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有一个上帝,而一个上帝就足以让一个人倒下,为的是大家同时倒下。由斯卡迪签发的电报通知她:《日报》根据这样或者那样的条款,自即日起,解除她一切职务。如果雷伊娜理解正确,报社已经将她解雇,理由是给报社造成损失以及无故旷工,报社说拒绝她任何要求赔偿的权利。
将来她得过饥肠辘辘、无事可做、前途暗淡的生活。报社整得她一无所有;但是,只要有了赫尔曼,就有了一切。她不会像母亲那样想:最好不要醒来,因为世界就是苦难和丑恶,丑恶和苦难。她要起来反抗不幸的遭遇,要重新恢复自我、恢复坚不可摧的雷伊娜。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亲爱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故事?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说你不能去里约了?”
赫尔曼用这样轻浮的口气说话,丝毫不触及雷伊娜早已经跟他说过的全部焦虑心情,这让她深恶痛绝。她恨他,可又爱他。
“这事最好不在电话里讲。我需要你!你听见了吧?
我需要你!这话我得说多少遍啊?““雷伊娜,别孩子气!咱们说好的:明天上午在里约见面,对不对?我这里有工作不能放下。你也有事情要调查。
干吗还有二十个小时又突然改变计划呢?““赫尔曼:有人暗算了我。就在这里,在我自己的家。
你能理解吗?““你现在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医院:这就是我的理解。
如果是你家里被盗了,那就去里约吧!我用爱情补偿别人抢走你的一切。再说,看来损失并不很严重嘛。你的声音很好哇。““我严肃地跟你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严肃认真地告诉你:赫尔曼,我的情况很糟。我不去旅行了。
我不能去。“赫尔曼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突然间犹如山上的冰锥。
“我不能改变计划。为了这次采访,我准备了两个月了。你别再让我延期了。
我希望你也别延期。”
“从里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每天有七八个航班。空中飞行才两个小时。你可以明天晚上出发,后天一清早返回。
这还不能打消你的顾虑吗?““不行,雷伊娜。今年我四十岁了。我从来——你听明白了吗?——从来也没有让女人操纵过!亲爱的,你就别任性了。如果你要的是浪漫的一夜,那科帕卡巴纳海滩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河口好。如果现在你不想去里约,那么还有下一次。总会有下一次的。”
雷伊娜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是个傻瓜!”
“我可不想对你那么狠。来,说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赫尔曼,我爱你。因此我找你。我爱你,既没有提问题,也没有提条件。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是很容易的;但是你得相信我。我求你来这里,因为事情本身的需要,非来不可。”
“雷伊娜,我也爱你。可是我从来不听命于别人的欲望。从来不听!自从我十九岁离开家以后就是这样的。”
“我这个情况可不是欲望。是一种需要,是急需。或者如果你要我说得再明白些,是致命的不幸。”
" 但是做决定的是我。我决定:不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如果你像你说的那样爱我,我明天在里约等你。如果不这样,那就以后在别的地方见面。咱们以后还有整整一生呢。““你是说一生一世?”
“是的。明天,后天。”
“明天?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很荒唐。根本没有什么明天!”
挂上电话时,她觉得心里只有空虚和疲倦:一片无边的旷野,在过去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她感到心灵上疲惫不堪:那对孪生的救世主所说的“心灵”大概就是到了边缘,到了悬崖;任何形式和体验都被否定和肯定。尼采写过这样的话:否定之否定可以构成一个肯定。如果是三个否定呢,可以构成什么?一个在短短几小时的一阵风中被强奸、被报社开除、被爱情抛弃的人,能产生什么力量呢?
她泪流满面,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情绪,体内灼热的起源,这些还没有被不幸触动过。她拿起电话;好了,现在感觉到这一天开始了。她要打给《先驱者报》的编辑部主任;打给《时代周刊》的社长。他们都曾经对她说过,只要她愿意,他们会铺上金丝地毯,为她开道,请她写她愿意写的一切。
强奸事件发生后的整整一周内,卡马格反复唠叨一句话:“驯服一个野女人,从来没有这么难办过。”莎士比亚在早期的喜剧中给人们上过驯服悍妇方法的精彩一课,那是在一五九二年,也许更早一些时候上演的。但是,卡马格进一步完善了驯服的方法。在十八和十九世纪上演的《驯悍记》里,彼特鲁乔这个人物在舞台上转悠时,手里拿着一根多头鞭子:那是驯养者的象征。凯瑟丽娜,那个被征服的女人,很高兴为丈夫惩戒的凶狠性辩护:“尤其可恼的是,他这一切都借着爱惜我的名义。”为了征服雷伊娜,卡马格不需要拿鞭子抽她,也用不着饿着她,如同彼特鲁乔对付凯瑟丽娜那样。只要让雷伊娜去面对她自己的脆弱性格、卑贱的地位以及对她所爱男人不可救药的依赖性就足够了。
卡马格密切关注着波哥大那位编审在雷伊娜心目中引起的失望感觉。从电子邮件上判断,那个男的从来没把雷伊娜放在心上,也根本不理解她。使得雷伊娜女性特征变得更加迷人的费解处之一在于:她顽固地编造出一个理想化的情人,把她想象中的美德加在情人身上。卡马格心里想:或许她做的这一切是用另外那个男人特有的力量、权力和才干装饰她的情人;那个男人除去他卡马格之外还能是谁呢?这就如同《福音书》提要的作者用孪生救世主的做法一样。
那位编审,赫尔曼,从里约给雷伊娜发了一个电子邮件,那话说得非常笨拙,令人不可思议:“如果你爱我跟你说的一样,我还要在这里再呆两天,等候你。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了你在特木科向我发誓的永恒爱情?”可能雷伊娜没有说明白,没有把可怕的强奸事件告诉赫尔曼。如果告诉他了,那这位编审就是一个有自恋癖的野兽。雷伊娜本该来求助他卡马格的。只要电话一响,他会毫不犹豫地跑到她身边的。但是,雷伊娜甚至连斯卡迪的电报都不肯回答:她不肯为自己辩解,不争论开除她的合法性。像往常一样,骄傲毁了她。最大的傲慢就是自己把自己钉上十字架;雷伊娜在回答那位编审短暂的电子邮件里使用了狡猾的以毒攻毒的办法:“爱情,很不幸,不是永恒的。别再给我写信了!”
卡马格加强了对雷伊娜的监视,因为那女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可能更加需要他。
夜里,他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就坐在布什内尔牌望远镜旁边,等待着她恢复往日习惯的时刻的到来。眼下,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慢悠悠地脱去衣裳了;从洗澡间出来时也不再裹着浴巾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是侧卧的,读书或者看电视。电话铃不响,至少她已不关心电话。一周来,妇科医生那里,她要去三次;根据斯卡迪的调查,她现在服用的药物对她身体有害:浮肿,咳嗽,脱发,那可是一头油亮、蓬松的浓发啊。
几天以来,卡马格已经不要那个拉着他跑来跑去的司机了。现在他亲自开着报社的汽车,为的是掩护他前往光复大街的行动。实际上,他本可以走上几个街区就从报社到达那单元房了。但是,如果走路,他不能发现后面是否有人跟踪。
星期六,他心不在焉地穿过科连特斯大街一个最繁忙的路口时,遇上了红灯。
一辆全速行驶的大公交车撞上了他汽车的一侧,几乎将他掀翻。汽车是报废了;可他安然无恙。这是好运气又一次光顾他的征兆。礼拜天黎明时分,他正准备放弃监视、稍稍打个盹的时候,发觉雷伊娜动作意外灵活地起床了,又穿上了骑马装:马裤、马靴、猎装和毡帽。七点前,她乘出租汽车走了,去向不明。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卡马格来不及跑到大街上叫另外一辆出租车跟上。
这一新动向让他感到欣慰:那女人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
现在,他确信事情又要恢复往日的面貌了。
这是几周来他第一次可以放松一下、睡上一个好觉了。
大约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卡马格醒来时,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定袭上心头:当天晚上打电话给雷伊娜;争取把她弄回来。
要想拒绝他的追求恐怕很难,因为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可以把他和她分开了:那位哥伦比亚编审已经快四天没有任何音信了;似乎接受结束关系的事实了。此外,她没有什么可损失的,而他则要冒很大风险。一个不怕嘲弄和传染的男人之所以是男子汉,因为他超越了一切,上帝支持的人,上帝一定让他走运(原文为拉丁文)。
他飞得如此之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污染他了。他自身光芒万丈,触及到他的任何东西都会燃烧起来并且得救。
如同以往星期日发生的事情那样,雷伊娜从马场很晚才回到家中,时间是十点左右。一对乡下老人送她回来,这对老夫妇的样子与城区里没有特色的郑重气氛极不和谐;他俩在雷伊娜居住的楼前停下一辆福特牌的破卡车之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大约有三四分钟的时间,他俩在驾驶舱里一动不动。两人大概在商量是否看看女儿的房间——卡马格丝毫不怀疑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与雷伊娜长得相似是显而易见的——或者是回阿特罗克镇。过去每当卡马格提到父母亲时,雷伊娜避免谈细节问题;如今卡马格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与女儿是非常相似的,又是非常不同的,好像雷伊娜出生时,生下一个父母不认识的人种来。男的秃顶,小嘴,下巴突出。
她母亲有着同样好动的习惯,开口大笑时,无拘束地露出牙床。从远处看,她父母似乎都有坏牙;但是望远镜的准确度还达不到可以证实的水平。卡马格确信无疑的是雷伊娜为有这样的父母而羞愧。显然她是举棋不定的,是请父母进去看看她房间没有特色的样子呢,还是让父母回老家,因为天太晚了,他们在一起整整呆了一天。
最后。她还是让父母走了。雷伊娜一进卧室,就重复起老规矩的某些细节来:极力挣扎脱去马靴;高举双腿脱下长袜,那细腿很让卡马格着迷;踝部虽然过于粗壮,但是有颗黑痣,现在他很想上去亲吻。这一次,雷伊娜也是从头上脱去紧身女衫的并且闻闻腋下的气味。谁知道她在出门前是不是洗过澡呢!也许就在他临时打盹的一瞬间,她洗澡了;但即使这样,骑过一整天马之后,肥皂的香气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因此体液的气味又出现了。卡马格又一次查看了雷伊娜肚脐下、阴毛上的伤疤,那是她儿时做阑尾炎手术缝合不良的后果。雷伊娜一谈到过去就变得躲躲闪闪;当卡马格大着胆子问她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失去处女宝的时候,或者问她一生中最强烈的性事回忆时,她的回答就充满了敌意。
现在卡马格看见她打开了电视机;他决定她还没有看上哪个节目之前打电话给她。电话一响,她从床上坐起来,对这个时候会有电话感到惊讶;犹豫片刻之后,她跳下床,拿起电话来。或许她以为是那个哥伦比亚情人由于渴望道歉而打来电话。
卡马格说:“是我!”
“你是谁啊?”
“过去有一段时间你是不需要提这个问题的。是我,老相识!”
“既然是老相识,你应该早就学会别打搅我!,,她气得脸色通红。这是第一次卡马格看到雷伊娜一场酝酿了几个月之久的怒火喷发。但是,她没有中断谈话:这就足够了。或许他在黑暗摸索的过程中触及了雷伊娜身体某个敏感的侧面。
卡马格说:“如果我能平静下来,我也会让你安静的。
可是我不能。一想到你已经走了,我就受不了。““这很感人。可怎么是我走掉的呢?是你把我轰走啦!,‘”那怎么办呢?你不露面啊。三天无故不来上班啊。
无论什么地方我们也找不到你啊!““我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干吗还要给你解释这些!永别了!”
“等一等!别挂电话!咱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现在是你在发病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还有勇气打电话!你弄得我到处找不到工作。你跟半个阿根廷通了话,让许多单位把我列上黑名单。你打过我!我的上帝啊!我不希望你倒霉。不希望你发生任何不幸。我仅仅要求你让我安静过日子吧!”
说完这些,她挂上电话了。她用力一挂,仿佛这么一摔就可以摧毁他的声音、他的影子和对他的记忆了。假如凯瑟丽娜也像雷伊娜这样狂妄地回答问题,彼特鲁乔会怎么办呢?他会把她囚禁起来,会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打掉她的火气!
但是这套办法之所以可行,因为彼特鲁乔很自信,答应跟她结婚。他找到了一条把凯瑟丽娜捆在自己婚姻枷锁上的绳索。而卡马格让雷伊娜走了:这估计错了。
雷伊娜经受过莫米尔的侮辱之后,已经吃够苦头了。卡马格,你的激动情绪已经过去了。你应该送给她某种无法拒绝的东西。你再给她打电话,即使确信她不回电话,也要打过去。
无论如何,你看到她听见电话响还是从床上坐起来了。
电话声虽然单调,但是把这面的窗户和对面楼房的窗户联系起来了。刹那间,你以为她要捂住耳朵,因为她双手高举起来,表示哀求或者警告。随后,她用床单盖住胸口,好像预感到有人在观察她似的。她录音电话上的声音清晰而流畅:“我不在家。请您留下您的电话号码和您呼叫的时间。”
你于是说道:“雷伊娜,亲爱的,我想一切从头开始。我愿意跟你结婚。这是认真的。我希望结婚。劳驾,请回话!
如果得不到你的消息,明天我去你家了解你的想法。要不然,我就两三天以后过去。“拖延时间是控制感情的根本要素:两三天。她会颤抖着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你上电梯,两三步跨过走廊,在门前停下,敲门。他还记得在《七个疯子》(《七个疯子》,系阿根廷当代作家阿尔特(1900一1942)的长篇小说。)中关于屈辱那一章里,主人公爱多撒因讲述他父亲每当他犯了错就命令他去睡觉时说的话:“明天我再揍你!”于是那一夜就变得没有尽头了。光线穿过蓝色的玻璃照到了房间。
困倦终于战胜了他的时候,父亲来了:“好,到钟点了!”父亲强迫他跪下,用鞭子凶狠地抽打他的屁股。卡马格,现在该你这么做了:明天!两天以后!你再给她打电话,重复:明天!等到你真的到了雷伊娜门前时,她会低下头来;你要让她跪下,永远不许她站起来!
好了,到钟点了,卡马格说道。自从他给雷伊娜打了电话以后,他一心只想着雷伊娜这样的形象:给他开门并且说:“咱们重新在一起吧。权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雷伊娜和报社都让卡马格分心,这损害了他的健康。有一两次,他陷入了不可饶恕的走神。这在工作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现在他经常发火,很少宽容;但是才干依然没有受损。他满怀激情地又重写了关于两架飞机相撞的报道,地点在查卡布科,那是平原上的一座城市,他在前往阿索特阿与雷伊娜见面那个夜里曾经从查卡布科经过。他派遣一名记者成功地采访了伏拉迪米罗。蒙特西诺斯、秘鲁那个黑人修士,他乘那架飞机从巴拿马的流放地回到了利马。上午,他在检查《日报》版面的时候,证实了他每天都打败了《先驱者报》。
不,他的聪明才智不在那里徘徊。那是日常琐事的范围:有时他已经走在前往餐厅的路上了竟然忘记应该跟谁去吃午饭!他把报社里另外一辆汽车给报废了:这一次是由于疏忽大意,他把车开进电缆修缮井里去了。车头部分成了碎片。急于回光复大街房间的愿望让他感到焦躁不安。他不时地看看手机上是否有呼叫,看看有没有雷伊娜的信息。
什么都没有。星期一惟一给他来信息的就是迪安娜的声音,女儿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父亲。他回答说:圣诞节。“女儿,圣诞节前。我向你保证。”
雷伊娜过着残废人的生活。不洗澡,目光不离开电视机,只是起身喝杯茶,有时吃片奶酪面包。星期三上午,照例要去看妇科医生。虽然上街,并不梳头,用发卡拢住,穿上一件宽松的棉衣,简单朴素,潇洒地走在路上,不在乎人们敌视的目光。啊,她不知道失去了卡马格的爱情,她的损失有多大:本来他可以搂住她的细腰,给她讲述幸福的故事,让她忘却自己的痛苦。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别受罪了!你就没有感觉到你的身体是如何从里面洗涤的吗?没有感觉到你的血液已经恢复正常了?没有感觉到痛苦已经熄灭,现在仅仅剩下一点痛苦的灰烬,剩下一点记忆中对痛苦的厌恶吗?他和她本可以双双走在城里,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雷伊娜从妇科医生那里回来以后,开始检查衣柜里的衣物。她不高兴地把马裤分出来,要送到洗染店去:这是准备再用的信号,或许就是这个礼拜天。这不会让卡马格感到吃惊的。七点钟,他将在另外一辆报社的汽车里等她;无论她去什么地方,他都跟踪到底。根据斯卡迪的调查,雷伊娜的父亲修理好了一个种马场主人的车辆,地点在龙长丝,主人做为酬劳,允许雷伊娜的父亲在周末骑用收藏的贵重名马中的两匹:一匹是阿拉伯枣红马;一匹是纯黑色马。
这个星期三,总统对西班牙的国事访问以及不断从利马传来的关于蒙特西诺斯的消息,迫使卡马格两次修改《日报》的头版版面。他可以同时关注不只一个情况;但是他身外发生的重大事件并不能让他产生兴趣,因为那些事件自己就会变化,用不着他来控制。不错,他在讲述这些事件时是要改动的。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那些事件要改变他的话,他会关注的;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坚强的意志;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他成为他不愿意的人。只有雷伊娜除外:这女子让他失去了理智。从历史方面说,雷伊娜根本不能跟大气变化相比,不能跟一种褪色的颜料相比,不能跟海豹的摇鳍摆尾相比。但是在生活方面,她占据着一个让他感到窒息的空间,不把他缩小为真正的一无所有就不让他成其为人,她把他抛弃到一个遥远的思想旷野里了。
如果雷伊娜同意,他可以跟她结婚:像占有一个物品那样占有她,把她画在墙壁上;那样就让她安静了。可是,如果她不同意呢?但她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啊。她现在是个废人,他来帮助她从废墟上站起来,重建家园。
可能雷伊娜预感到了那个明天,也就是卡马格威胁她说的“两天后”,已经在当天夜里就来到了,因为她没有穿几乎不离身的紧身女衫和披肩——偶尔去看医生、买药和去超市除外,依然穿着那件宽松的棉衣。她的姿势一如既往:侧卧在床,目光被催眠似的盯着电视机。但是,卡马格下楼过街之前,通过望远镜观察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变成焦虑不安的网络:她又一次在凶狠地咬指甲;非常笨拙地梳头,脑袋稍微一动——脑袋颤动,肩膀似乎因为寒冷而抽搐——就有几绺头发跳出来,迫使她重新梳理。她的上唇靠近嘴角的地方也在微微痉挛,让她老了许多。所有这些细节都给卡马格很大鼓励,告诉他:雷伊娜感到无依无靠到了何种程度,孤独和不能行动的压力有多么沉重!他摔得她一落千丈,现在他随便拉她一把,她就会感激不尽的。
十点钟,卡马格看到她把刚用过的茶杯放到厨房去了,便决定去敲门。
她说:“我不开门。不管是谁,我都不想开门。”
“亲爱的,难道你没听见我给你留下的口信吗?”卡马格不安地问道。不得不在空旷的走廊里喊叫着说话,这让他感到愤怒。“我求你跟我结婚。明天就办。你愿意的话,咱们去登记,申请一个日期。”
“你有病啊!疯啦!我是人!这话你能理解?我有感情,有理智。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亲爱的,不理解的是你。”
“别这么叫我!我是雷伊娜。你走吧!不然我要报警了。”
“雷伊娜。我想你精神有些失常。我重复一遍:我要跟你结婚!我跟你说过:我要回来等你答复。我是卡马格,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是卡马格;我要给你提供世界上没人能提供的一切。你至少客气一些,开开门嘛!”
“卡马格,我听见你的话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跟我结婚既不能让我感到自豪,也不能让我快乐。我跟你说过了:我爱上了别人。”
“你还能爱上谁呢?别开玩笑了!雷伊娜,你现在孤独一人。”
她说:“我要叫警察了!”
“臭婊子,你到现在还敢威胁我!你病了,浑身是血,臭婊子,我来给你提供帮助,你的回答反而是报警!”
“滚开!”她的声音绝望但是非常坚决地响起来。如果卡马格能从望远镜里看看她的表情,我的上帝啊,要是他能看看她的表情就好了!
“我不允许你这样!”他说。
这时,他疯狂了。踢门,拿出公牛般的力气撞门。本来他可以用斯卡迪给他的钥匙开门。可是雷伊娜又安装了第二道锁。找到一种解决办法,对他来说并不费事;但是他没有注意这个细节。他应该事事都有所预见吗?他能一心一意同时进入千丝万缕的思绪中去吗?假如迎面挡住他的大墙是《日报》,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是广阔无垠的阿根廷,他能想出办法来推翻它。但是雷伊娜那扇不幸的门却是不可逾越的,是不大宽容的。
她又喊了一声:“滚开!”
尾 声卡马格从星期六就知道了雷伊娜要去骑马了。他看见她在擦马靴;看见她把马裤挂在衣架上;看见她拿出来上周曾经用过的白衬衫和那件带镀金钮扣的高领上装。
卡马格一宿没睡。曙光清澈透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让他奇怪的是,在向汽车走过去的路上,他听见了田鸫不寻常的歌声。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人烟稀少、没有树木的远郊会有田鸫!
谁能预言鸟儿们的情绪呢?出租汽车又一次是在七点钟来接她的。他在穿越城市南部的漫长公路上紧紧跟踪了她一个多小时,全然不理睬路上的红灯,目不转睛地盯着雷伊娜的后脑勺,仿佛再次把她锁定在望远镜的镜头中一样。
他只想讨个说法,只想弄明白她为什么不考虑卡马格是何许人就加以拒绝!他当然不相信她还在迷恋那个哥伦比亚编审,因为她已经毫不留情地轰走了他,如同赶走卡马格一样。他无法想象的是,他给布宜诺斯艾利斯新闻界一个微不足道的电话,暗示报界不得雇佣雷伊娜,好像谩骂似的侮辱了她。她又一次忘记了卡马格惟一的兴趣就是保护她,难道此前她在什么地方能比在《日报》社更充实、更幸福吗?
他提出跟她结婚,这难道还不够?如果她同意结婚,那她的地位比去特木科和加拉加斯以前更重要。她一辈子也许用不着再写一行字了。那就不再是雷米丝小姐了,而是卡马格夫人。她怎么就意识不到这二者的区别呢?他要给她解释一下。为此,他才不辞辛苦开车跑上四十多公里来到南部一个偏僻的种马场。他怎么能允许一个将来要跟他结婚的人来玩这种凶险的游戏呢?星期五,斯卡迪开门见山地告诉他:雷伊娜准备去一家文摘社工作。这个情况让他感到气冲牛斗。一想到她要在一家狭窄和肮脏的办公室里和三四个流鼻涕的学徒一道把别人写的东西剪剪贴贴,他就觉得是对他的侮辱。他对她谆谆教诲道:要有自豪感,要有自信心,要有令人惊讶的本事;其中自豪最重要。卡马格立刻打电话给文摘社的老板;他说:“你如果敢雇佣雷伊娜。雷米丝,我就让你手里的东西卖不出去!”他都无须多加解释。对一家准备部分刊登雷伊娜孪生救世主文章的电子杂志,他的做法更加粗暴。出版者是个固执的年轻人,已经装订好杂志,准备发行了。他不知道斯卡迪用什么办法使几家订户撤回了定单:年轻人冒险的结果就是如此。
卡马格要独自占有雷伊娜,不允许任何人分享。这时,他已经把汽车停在一片朴树(阿根廷特有的树种)和九重葛混杂的树林里,从那里他可以不惊动任何人,静静地用望远镜欣赏雷伊娜下了出租汽车、向种马场看门人的小屋走去、扛起一套英式马鞍的一系列性感动作,这些动作让他确信:无论如何,他要留住她!雷伊娜是他合适的伴侣;找不到别人可以替代。她不如布伦达情趣高雅:他前妻表面上的高雅只要一进入认真的交谈就不见了。无论思想还是现实世界,布伦达都不感兴趣。
她全部的热情都在音乐上,或者根本不能说音乐,而是为了在外省演出而经常练习的五六首三重奏的乐曲上。相反地,雷伊娜有着名副其实的聪敏才干:有点野味,没有好好培养,有时没礼貌。但是,他知道打磨这些粗糙之处仅仅是个时间和磨合的问题。在对她进行教育的那几个月里,他让她远离事务性会议:现在展示她的才干、让她担风险的时候到了。
种马场位于龙长丝火车站西部五公里远,比卡马格预想的要简单得多。黄土铺地的大院子面对着单个饲养的马厩,一共有六匹马;旁边有片苜蓿地,地里摆设了两三个大概是练跳跃的障碍物。四周看不见人影。可以肯定,看门人还在睡觉呢。
有可能雷伊娜的父亲与其他骑手一道随时会来到。他看见雷伊娜以难以置信的熟练技巧把鞍具放在。
一匹枣红马上,调整好马肚带,摸摸马头。她一只脚踏上马镫,可是她又停了下来。卡马格从她面部表情上看,是意外的疼痛拦住了她上马的动作,疼痛大概来自腹部。雷伊娜一手捂住肚子,一手牵着缰绳。此时此刻正是需要他上前帮助她的时候。卡马格下了汽车,离开了树林的掩护,向大院前进。雷伊娜正在院子里用呼吸动作减轻疼痛。这副没有自卫能力的可怜模样实在打动了卡马格。这地方荒凉而偏僻;距离一座垃圾山只有两公里;垃圾山上有窃贼出没,有收购赃物的家伙光顾。
斯卡迪给他解释说,抢劫在偏僻的南方时有发生。斯卡迪还建议他,遇到红灯不要停车,因为宁肯接受罚款——如果警察出现的话——也比被抢光要好。雷伊娜的出租司机肯定也知道这个情况,因为他遇到红灯就不停车。出于谨慎,卡马格随身携带了那把38口径的陶鲁斯牌左轮手枪,可以转动的弹膛里装了六发子弹。
如果他发现什么可疑的强盗,相信用手枪一晃就足以吓跑坏蛋了。
雷伊娜恢复的速度比卡马格预想的要快;她还是坚持骑上了枣红马。卡马格看见她重新拾起落在地上的鞭子并且高傲地抬起头来,他想返回树林里的藏身之处。
但是,太晚了:她已经发现了他。也许这样更好。雷伊娜的父亲随时会出现,尽管如此,仔细一想,为什么雷伊娜会这样早来骑马呢?种种猜想涌上心头,折磨着他的想象力。她会不会在等候另外一个情人,一个只用电话联系的男人?不然的话,她在这里一直呆到夜里做什么?卡马格,想啊,好好想想!到了中午,雷伊娜肯定下马,回老家吃午饭。饭后,她跟父亲回来,再骑马到六点钟;接着,第二次回阿特罗克老家,可能跟侄子们玩一会儿——她有两个侄子,最后回布宜诺斯艾利斯。
从前,她是坐报社的汽车来回。如今,她请求父亲用那辆旧货车送她回去。那么有五个小时是空白的: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一点。卡马格,那你还需要什么别的迹象?
你可以确信,她一定是在看门人家里跟另外什么情人滚在一起的,说不定那情人就是看门人呢。揭开这层秘密给了你多大的力量啊,足以让你去迎接现在她注视你的那副傲慢和挑战性的表情了。
“你又来了?你永远不让我安静吗?”她质问道。
千万别让她的怒火牵着你走。不行,卡马格。你要好好深呼吸,不是为了减轻什么痛苦,而是当呼吸深入到内脏里时可以有勇气确认你的所作所为的正义性,同时让开口讲话的声音平静下来:“雷伊娜,我只想弄明白你发生的事情。请你解释一下就这么费事吗?你不能这样拒绝我,好像我什么都不是似的。”
“对我来说,你什么都不是。”她打断了你的话。接着,转身要回到枣红马那里去。这个臭婊子!
“我想帮助你。我知道你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你知道了什么?你还钻进我的内裤里闻闻?臭叫花子!你四处糟蹋我的名誉,现在又想糟蹋我的隐私。你以为你是谁?”
不,卡马格,这娘儿们可不是过去曾经属于你的那个女人。她已经被人改造了:人们改变了她的聪明才智,改变了她的美貌;有人糟蹋了她的人格。现在她用来咒骂你的污秽语言,也不是她本人的。你用望远镜不停地观察了她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有看到她这些变化呢?她过去是光明的蜂王,现在是个臭蛆虫。不管怎样,你还是你;你不会被她那敌对情绪的臭水所裹挟。
你对她说:“暂时就算你想的:我什么也不是吧。这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是在你惨遭不幸的那一周里惟一给你打电话的人。我是惟一去你家门口向你求婚,或者给你提供帮助的人。换了别人,你也应该解释一下嘛。为什么你不肯向我解释呢?”
雷伊娜举起鞭子,浑身颤抖。嘴角又抽搐起来了。
她说:“咱们干脆一下子了断!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了,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男的,那个哥伦比亚人,我已经不在乎了。”
“那就够了。我的生活是我的生活。你想解决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对吗?我估计你感兴趣的就是这个。卡马格,咱俩的关系是个错误。是个海市蜃楼。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你前额有两条皱纹、满头白发、火鸡样的下巴,那时我想:我在这个男人旁边做什么呢?我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什么样子了?尽管如此,我那时并没有打算离开你。后来。
真正的爱情来了,我就把你放在一边了。现在,你走吧。我要骑这匹枣红马了。
“啊,雷伊娜,我已经不知道你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了?
你要穿着白围裙、戴着橡胶手套骑枣红马?你要戴着手套抚摩马鬃?多年来,卡马格就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多年了;他绝对不允许此时此刻再溜走。
你对雷伊娜说:“我那边有辆汽车,在树林里呢。现在你跟我上车,听话,别出声。永远留在我身边。你非常清楚:谁也不能抛弃我!‘ ”你疯啦!,’她回答道。
她想一下子跳上马去,可是你比她快。你拉住她胳膊,把她拉向你的怀中,其力量之大,使得她在推拉的过程中松开了缰绳,一下子摔倒在土地上。枣红马惊慌地跳跃起来,撒腿跑远了。
“我就是你。你我不能分离!”
雷伊娜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向看门人的房屋跑去呢,还是抵抗。不幸的是鞭子刚好落在她手边。她不可能胆子大到敢打你的程度。但是,她打了。鞭子抽向你脑袋的时候,她显得比平时异常高大。她既像你母亲,又是她本人,两个女性姘居在一个肉体里。
她吼道:“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她轻蔑地瞥了你一眼,跑步去找枣红马了。
“雷伊娜!”你喊道。声音清晰又明亮,仿佛刚刚清洗过一样。
后来,你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往事在今天重复的闪电属于哪个记忆层面呢?如何解释你从前多次、无数次做过现在又要做的事情呢?你自然而然地从腰带上的枪套里掏出左轮手枪来,瞄准雷伊娜的后背,扣动了扳机。陶鲁斯牌的圆形弹膛勉强转动了一下,又一颗子弹上了膛。你看见她摇晃着走了一两步就跌倒了。你还看见她转身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你,手里紧紧攥着鞭子,好像还要抽你。
她问:“卡马格,怎么你……?”
头发散落在她面部的一侧。嘴唇是张开的,可以看到苍白的牙床。颈部暴露在外,你认出了那颗你亲吻过多次的圆痣,它还在轻轻跳动。但是,她已经不是她了:她是脱离你身体的一个错误。
你又叫了她一次:“雷伊娜!”
你射出了第二发子弹,这一次很近,就在圆痣上面。
你看见看门人和一个妇女跑出屋外,他和她揪住衣裳、杀猪般地尖叫起来。你看见明净的天空上挂着一轮白色唱片似的太阳;卡马格,你觉得一切都好。你重新感觉到仿佛出生那天一样的清洁,那时可还没有人抛弃你呢。
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开着汽车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转来转去,远处的草地上几头母牛在吃草。你很想打电话给恩索。马埃斯特罗,告诉他发生的事情,要求他在明天的头版上刊登这条消息。肯定会轰动;《日报》理应精心讲述这个故事,要比任何人说得都好。将来你来讲这个故事。
现在你得保持沉默,如同儿时躺在被窝里一样;你去寻找不曾有过的柔情感觉,在虚无之手的抚摩下屏住了呼吸。空气一动不动。中午的炎热是如此的残酷,连蚊蝇都不飞舞。
但是有人在唱歌,是你母亲在唱?你听到身后远方传来的歌声;谁知道那歌声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那歌声不是充满你的耳朵,而是充满你迷失的灵魂最深处,卡马格,充满你渴望回去、又不能回去的地方。
布伦达从来不听其自然。那天晚上,圣依西德罗大街的住宅里将宾客盈门;她说,最好是上凉菜。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夏天又变得难以忍受了;或许应该把餐桌摆在外面,摆在游廊里;但是,让卡马格那样露面是不谨慎的;他不能离开椅子,不肯让客人们发现他已经残废了。
在起诉他犯有杀人罪的不愉快的审理过程中——结果宣判他无罪,如同现在大家认定的那样,一种奇怪之极的疾病症状出现在他身上;医生们诊断时使用一些很难发音的名称:急性特发多神经炎,或者叫做多神经根神经炎,还有一种普通说法,叫做吉约因巴利综合征。
卡马格以为是在出席瓦伦提参议员的葬礼时出现的感染迹象,当时他双腿肌肉突然松弛无力;恩索。马埃斯特罗不得不搀扶他,免得他摔倒;但是不可能摔倒。
综合征状开始时好像普通感冒;半夜时分,卡马格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突然停止呼吸,面部左侧麻痹。多亏了布伦达开庭期间赶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她确信卡马格是无辜的,同意复婚。
凭着她一向的实干作风,立刻叫来急救车,要求医院急诊室抢救。如果不是这样,卡马格早就因窒息而死在那座空空荡荡的大宅院里了。
这种病是不可预料的;某一天如同它是悄然而至的那样又不动声色地去了。每当犯病时,方式阴险,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有时症状几周或者几个月停留在四肢的某个地方。卡马格起初觉得胳臂上的肌肉完全没有了弹性;后来有一天,站不起来了,因为肌肉无力的情况也发生在腿部和腹部了。与此同时,括约肌失控;但是更让他担心的是性功能消失。性欲消失了,自从这种疾病在腿部落户以后,阴茎就丝毫没有勃起的迹象了。一想到人们会发现他已经瘫痪了并且做出种种不祥的猜测,他就感到十分绝望。布伦达借口他应该保持思维活跃,经常在家里组织聚会。
在客人们来到之前,先让卡马格坐在餐桌的首席,让他在那里始终不动,理由是腰疼不能动弹,或者说是骨折。卡马格知道人们在他背后议论他性功能障碍的问题;但是,他一回想起这综合征是有来有去的并且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便安心了许多。但是,实际上,这综合征窜来窜去、越来越赖在他身上不走反而让他高兴。有时看到病情好转时,他就去弹钢琴,弹奏阿尔康和加布里尔。福莱的作品。
那天晚上,布伦达仔细选择了餐具。客人之一是恩索。
马埃斯特罗;他一向殷勤、客气地对待布伦达,特别是审判杀人案的前夕,卡马格拒绝接见布伦达的时候。布伦达后来札尚往来,说服丈夫把《日报》的领导权让给他这位忠实的朋友。这一决定再正确不过了:只要卡马格高兴,他随时可以打电话,可以对头版标题下令修改;但是他不愿意总是向他请示,哪怕是有重大消息的时候。他宁肯与日常操劳的琐事保持距离。杀人的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从医院里打电话给思索——住院的原因就是为了表示抗议,因为《先驱者报》对这个案件的报道比《日报》准确而详细。他问恩索:“难道非得我呆在报社你们才知道应该做什么吗?”他直接质问恩索:“就没有人能讲好一个爱情加背叛的故事吗?”这件杀人案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任何一位肯查阅那个时期周报的人都可以证实事情果然如此。
卡马格的智力没有丧失对往事令人赞叹的反射能力;但是,对现实他已经不感兴趣了:他知道一天的消息会被次日的新闻冲洗;他知道几乎投有什么消息会留在记忆里。因为世界上的悲剧,如同人一样,是注定要死亡的,只是迟早而已。如今,他喜欢在录像室里消磨时光,外面就是那种有天竺葵的游廊;他用影碟机重放希契科克(希契科克(1899—1980),英国电影导演,善于制造幽默和悬念。主要作品有《蝴蝶梦》、《美人计》、《列车上的陌生人》等。)、费利尼(费利尼(1920—1993),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他导演的影片多用象征手法将现实与想象结合在一起。代表作有《白酋长》、《牛犊》、《道路》、《甜蜜的生活》等。)、维斯孔蒂(维斯孔蒂(1906 1976 ),意大利电影导演,其作品真实再现个人与现实社会的冲突。主要影片有《沉沦》、《大地在波动》、《小美人》等。)以及布努埃尔(布努埃尔(1900—1983),西班牙电影导演、制片人。主要作品有< 黄金时代》、《伟大的流氓,、《灭绝中的天使》等。)的影片,此前他一直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一天下午,他集中全身的力气,在影碟机里放上查理。劳顿的《猎人之夜》;但是,尽管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是部杰作,他在罗伯特。米切姆关于爱和恨的布道画面定格观看,随后他还是把小小的影碟扔进了垃圾袋。有时,他宁可读书:英国青年文学中的长篇小说,他一部也不放过;尤其喜欢阅读依施古罗和麦克埃万的作品;他还爱看一位法国哲学家——吉尔。德莱乌塞的散文,吉尔如同路易。阿尔杜塞(路易一阿尔杜塞(1918—1990),法国著名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之一。
主要著作有《保卫马克思》、《读< 资本论> 》、《列宁和哲学》等。)一样地不幸自杀身亡;卡马格对吉尔的犯罪故事十分着迷。有些空闲时候,卡马格修改一些他打算补充到自己经典性文集——《遗弃》中的文章。
那天晚上,布伦达决定上洋葱、土豆、奶油混合而成的菜汤,还有冰镇葱韭汤;再上覆盆子汁浇火鸡、凉拌菜;再上千层饼加圣依西德罗公园养蜂人出售的纯果酱。当糕点女师傅中午送来千层饼的时候,还作为馈赠送来一些沾满蜂蜜的蜂房碎片以及一些乳白色的黏稠物。据这位女师傅说,这是蜂房里蜂王吃的食物:充满蛋白质、脂肪以及不确定的激素。女师傅鼓励卡马格说:“卡马格博士,为什么您不尝尝蜂王浆?既然蜂王能从里面吸取展翅高飞的全部力量,那么您想想像您这样的贵人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吧!”卡马格没有吭声。虽然他对那些工蜂腹下分泌出来的神秘东西有些厌恶,下午他还是要人给他送来一小块蜂房片。他用放大镜一一观察那些神奇的六角形蜂巢,那蜂巢壁很脆,但有弹性。凑巧,他很想看看某个未来蜂王幼虫的情况,以便立刻用大头针把幼虫钉住。
那天晚上,卡马格肯定既不快活又不难过。如今生活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一系列无所谓的事情。也许某一天,假如他又能重新走路了,他要在海边度过一两个月,开始撰写他构思已久的长篇小说。他要讲述一个嗓音绝对美妙的歌手故事,他的声音可以达到所有的音区,他母亲是个女魔王,有一群地痞流氓辅佐着她,她切断了儿子发展的所有道路,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卡马格想过,让这个歌手叫卡莫那,与他的名字相似;小说的书名可以是《主人之手》,虽然这个想法可能别的作家以前也想到过,这让他想起有个老唱片就叫《主人的声音》。
卡马格从吉尔。德莱乌塞的《对话录》里的一个反思中得到鼓励,拿起笔来开始策划故事。德莱乌塞在书中说道,从克雷蒂安。德。特鲁瓦(克雷蒂安。德。特鲁瓦(1135—1183),法国作家,擅长写骑士和宫廷题材作品。)到萨米埃尔。贝克特(萨米埃尔。贝克特(1906—1989),爱尔兰出生的法国籍著名剧作家、小说家、诗人,荒诞派戏剧的杰出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等待戈多》、《最后一局》、《戏弄》等。),所有的小说都是反英雄的:主人公是荒诞、怪异、迷失的人,他又聋又瞎,流浪四方。这样给小说下定义,他觉得过于简单了,大概是过于水平化了。卡马格认为,一部长篇小说就是一个向高空飞翔的蜂王,它盲目地占有上升过程中遇到的一切,既不留情也不后悔,因为它来到这个世界上,仅仅为了这次飞翔。
飞向高空是它最后的骄傲;也是对它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