会发生那么严重的后果。
“老师,看来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不行了。”
“打起精神来,不要胆怯。我会陪在纪一身边。”
“我会努力的。”
“放轻松些。”
“但是,我的病是个持久战。做手术会对身体带来很大的影响……但是如果再不切除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你会好起来的。”
“暂时得休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弹钢琴。”说完后纪一的肩膀剧烈地扭动了一下,突然发作的疼痛可能是手术带来的后遗症。
纪一的病床头有两个沙漏,好像是朋友送的。以玻璃管中间的细颈为界每个沙漏的半边都被涂黑了。看见百合子注意到沙漏的特别之处,纪一就用病弱的动作拿过两个沙漏然后把透明的部分连接起来:“这个很有意思的,看!”
纪一一下子把连接在一起的两个沙漏倒转过来,玻璃管里的沙子开始下漏。由于两个沙漏的玻璃管分别有一半被涂黑了,所以上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下半部分,而下面的沙漏只能看见上半部分。其整体效果就是上面的部分沙子在堆积,而下面的部分沙子在减少。而两个沙漏漏沙子的速度是相同的,所以看起来就像下面的沙子漏到上面去了。
“错觉也好,我想登得更高。”纪一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
当百合子再去看纪一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用毛毯盖住了脸。“我想登得更高”,是纪一的愿望。山的高峰,人生的高峰……或是健健康康地活着。
那次是百合子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纪一。
死亡轻而易举地侵蚀了这个年轻的生命。纪一的家人早就知道他得的是绝症。而半年前纪一还如同花朵那般灿烂,也许这生命的闪光是将死之人的特权,在震彻心肺的恸哭之后百合子这样想。
肖邦的音色、夏日的笑颜,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世外的幻想罢了。
百合子用圆柱形木筒将玻璃管的一半套住,她的设计是将两个沙漏纵向连接在一起,而且是把两个玻璃管透明的部分相连接。这样一来,上面的玻璃管只能看见下半部分,下面的玻璃管只能看见上半部分。百合子做得非常仔细,嘴里小声说道:“错觉也好,我想登得更高。”
把玻璃管颠倒过来,细沙开始漏下……
沙漏中的不是贝壳粉。而是在葬礼结束后,百合子恳求纪一的母亲从骨灰盒里拿出的几小块骨头。
“可能有点疼,你再忍耐一会儿。”百合子用研钵慢慢研磨着,然后分成两等份,白色的、清洁的骨灰。
沙沙沙沙,看见纪一的歌。
白色骨灰从下往上堆积着,堆积成一座洁白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