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千万要记得,小说就是小说,不论小说的作者,写得多么活龙活现,煞有介事,但小说一定是小说,绝不会是事实。
记得这一点,再来看“风水”这篇小说,那就好得多了,就不必去追究这件事发生在甚么时代,甚么地方,更不必花脑筋去追究小说中的人物,是不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了。
天气很好,四顶山轿,在丛山环抱的小路中,不急不徐地前进著。
山中的“轿子”,其实就是软兜,坐在软兜上的人,可以互相交谈,那四顶软兜,两前两后,在前面两顶中坐著的,是一男一女,都已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从他们的衣著、神情看来,他们显然全是富有的人。
而在后面的那两个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一个白净面皮,一表斯文,穿著一件绸衫,另一个,样子却说不出来的古怪,细眉细眼,五官像是攒在一起,一件蓝竹布长衫,已洗得发白了。
坐在前面软兜的那男子,不住转过头来问著:“两位看这一带怎么样?”
那两个人,都紧皱著眉,一声不出,他们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人的问话,只是留心地四面张望著。蓝天白云,衬著碧绿的山峦,在山脚下,还有一条水如碧玉的河流流过,这里的确是风景极其秀丽的地方。
但是,这四个人,却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来的,他们是来看风水、找坟地的。
前面的一男一女,是一双夫妇,他们是县中的首富,经商租田,富甲一方,提起河西山地的李家,无人不知。李家在县中的大屋,和河西的数百顷良田,全是远近知名的,现在,向前望去,连绵几座山头,也全是河西李家的产业。
李家传到了李恩业这一代,半农半商,更是财源广进,李恩业的父亲,死了两天,因为没有找到理想的坟地,是以未曾下葬。
而在后面两个软兜中的那两个人,那容貌古怪的叫杨子兵,一表斯文的那个,叫容百宜,两人都是省城著名的堪舆师,是李恩业特地从省城重金礼聘前来的,软兜抬著他们四人,已经走了一个上午,可是那两位化了几百元大洋请来的堪舆师,却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李恩业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不断地回过头来发问,在他看来,那两个著名的风水先生,如果老是不开口的话,那么他就白费了那笔钱了。
软兜继续向前抬著,突然之间,两个风水先生一齐叫道:“向左拐!”
李恩业一听得他们开了金口,喜不自胜,忙道:“向左拐,向左拐!”
软兜穿过了一片竹林,到了一个小山坡上,两位风水先生又齐声叫道:“停!”
抬软兜的八名壮汉,一起停了下来,两位堪舆师,杨子兵和容百宜,一起跨出软兜,掀开了他们一直捧在手中的罗盘上的布,仔细地查勘起来。
李恩业夫妇抹著汗,在一旁等著,看到两个风水先生的神情,如此庄重、严肃,他们就是心急想问,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几个抬软兜的壮汉,早已在地上坐了下来。他们足足抽了三袋旱烟,才看到容百宜和杨子兵两人,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他们抬起头来之后,容百宜道:“杨翁,你先说!”
杨子兵却道:“容翁,你先说!”
李恩业实在有点不耐烦了,他听得两人还在客气,忙插口道:“两位全是名家,谁说也是一样的!”
杨子兵一笑:“看来我和容翁所见相同,容翁,你说可是?”
容百宜道:“正是!”
李恩业急道:“这里究竟怎么样啊?”
杨子兵咳嗽了一声,道:“这里唤著鲸吞地,山谷对河川,尽得地利,俯视百源,上抑四方,东南两边隐隐含有紫气蕴现……”
杨子兵才讲到这里,李恩业已是欢喜得手舞足蹈,在一旁的李夫人也插嘴道:“要是先人葬在这里,后代又会怎样?”
容百宜道:“鲸吞鲸吞,顾名思义,财如水涌,尽入我口,而且绵绵不绝,子孙享用无穷!”
杨子兵也道:“这是罕见的佳穴,头东脚西,李翁可不必犹豫了!”
李恩业的高兴,这时却像是打了一个折扣,他支唔了一下:“还求两位再到别地去查勘一下。”
杨子兵奇道:“李翁,夫复何求?”
李恩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两位莫求我贪心,论财,李家不是夸口,不论子孙如何不成器,只怕十代八代还败不完,我想,李家世代未曾出过县门,虽然有财,然而无势,两位可明白了?”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一听,皱起了眉,半晌不语,李恩业又道:“我也不想李家出皇帝,出总统,只求李家子孙之中,能有省长、督军,于愿已足,不求富,但求贵!”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默默地听著,一面听,一面双眼,却一齐望向山岗下,一个隆起的高地。那高地一片光亮,泥色红赤,四周围有一圈松树,可是那一圈松树,像是都曾遭过雷殛,树枝半焦,都只有五六尺高。
李恩业看到两个风水先生望著那高坡不出声,忙道:“莫非也是佳穴?”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都点了点头。
李恩业忙道:“可是能令后代显贵?”
杨子兵道:“何止显贵,简直非同凡响,来,我们去仔细看看!”
这一会,四个人不坐山兜了,都撩起长衫,向下走了过去,只有两个抬软兜的壮汉,怕老爷或是夫人万一走不动了,要他们抬,所以抬著软兜,跟了下去,不一会,便来到了那光秃的土坡之上!
两位风水先生,又摆好了罗盘,校勘了半晌,忽然齐声叹了一口气,李恩业立时又紧张了起来,只见两位风水先生互望了一眼,容百宜道:“天下将有大乱乎?”
杨子兵点头道:“若无大乱,又怎会让我们发现了这块血地?”
李恩业忙道:“两位此言何意?”
杨子兵道:“李翁,这幅地,是天地间血气之所冲,煞气之重,天下无双,上天也有鉴于此,你看,周围的树,曾数遭雷击,但是雷击一次,血气便重一次,我劝你别葬这里了!”
李恩业忙道:“若能令后代显贵,煞气自然也重在他人头上,与我何干!”
李恩业一面说,一面看容百宜,像是希望容百宜说几句好话。
容百宜却叹了一声:“李翁,若是执意要将先翁葬在这块血地上,那么,令郎显贵可期,可至位极人臣,天下皆知……”
容百宜说到这里,李恩业已乐得手舞足蹈了起来,可是容百宜却又叹了一声:“只是这块地,煞气实在太重,李翁还宜三思!”
李恩业搔著头:“容翁甚么意思?”
容百宜道:“只怕这一带,生灵不免涂炭了!”
李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她在一旁接上了口:“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一定的了,除此之外,可还有甚么不好的么?”
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又在那高坡附近,踱了一遭,连连道:“气数,那真是气数,李翁若执意要将先翁葬在这块地上,还宜多行善事,以消弥煞气于无形!”
这时,李恩业夫妇两人,听得省城来的两名堪舆师,说这里的风水如此之好,一将先人葬下去,就发在他们的儿子,可以大贵特贵,早已喜得忘其所以,杨子兵和容百宜后来所说的那一番话,他们也未曾听进去,李恩业已一叠声吩咐道:“快回家去!”
四顶软兜,抬下山来,到日落时分,就回到了县城之中,当晚,摆宴款待两位堪舆师,李恩业将他六个儿子,一齐叫了出来相陪。
李恩业的大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小儿子却还在襁褓之中,席间,李恩业问道:“两位看看,先父葬在那块血地之后,大显大贵,落在那一个犬子身上?”
容百宜和杨子兵两人,仔细地端详了李恩业的六个儿子,但是他们却并没有说甚么,李恩业一再催促,他们才道:“相地是我们所长,相人却非所长,反正李翁令郎之中,必有出人头地者在,李翁大可放心。”
李恩业找到了佳穴,也了却丧父之痛,这一席酒,吃得尽兴而还,两位堪舆师,也各自大醉,由家人扶著,回到了客房之中。
扶著杨子兵回去的一个仆役,正是日间曾经抬著软兜上山的一个壮汉,那壮汉将杨子兵扶到了房中,绞了一把热热的手巾,让杨子兵抹了脸,等到杨子兵酒略醒了一两分时,那壮汉突然向著杨子兵跪了下来。
这一来,倒将杨子兵吓了一跳,忙道:“咦,你这是干甚么?快起来。”
那壮汉仍然跪在地上:“杨先生,小人有一事相求,务请先生答应。”
杨子兵带著醉意,笑道:“我除了看风水,甚么也不会,没有甚么可以帮你的。”
那壮汉道:“杨先生,日间你所说的那幅鲸吞地,东家不要,小可老父新丧,还未落葬,小可世代与人为仆,穷得连唾沫都是苦的,只想发一点财,求杨先生指点小人一二!”
这时候,杨子兵的酒像是醒了许多,他剔亮了灯,把灯移近跪在地上的那壮汉,仔细向他端详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这真是天命了,你起来,起来!”
他一面说,一面扶著那壮汉站了起来:“那鲸吞地,朝葬夕发,但是落葬之际,不可有棺木,却要赤葬,免阻财源,你连夜包著尸体,掘坑将死人葬下,不可声张,也不可说是我教你的!”
那壮汉一听,喜不自胜,又爬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转身要走。
他走到门口,又被杨子兵叫住:“你刚才有事求我,我也有事求你!”
那壮汉搔头道:“杨先生,我有甚么可以帮你的?”
杨先生道:“不是我要你帮,你要记得今晚之事,异日你大富之后,莫忘善待我杨家的子孙!”
那壮汉傻愣愣地笑道:“我会大富?我只想自己不要再做别人的奴仆就可以了!”
杨子兵挥手道:“你去吧,记得今天的话,我就感盛情了!”
那壮汉走了出去,来到了城墙脚下的一所破屋中,他父亲的尸体,只用两条草席概著,那壮汉带了一柄铲子,负著他父亲的尸体,出城,上山,连夜将尸体葬在那个小山坪上。
这件事,除了他和杨子兵之外,可以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李恩业在第二天,就请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人,择了吉日,就拣了那块血块,隆而重之,将他的父亲,葬在那幅光秃的、血红的,四周全是遭过雷击的松树的高坡之上,为了要子孙大贵,他并不营墓将红土盖上,只是造了一圈石墙,将高坡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