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那天刮起了西风——猛烈的西风。
当、当、当……
铁路道口的警钟声随着风从远方忽隐忽现地传来。
从阳台伸出头,就可以看见高岗下小田快行线的铁路线。来往的列车似乎比想像中的繁忙。这一点,在和房屋中介商一起来看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但是,由于房子位于高岗之上,和铁路相距还有一段距离,因此列车的声音也并不那么刺耳。
“当、当、当。”卓二在装满书的纸箱上坐了下来,模仿着铁路道口警钟的声音。
“好像附近有一个铁路道口,是吧?”春海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她穿一条工装裤,上身是一件藏青色毛衣,袖子稍微卷起,一副精神振作的样子,干起活来非常麻利。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从那纤细的腰身根本看不出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嗯,一定是有道口。”卓二的回答和没回答差不多。他正小心地把垫在书箱下的纸折起来。
这是一幢三层的公寓,卓二一家在三楼的东侧,是一间三室两厅的房子。
孩子们也被分配了各自的房间。姐姐敏惠上小学五年级,弟弟阳一上三年级。虽然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自己的房间多少显得有点奢侈,但是他们不能总是小学生呀,人是要长大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需要自己的房间,而到那时再买新房子也是不现实的事情。即使做短期打算,也得在这里住上十年或者十五年。其实说心里话,这里也许将是今后一辈子的住所,至少卓二是这么想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卓二在选择房子的时候,花了充足的时间,争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最好的、尽量满足每个家庭成员需要的房子。
房子可是一生中购买的最重要的商品。
春海有一定的积蓄,还有从娘家继承下来的股票,这些在关键的地方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所谓“关键的地方”,是指“至少买一个稍微大一点、方便一点的房子”中的“稍微”。在登记房子的产权时,夫妇各占一半。
“银行的人说了。”
“说什么了?”
“大多数家庭中都是丈夫先死,所以在登记产权的时候,还是归妻子所有的部分多一些的好。”
“嗯。”卓二并没有提出异议,虽然他并没怎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恐怕我确实会先死吧。
卓二这样想着。在年龄上卓二要比妻子春海大五岁,而且现实中女性的平均寿命都比男性长。
为了买这个房子,卓二已经从银行贷了款,全部还清这笔钱需要二十年的时间。一直以来,卓二都不喜欢欠钱的感觉,就像患了眼疾一样,看前方总觉得蒙了一层雾。如果借了钱,一旦钱到手,就不得不背负“必须得还”的心理重担。只要家庭整体的收支计算为负数,卓二就无法感觉到收入的喜悦。发工资的时候、发奖金的时候、甚至中彩票的时候……卓二都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也许是因为气度不够宽广吧,父亲、母亲都是这种性格。因为从银行贷款是一笔不小的数额,所以卓二家一直持续着入不敷出的日子。
二十年后从还债的重担下解放出来的时候,将会是何等的幸福呀!
到时可以坐在浴缸里悠闲地喝酒……
不过,等等!
等到那一天,卓二应该六十多岁了吧,人生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就快进入暮年了。人整日处于焦急等待的状态中恐怕不太好。
“真是毕生的事业呀!”
“什么?”
“拥有一个家呀。”
埋头整理物品的妻子春海对于卓二的谐谑没有表示出太高的兴趣。春海一边把餐具排列到厨房的壁橱中,一边用鼻子哼哼了两声,以表示对卓二的回答。
她看起来很高兴啊。
虽然脸上没有灿烂的笑容,但是妻子的脸的确闪烁着光芒。
由于卓二的新家建筑在高岗之上,因此附近没有高大的建筑。站在阳台上,视野虽然不算宽阔,但是下面街道的风景还是尽收眼底的。
铁路线旁有一个小公园。从楼上可以听到用废纸换卫生纸的吆喝声。那边是通向车站的一条近路。到了晚上,摆摊卖烤肉、拉面的小商贩纷纷推车出来做生意了。
不知从何处随风飘来了一只氢气球。同时,当、当、当……又传来了铁路道口的警钟声。
“总算有个房间的样子了。”春海坐在卧室的榻榻米上说。
“别太着急收拾,会累坏的。”
“是啊,眼前要做的就是把东西都搬过来,以后再一点一点地收拾。”
敏惠和阳一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多了。两个孩子都要上学,而且带在身边也碍手碍脚的,所以卓二让他们俩放学后先去同学家玩,三点半时再回新家。
“万岁!”看到漂亮的新家,姐姐敏惠高兴地叫了起来,弟弟阳一也跟着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两个孩子挥舞着小手在走廊里跑来跑去。
“我的房间在哪?”
“还有我的呢?”
“敏惠的房间在这儿,阳一的是那间。以后可要自己打扫干净哟。”
不等爸爸说完,他们已经欢呼雀跃着奔进了自己的房间,很快又跑了出来,开始互相访问对方的房间,并且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看父母的分配是否公平。其实,两个房间除了采光不同之外,大小、结构等几乎都是一样的,就连窗帘的颜色,也是父母特意为他们分别挑选的,敏惠的房间窗帘是女孩子喜欢的粉红色,阳一的则是淡蓝色。看起来两个孩子对房间都很满意。
“今天坐电车时乖不乖呀?”
“乖!”
在爸爸的帮助下,孩子们打开了自己的行李。
“今天干了这么多活,可把我累坏了。”春海嘴上虽然抱怨了好几次,可手里却一直停不下来。刚刚靠墙休息了四五分钟,就又起来开始整理物品了。
“活是干不完的。”
“是啊,再干一会儿我也休息了。”
卓二大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就和阳一一起洗澡去了。对于卓二家这样的房子来说,浴室是比较宽敞的。在温暖的洗澡水中舒展着身体,一种满足感在卓二的心中蔓延开来。
这种感觉在以前也曾经体验过。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订婚的那个晚上……
卓二从浴缸中出来,问敏惠:“你洗吗?”
“我一个人洗。”敏惠已经上五年级了,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不再和爸爸一起洗了。
“那你快来吧,我洗完了。”
卓二向敏惠的房间张望了一眼,屋里已经被敏惠整理得井井有条了,确实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住进了新房子,其实不管什么样的房子,总会觉得‘再多一间屋子就好了’。”
“人总是不满足的。说点更重要的事吧,我说夫人,咱们的晚饭怎么办呀?”
“累了一天了我可不想做饭。咱们出去到车站附近的饭店吃吧。”
“好啊,那有一家中华料理店,做的菜味道很不错。”
“你已经尝过了?”
“啊,前一阵来看房子的时候顺便吃过一次。”
“好吧,你决定吧。”
等敏惠洗完澡,一家人就出门了。
从家到车站要走七八分钟的下坡路,坡度很缓。一家人围坐在中华料理店的餐桌旁,春海给丈夫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来,干一杯!”
“今天也辛苦你了!”
然后是玻璃杯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
炒饭的味道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吃完饭,为了尽快熟悉周围的环境,了解哪里有做美味饭菜的饭店、哪里有卖便宜物品的商店,一家人决定在附近散散步,以便在心里画一张这个街区的地形图。
“为了帮助消化我们走得远一点儿怎么样?”
“然后呢?”
“最多也就三四百米。对面应该有一个铁路道口,我想从那边也一定有回家的路。”
“嗯……”
春海也没特别反对,孩子们已经向铁路沿线的道路跑去。
高架铁桥下面的小路上,烤鸡摊飘来阵阵的鸡肉香味,杂烩店的玻璃窗静静地关着,只透出黄色的灯光,看来已经有几位客人了。
“附近有一家汽车厂吗?”
“嗯。这边傍晚还挺热闹,比我想像中人多。”
不远的前面就是那个带警报器的铁路道口,在都市的闹市区是很难看到这种道口的。
在人们还看不到列车的时候,警报器就开始发出了当、当、当的警报声,它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而且一闪一闪的红灯是通知危险的信号。这时,作为遮断器的长竹竿已经放了下来,随着铁轨发出的低吟声,列车突然现出了身影。
这个场景勾起了人们对儿时故乡的怀念。孩子们也睁大了眼睛眺望着飞驰而过的火车。
“好,我们过去吧。”
和预想的一样,从铁路道口那边确实有一条通向高岗的坡路。这个不算太高的小山丘上草木繁盛,这一带隐没在一片微暗之中。在上坡的途中住宅区的灯光隐约可见。
“那个坡上就是咱们家吧。”
“敏惠,你忘了关浴室的灯,是不是?”
“我关了呀。”
“但是你看,它亮着啊。”
“那是走廊灯的反光吧。”
“反光哪儿会有那么亮。”
卓二家所在的那幢公寓楼的住户还很少,只有三楼的一角发出微弱的亮光,其余的地方依然笼罩在一片寂静与漆黑之中。所以“家的灯光”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明天你们俩要坐电车上学……”
在第二学期结束之前,敏惠和阳一还要在原来的学校念书,因为搬了家,孩子们每天上学就得坐很长时间的电车了。
把欢蹦乱跳的孩子赶上床,夫妻两人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抬头一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们也早点休息吧。”
“嗯……我先去洗个澡。”
“你累了一天应该好好泡一泡,浴缸很舒服,可以缓解疲劳。”
听着浴室的水声,卓二感觉到了一丝困倦,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当再次醒来时,床头的电视机还开着。
卓二下床上厕所,在临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妻子肌肤发出的香味。浴缸中的春海闭着眼睛,舒展着身体,正享受着温暖的洗澡水对身体的抚慰。
作为纪念,今晚我得和妻子……
一种庄严的冲动涌上卓二的心头。
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愚蠢的仪式,为了这座靠贷款买的房子,作为人的住所并不足够宽敞的房子……如果发生地震的话,也许会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
但是,不管什么说这也是我们现在的家啊。
今晚,妻子的身体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润泽。也许春海还在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包围着浸泡在浴缸中。因为这是他们的新家,一生只购买一次的高价商品。
卓二的手伸向了妻子那丰满、松软的乳峰,春海的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突然,一股犹如暖流般的喜悦像决堤的河水涌动在体内,全身变成了荡漾的海浪,细细的、长长的、游丝一般的气息从春海的嘴里荡出。
春海的体内深处在浪潮般的冲击下逐渐膨胀,然后再缓缓地绷紧,这样微妙的触动反复不停地袭来,春海把卓二紧紧地包围着,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卓二一波紧似一波地抽送着,同时头脑中却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做爱时男人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如果埋头于此的话,很快就会结束。所以必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清醒。
我和春海结婚已经十五年了。第十五个结婚年头叫什么婚来着?
这十五年中,卓二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在公司曾经和某个女同事关系十分密切;在酒色场所也亲近过风尘女子;在外地出差时也发生过一夜情。对于这些春海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没有察觉到。如果有蛛丝马迹让她产生怀疑,她自己也会坚决地否定:“卓二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我这是背信行为吗?嗯,确实如此。
一种举旗造反的想法在卓二混乱的头脑深处蠢动着,每次和春海做爱他都会这么想。
没有女人能赶得上春海。
无论是快感的深度,还是身体内部那微妙的变化……
如果卓二没有和其他女性发生过关系,也许他无法正确评价妻子的好处。甚至有一段时期,卓二在抚摩其他女子身体的同时,头脑中会反复地想:我对春海的感情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越轨的结果反而令卓二对春海的爱加深了。春海的内心深处不仅仅只有温柔,还有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长处,恐怕春海本人也不怎么了解这些长处……怎么夸奖她才好呢?由谁来夸奖她才好呢?这些无法用言语褒奖的长处,只有在不经意之间才会突然跃入卓二的脑海,让他脸颊上浮现出笑容。今晚的春海,在快感的浪尖上一次一次地感到眩晕。
春海,辛苦了!搬家能够顺利完成,多亏了你呀。今后我们的日子会比以前慢慢好起来,你要加油啊!我也会努力的。
寂静的夜晚,铁路道口的警钟声传得更远、更清晰。
新房子。好妻子。孩子们梦见什么了?
卓二关掉台灯,黑暗在房间中蔓延着,闭上眼睛,在脑海深处却出现了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窗子中映射的灯光,那是多么温暖、柔和的灯光呀!
卓二的母亲体弱多病,在卓二十三岁的时候去世了,结果只剩下父亲和卓二两人相依为命。
父亲是一家塑料制品公司的业务员,由于要应酬客户,每周至少有三天晚上会回家很晚。父亲曾经考虑过再婚,但是由于卓二不喜欢新的母亲,于是父亲也就没有再娶。
不管晚上回来的多么晚,第二天早晨父亲都会早早起床准备两个人一天的饭菜,从早饭、中午的盒饭、一直到晚饭。
“放学不要出去乱跑,热饭的时候要小心用火,还有不要忘记带钥匙。”
当时卓二和父亲住在崎玉县与野市的公营公寓里。
目送父亲的背影出门后,卓二就开始一天一个人的生活。
卓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大口地吃早餐,看时间差不多就出门上学了。
放学后要参加篮球队的训练,所以一般下午回家都不算早。如果哪一天因为什么事情篮球队没有组织训练的话,卓二就会感到不知所措。
回家后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把父亲早上做好的菜放在火上加热,再用蒸锅把冷饭蒸透。
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的浦和市住着姑母和堂姐一家。卓二偶尔也会去姑母家坐坐,但是堂姐比他大好几岁,不是合适的聊天对象,还不如自己呆在家里。
独自一个人在家,卓二并不感觉怎么寂寞。在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就体弱多病,住院是常事。可以说卓二基本上是一个人长大的,这培养了他独自生活的能力,也磨练了他忍耐孤独的意志。
卓二家有浴缸,但是他嫌烧洗澡水麻烦,因为他并不缺少无聊的时间。在电视中没有好节目的晚上,卓二就会去街上的澡堂洗澡。从家到澡堂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所以只要不下雨,去澡堂洗澡还是很方便的。
到了晚上,澡堂中会聚集各种各样的人,非常热闹。既有浑身刺青的男子,也有在饭店洗盘子的童工……虽然卓二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泡澡,但是如此喜欢去公共澡堂,也许是因为藏在内心深处的爱热闹的秉性在起作用吧。
浸泡在浴池里,卓二像玩耍一样消磨着时间。出了澡堂在路摊买上一串炖杂烩,一边慢慢地品味着手里的杂烩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在回家的路上,右边的高岗上有一片住宅区,那里住着卓二的一个朋友。在夜里,朋友家的灯像一个标志似的亮着。这个朋友叫海野,上小学的时候和卓二两个人非常要好,但考上中学后,由于卓二要参加篮球队的训练,所以和海野一起玩的时间就变少了,而且两个人也不在同一个班级,于是就渐渐地疏远了。可是每当卓二夜晚走这条路回家时,都会想起这位老朋友。
我还曾经去他家玩过一次呢。
不对,说到去他家玩何止一次两次呀,十次、几十次也不止啊。但是在卓二心目中印象特别深刻的还是那次——小学毕业那年的寒假……
海野家的客厅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暖炉,房间中的光亮简直有点耀眼。海野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就在那次,卓二认识了海野读大学的大哥。他的两个姐姐和他年纪相仿,卓二只是见过她们,并不熟,在街上遇见时会装作没看见似的擦肩而过。
全家人围坐在暖炉旁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扑克牌。盆子中盛满了柑橘,在游戏的间歇,兄弟姐妹们会调皮地互相扔来扔去,然后高兴地大嚼起来。
“你也来玩吧。”
“嗯……”
说到扑克牌,卓二以前只玩过接龙和憋七两种简单的玩法,海野家的玩法好像和这两种相差甚远。
看到卓二犹豫不决的样子,上大学的大哥发出了邀请:“我来教你,咱们一起玩。”
那种玩法叫什么名字,卓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有什么正十点、负五点之类的说法。
海野在全家人面前喜欢撒娇、装小孩,这时他的母亲就会说:“你看看人家卓二君多稳重,多像个大孩子。”
在卓二的内心中,也评论着这位朋友:
这家伙怎么搞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景象反映出某种软弱。
还是篮球更像男人的游戏。
后来想起来,这种想法也许只是自己嘴硬而已。
从夜路上看到的高岗上的灯光,应该就是从那间有大暖炉的客厅中射出来的吧。每次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卓二总是要抬头看看那灯光。
虽然如此,但是几乎所有的夜晚卓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当看到灯光时头脑中的想法非常简单:
灯亮着。
仅此而已,然后就走过去了。卓二甚至对灯光的存在并没有特别的意识。
但是,……当秋天的气息悄悄接近的时候,某一天,灯光的颜色也不知不觉地感染了卓二的心。
海野那家伙,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爱撒娇!
好像海野最近开始学弹吉他了,都是中学生了可还是迟迟不见他长个子,总是一副小孩子的样子。
我和那家伙就不同喽!
虽然卓二经常瞧不起海野,但是他家那眩目的灯光以及全家人围坐客厅的气氛在卓二心中产生了微妙的震撼。
对于卓二来说……完全没有体验过像样的家庭生活。但是,他能感受到父亲那恰如其分的爱,从没奢求过什么东西。在少年那单纯而且有点固执的心中,一直认为父亲迎娶新的妻子是对不起死去的母亲的。因此硬着头皮也要对自己说,不能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足,不过,对于那扇散发着温暖灯光的窗口,他总是忍不住要常常挂记在心中。在卓二看来,也许那是通向一个未知的美好世界的窗口。
在这样的夜里,卓二只能拼命地在路上走着。
走远之后,卓二会像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猛然回头向窗口的方向望去。窗口的灯光已经变得很小很小,但依然温暖,而且更加锐利地照射出来。
卓二考上大学后,就离开了与野市。大学毕业在一家炼铁工厂工作,两年后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离开了人世,在这个世界上,卓二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
卓二是通过朋友的介绍认识春海的,她的家庭也不是有很多亲戚的大家族。
“很多人住在一起的大家族真好啊!”
“很麻烦的,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一来大家都得上班,没有那么多人手照顾家,二来孩子的教育费用也很成问题呀。”
对于上班族来说,对于热闹的大家庭并不抱过多的希望。“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已经非常知足了,而且还得为之拼命努力才行。
卓二离开与野市的家之后,偶尔也会在黑暗之中呆呆地望着远处窗口射出的灯光。每当这样的时候,虽然谈不上伤感,但非要说有什么感触的话,卓二便会觉得喉咙有些胀,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十几年之后,卓二和春海开始寻找适合自己家四口人住的房子,这也许将是他们一生的住所。
“还不错啊。”
“我很喜欢这里的房子。”
选择高岗上的房子,还能远远地听到铁路道口警报器的声音,恐怕这和卓二少年时某一天晚上的感慨有非常大的关系吧。
搬过来之后,如果夜里在铁路沿线的小路上向高岗上眺望的话,能够看见三楼一角的窗口射出温暖明亮的光芒。
在通向车站的路上有三家能喝酒的小饭馆:烤鸡店、杂烩店和拉面馆。说它们是饭馆实在有点抬举它们,其实不过是搭棚子做生意的路边摊。拉面馆的棚子是布的,上面有些油污,但是由于四周围得很严实,里面倒是挺暖和的。坐在长椅子上喝酒的客人还真不少。
搬进新家已经一个多月了,卓二偶尔也会在这些小饭馆中露面。附近街上的饭店本来就少,而且到了晚上开门营业的就更少了。麦当劳和肯德基又不合东方人的口味……而这边路上的几家小饭馆,虽然店面不太干净,但是味道却很正宗,特别是那家烤鸡店,虽然连店名都没有,但是烤出的鸡肉却是在任何高级饭店也品尝不到的美味。
烤鸡肝味道十分鲜美,一个一个的细胞似乎还活着;烤鸡胗口感筋道,嚼起来咯吱咯吱很带劲;盐烧鸡皮进嘴里不用嚼就像上等黄油一样溶化开来……傍晚六点到七点这段时间,店外甚至有客人排队等候品尝。
“那家烤鸡店真不错。”
“没兴趣!那么脏的店。”春海皱起了眉头。
为了买房子,卓二一家向银行借了很多钱,所以卓二现在的身份并不适合喝高级酒。所以每次加班回来后,就在家附近的小饭馆喝上两三杯烧酒……这种放松的感觉也算恰如其分的享受吧。满是烟头烫痕的长桌、高矮不齐的圆凳子……客人们以各不相同的表情孤独地喝着自己杯中的酒……
“如果东京发生大地震,估计会有一半的人丧生。”与往日不同,这天来了一位饶舌的客人。
由于第二天是孩子学校的建校纪念日,所以放假,于是春海带着孩子们回千叶县的娘家去玩了。听说外婆家附近最近建成了一座迪斯尼乐园,所以孩子们早就吵着要去玩了。
卓二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冲了个淋浴后就奔高岗下的小饭馆径直走去。
今晚什么也不用顾虑,可以敞开了喝酒。
有家人在家等待的夜晚,喝酒总是有所顾虑,所以平时卓二只控制在三杯左右。
但是……还是有人等的好啊!
现在想一想,没有家人等待的空房子,是那么的凄凉,特别是新家,因为本来就是为家人买的房子呀……
虽然我小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家里都是那么冷清。
在从家到小饭馆的坡路上,卓二呆呆地思索着。但当他坐到小饭馆的椅子上之后,仅仅是屋里的灯光就使刚才那凄凉的想法躲到了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去了。
“像我们这郊区还有逃避的地方,如果在东京市中心或者在地铁里,那一下子就完蛋了。”
啊!原来地震的话题还在继续着。
卓二已经喝了五杯,从第三杯开始那种飘飘欲仙的醉意已经不知不觉地袭来,卓二感到身心都舒畅无比。但是,卓二的酒量并不大,五杯算是一个界限,如果再喝上一两杯的话,那非得酩酊大醉不可。
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醉得不醒人事了。
再喝两杯怎么样?
一股温暖的幸福感涌上了卓二的大脑,虽然并不那么具体鲜明,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感触。究竟是为什么而感到幸福呢?
啊,对了!因为我有家,家人都很健康、快乐。今天是我一个人为这个家所喝的祝福酒。
卓二的身体有点微微的摇晃,看到周围的客人,他想:他们今晚又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喝酒的呢?
“再过生日,我就七十岁了!”
卓二迷迷糊糊的头脑开始抱怨这小饭馆的音响效果,怎么邻座的声音听不清,而远处客人的说话声却在耳边回荡。好像地震的话题已经结束了。
春海他们没事吧!
去迪斯尼乐园要坐地铁吧?危险的还不止地铁呢……
掌柜的一边从冰箱里拿出肉串一边说道:“七十古稀呀。”
“古稀,古稀。到了这个年纪只剩一个人生活的话……”老人一边来回摇着头一边小声地说,似乎是在给自己听。由于喝了不少酒,老人的脸颊已经泛起红晕。
“掌柜的,再来一杯!”卓二一口干掉杯中的酒,然后把杯子举向空中。
“来喽!来喽!”
杯子的外面还有一层量酒的容器,掌柜的在斟酒的时候故意多斟一些,让酒从杯子中溢出流到外层的量杯中。不知这是谁兴起的习惯,反正从很久以前酒店就有这种服务方式。客人把杯子中的酒喝干后,看到量杯中还剩一点,也许会感到高兴吧。
喝完这杯就回家。
卓二把最后一串烤鸡肉塞进嘴里,紧跟着再送半杯酒下肚。
“那洗衣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有自己洗呗。”
掌柜的和老人的交谈还在继续着。
“老婆比我小十岁,还有两个孩子,可是……可是都走在我的前面了……”
这句话穿过充满油烟的空气清晰地送进了卓二的耳朵里。
一种细微的恐惧感潜入了卓二心中,他拼命集中被酒精涣散的注意力,思索着这恐惧感的来由。
哪来的恐惧呢?
在家人当中恐怕最先死的应该是我自己吧。
春海比我小五岁,比父母先死的孩子也不多见。
但是,话不能说绝,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可能性都有。
“掌柜的,算账!”杯中的酒还剩一点。
“好的,来了。”
卓二喝干杯中最后一滴酒,交完酒钱出了门。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衣领灌进前胸、脊背,卓二打了个寒战。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摆着。
铁路沿线有一个小公园,卓二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抬头看见了高岗上自己的家。黄色的灯光从四方的窗户中射出来,大概又忘记关浴室的灯了。
冷风刺痛了卓二的眼睛,泪水渗到眼眶里打转转,身体颤抖着。但是……颤抖不是因为寒冷。
怎么说才好呢?
对未来的感觉无法预知其有无的未来的事情带着强烈的现实感充满了卓二的心。
公园长椅上烂醉如泥的男人、远处窗户的灯光……
以前的什么时候,我一定曾经在这里远远地望着那个窗户发过呆。
春海死了,孩子们也没有了,敏惠、阳一他们都死了,房子也变卖了。自己过着无止境的漂泊生活,衰老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这一切一切的痛苦只能用喝醉来摆脱。
“曾经,我也有过幸福的生活。”
一边望着远处窗户的灯光一边说着这样的台词,卓二预感到这一天也许真的会来临。被奇妙的现实感包围着的卓二,在风中默默地流着眼泪……
“曾经,我也有过幸福的生活。”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