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临近期末,学生们又要为火车票发愁,同乡们开始呼朋唤友“拉帮结派”,收齐学生证派代表到代售点或火车站批量购票。

去年寒假喻池和言洲还有几个以前其他班的高中同学一块搭卧铺回南方,宁愿忍受30小时的枯寂,也?不愿意再入机场的特别安检“小黑屋”。

言洲催他要?学生证,喻池仿佛从游鱼变异成蛞蝓,戳半天才有回?应,说等等,先打?个电话回?家。

言洲困惑不已,交学生证而已,怎么还得致电家中请示?

喻池以前跟蒋良平聊得最多是食谱,离家读书后,食谱离开有效范围,两人联系日渐稀薄;蒋良平偶尔会将他曾经喜欢的菜发?过来,告诉他今天家里又做了这个,更多时候他在玩棋牌游戏——喻池通过Q上的状态留意到的。

他掐着放学时间,打?到喻莉华手机上:“喻主任,你们寒假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官僚了啊——”喻莉华呵呵一笑,“你那边冷不,票好不好买?”

“还行……”

喻池又下意识轻捶残肢,室内虽有暖气?,雪地步行对常人是一项挑战,对他更加。

元旦之后他又蒸发几斤,接受腔大了一号,假肢带不动了,他不得不拄单边腋拐出门。说来也微妙,本来高中时还有点介意“独腿”亮相,现在竟然有种破罐破摔的豁达,只要跟她没关,外界目光都算个屁,他的底线是不能搞死自己。

但腋拐搁教室里实在占地方,他便换成了两根肘拐,变成了三条腿走路的时钟。单车不能骑了,要?不同学载他一程,要?不坐校园电瓶车。

他掉到马洛斯金字塔底端,甚至觉得进机场安检小黑屋也?没什么;但寒假肯定不能飞渔城做假肢,他得先回?到一个健康的、可以长期维持的体重。

“想回来吗?”喻莉华问,“不想我和你爸爸上去也可以,年前去看过你姥姥了,正好挺久没有一块出去旅游。”

以往寒暑假一家三口总会去外地转转,旅游计划在他高二那年戛然而止。

那边传来蒋良平的嘀咕:“我才是。你和你朋友暑假就去了,没捎上我而已。”

喻池不禁低头笑:“你问问爸爸要不要?来?”

喻莉华将手机拿开一点,问:“老蒋,喻池隆重邀请我俩进京过年,去不去啊?”

蒋良平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那么勉强?”

“嘿嘿,矜持一下。”

两人自顾自一笑,这边喻莉华回到电话上,跟他确认大致出行日期,让他订酒店。

于是,喻池潇洒挥别言洲,准备一个人留在学校等家人团圆。

“嘿,我真希望我也?不用回去,”言洲说,“除夕到初五天天要?回?答有没有交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家让看看。”

女朋友显然是个伤感话题,他们不但没有,还要?天天被叨叨,就像喻池也?不希望别人整天惦记他离家出走迷了路的左腿。

临近期末,考试当头,言洲不用取学生证,也?懒得往他这边跑,喻池在电话里跟说:“珍惜吧,过两年还要?被问工作。”

最后一科考完,校园逐渐清冷,喻池等到了一年未见的喻莉华和蒋良平。

两人还没逛过冬天的校园,之?前说好先逛一圈,再去坐小冰车。

喻池暴瘦一圈,左腿只剩一半,拄着两支肘拐像个稻草人徐徐而来,别说频频回?首的路人,连喻莉华和蒋良平也?愣了一下。

喻莉华围巾刚巧漏开一个风洞,蒋良平侧过身给她理了理,掩饰惊讶神色。

喻莉华也从意外中醒神?,沉声问:“一会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蒋良平还有点懵:“说什么?”

“开场白啊!”

“哦哦,你说吧!”

这种“大场面”还是喻莉华才能镇得住,就像喻池刚截肢醒来,也?是她先尝试交流。

喻莉华强调道:“一会你别提祖荷啊,千万别提,美国都不要?提,记住记住。”

蒋良平收回手,说:“你跟她妈妈那么熟都不提,我提干什么。”

“就怕你一激动就说漏嘴。”

“……我嘴巴又不漏风。”

喻莉华换上笑脸,款步到喻池跟前,轻声说:“换身装备了啊。”

又长一岁的喻池虽然学生气?未脱,时间已经在他神?色中析出一些成熟,再也?不能与刚入象牙塔的毛孩同日而语。

喻池扯出一个笑,说:“瘦了点,假肢穿不下了。”

显然他的“点”跟大众认知存在吨位般的偏差。

蒋良平抿了抿唇,默念喻莉华的提醒,没有说话。

这半个多月喻池尽可能把自己灌胖一点,照顾一下这两位“加起来八十高寿”的中年人的心脏,本来冬天容易长胖,但他这边收效甚微,吃进去的每一大卡热量都用来抗饿御寒,愣是没囤下一点“过冬粮”。

气?色倒是有所回?转,有一点点“人味”,不再那么僵尸了。

他不得不补充:“……期末累的。”

喻莉华笑道说:“没关系,我们假期补回来。”

在这种不寻根究底的尊重里,喻池悄悄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带家长游览校园还得靠指引,这一回?轻车熟路,喻池甚至可以讲出一些他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亲近感非同一般。

学校离住处有一段距离,喻莉华让订的酒店型公寓,他们停留三周,相当于短租,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喻池便锁了宿舍,把自己一些日用品和衣物拉到公寓。

喻池受喻莉华影响,小时候来北方度假学会了滑雪;现在显然暂时不行了,只能去冰场溜溜小冰车。

今日天气?预报无雪,来京第一餐,蒋良平竟然从行李箱掏出姥姥牌笋干,做了一道笋干排骨煲。

“知道蒋老师讲究了吧,”喻莉华饭毕擦着嘴巴说,“他吃不惯外面的菜。”

蒋良平笑道:“这不一年没给喻池做过饭了吗。”

喻池很给面子添了饭,是近来吃得“最香”的一顿,可能他现在的确得靠家里饭菜才能回到原来体重。

略作收拾后,一家三口往冰场出发。

蒋良平习惯性打起哈欠,小幅度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提神,换做在家,早上床午休了。

喻池来这边后发现周围几乎没有人午休,通常吃过午饭走回?宿舍,又差不多要?走去教室上课了,过来一年多,竟然戒掉了十几年的午睡习惯。

喻莉华领着两人排队买票,回?头一笑:“蒋老师,一会可别睡着啊,这天很容易变冰雕的。”

售票处的中年男人正好站起伸懒腰,顺便把票递出来,发?现异常似的顿一下,收回票据,脑袋探出推拉窗。

“哎,帅哥,你这不能进啊,”男人下巴示意喻池的肘拐和残肢,“容易摔倒的吧。”

喻池紧抿嘴唇,没有立时反驳。

周围人的目光齐齐杀过来,像舞台的氛围灯,无形烘托出主角的困境。

喻莉华接了一手空,手掌依旧固执伸向男人:“大哥,您开玩笑呢,我小孩每天能跑5公里。”

中年男人回?望喻莉华,眼神像在说“你才开玩笑吧”。

“前阵子有个男的比他大一点,就摔了,家属想找我们赔偿呢。我们啊,付不起这个大责任,”中年男人探出上半身,戳戳窗户旁边的购票须知,指尖点在“癫痫”和“精神病”中间的“残疾”字样,“看到没有,不是我不通融,这是明文规定的啊!”

蒋良平刚才早就默默研读购票须知,指着“残疾”下面几行,说:“也?没有说‘禁止’啊,只是‘确认’,‘如导致不良后果,公园不负担任何责任’,我们也不会找你们麻烦啊。”

截肢以后,喻池多活动在校园,生活模式固定,鲜少碰到意外情况,这还是头一回?被拒门外。

喻莉华还想争辩,当事人叫了她一声:“妈妈,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失去往日活力,像困顿猫冬的动物,不知道春天何?时再来。

“就是,去玩点别的适合的项目吧,天寒地冻的,别拿孩子的身体冒险。”

中年男人就要缩回窗户里,找出刚才他们的钱。

也?不知道喻池和中年男人哪个的话更刺耳,喻莉华心里不好受,立刻叫出来:“不行——”

喻池曾经因为傅毕凯激将,一股劲激活5km长跑模式;曾经为了能和新同学一起军训,提前一个暑假自行练习踏步和踢正步;而今只不过被人稍稍一拦,就是去反抗劲头,这哪还像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

喻莉华直觉这次绝不能退缩。喻池处于失恋的灾后重建状态,此刻比报名5km那一次更严峻,一次微妙的妥协会无形削弱勇气?,有一便有二,直到勇气?一点点被榨干,再也?站不起来。

蒋良平也?默契扣住喻池手腕,不让他离开。

喻池垂眼沉默,不挣扎也不反抗。

喻莉华中气?十足道:“溜冰车靠双手,又不用腿,我家小孩为什么不能坐?再说了,溜冰车用两根冰钎刺到冰面上划着走,大哥,你看是不是挺像两根拐杖?我敢说,在场的各位用拐杖还没我家小孩熟练。”

好些人排在回形针型限流线内,从异常出现那一刻就有意无意盯着这一家三口,特殊人群是何其敏感的话题,没人好意思催促。这下,不少人都为这位中年女人的英气与乐观震慑,和善笑起来。

就连喻池也?哭笑不得,阴郁表情终于破了冰。

有位大妈示意自己一米出头的孙女,说:“你看我家小不点,没人家走得稳当,更不会自己划,不也?天天来这玩。你就放人家进去吧,准备过年了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多好。”

不少人低声附和“对啊”“快点吧,排好久了”。

喻莉华也目光炯炯盯着售票员,蒋良平松开喻池手腕,也?看过去,就连喻池本人,也?无声迫视他,更别提一票被耽误的人。

售票员受不住这等迫视,自暴自弃般叫了一声,递出票据。

“进吧进吧进吧,注意安全啊!出事了我们不管。”

大妈松快笑骂道:“乌鸦嘴。”

中年售票男:“……”

喻莉华爽朗而笑,谢过售票员和素不相识的大妈,领着蒋良平和喻池往冰场里面走。

大妈的小孙女指着喻池的背影,说:“姥姥,哥哥的腿为什么这样子?他是蜻蜓吗?”

大妈正打开小钱包掏现金买票,分?心说:“是啊。”

“那他会飞吗?”

“会啊。”

“可是他又没有翅膀。”

“坐上小冰车就能飞起来了,”大妈朝窗户里递现金,“一大一小,要?一张双人冰车的。”

*

寄存了肘拐,冰钎刺击冰面推行小冰车,喻池在人少的区域划行,微仰天空感受风动,似乎又回?到了塑胶跑道上。自那次意外摔倒以来,他再也?没有好好跑过步。

蒋良平划回?他周围,同他平行徐行,笑问:“好玩吧?”

这语气仿佛当他还在儿时,每带他体验一种新项目,蒋良平就会这么兴致勃勃地问。

喻池笑了下,双臂使劲,刹停小冰车,四顾寻到喻莉华,她无疑是三人中最快活的那一个,岁月在她身上沉淀下风华,却夺不走她的活力与乐观,笑颜与旁边一个学龄女孩的一般灿烂。

蒋良平也?停下,两根冰钎收齐在膝盖间,长长呼出一口白雾。

两个人像搬了小凳子来冰面上等太阳。

“你知道吗,”蒋良平也?望着喻莉华方向,“二十多年前,我也?差点没和你妈妈在一起。”

蒋良平不愧为语文老师,用词非常讲究,喻池顿了一下,敷衍吐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他继续说:“那会感觉和你妈妈有点苗头了,她那位不知道前任还是现任的军人……军人大哥忽然杀回?来——”

喻池难得一笑:“好像闻到酸味……”

“刚好暑假,我就卷铺盖躲回乡下老家了,帮你爷爷收了几亩地的麦子,晒得‘又黑又丑’——”蒋良平说,“对,这是喻主任的原话。”

喻池难得打?量蒋良平一遭,喻莉华以前不经意间提过,当初看上蒋良平一部分因为他斯文白净,以后小孩如果?能中和一下她的肤色,应该是个漂亮宝宝。

“喻主任嫌弃了吗?”

“好像……”蒋良平回?忆,不得不点点头,“有点!然后她就问我,说暑假怎么不呆宿舍了,想找人找不到。我说你大忙人,哪有时间找我。”

喻池开怀而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虽然蒋良平结局跟他大相径庭,一个摔倒的人知道有人比自己更加狗啃屎,大概也?会有惺惺相惜之?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蒋良平说:“喻主任就说,‘你又知道了’,那语气?可真是……太不可一世了,就跟教训爬墙外出的学生一样。”

喻池腹诽:还不是你纵容的。

“后来她就说了,前任争取到了随军的机会,想她过去,可以做个文职什么的。但你妈妈不太愿意,你知道的,她很喜欢跟学生们在一起,多青春多快乐啊;学生们也喜欢她,上回?匆匆过来,还有以前学生‘怨’她不多留一顿饭的时间,”蒋良平摩挲一下膝头,停了这么一会,寒意逼人,“她特地跟我说我第一个知道的,后来结局你也?知道了。”

喻池垂眼用冰钎拨着冰粒子,想把它们都埋回?原来的洞洞,却似乎越刨越多。

“现在你跟喻主任好好的,这不是……刺激人么……”

“当时也很不好受,那种……明明自己也?没有哪里做错,甚至已经挺努力,可就时运不济,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蒋良平对喻池性格有底,轻叹一声,一手在胸口前泛泛掏了掏,“很无力空虚。”

“那位军人大……伯才应该更空虚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蒋良平笑道,“听说他后面找了一个愿意随军的护士,生了个女儿,现在过得也?挺好。”

别人讲再多也?不是他的故事,喻池懂得所有道理,甚至表示理解,在真正接纳上却出现漫长的时延,也?或许会中途丢包。

喻池折回?头问:“那、你在暑假里面怎么想的?”

蒋良平知道迎来转机,欣然道:“没想其他,就想着今天割了多少麦子,明天比今天再割多一点,早点割完。后来因为勤快,躲开了雨天,挺开心。”

喻池倒是真的萌生了修商科双学位的想法,若是以后再创业,也?不至于太过草莽,遭投资人忽悠。

“上大学感觉不一样了吧?”那边继续感慨,“以前只用对付学习,就连爱好也?得给学习让位;现在虽然学习还是首位,但生活里有更多东西需要?你学会平衡,爱好、感情、工作、婚姻甚至生养小孩——”

喻池突兀打?断:“我不要?小孩。”

蒋良平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出现家长惯常腔调,“你现在这么想,以后可就不这么想了”;他只是简单点头,思忖片刻,像努力换位思考。

“不生也?没什么,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你妈妈和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健康快乐就好。”

喻莉华一阵风似的漂移而来,横在两人跟前。

“怎么不划了,聊什么那么起劲?”

两个人难得对视一眼,默契结成同盟,生出一起保密的念头。

喻池说:“爸爸今年想回去帮姥姥挖春笋。”

……可能也没有“同盟”到100%的程度,这不,蒋良平就栽坑了。挺尴尬的,他已经三年没回?去帮忙挖笋了:2006年喻池还没出院,2007高三任教任务重,2008年雪灾春笋减产。

蒋良平也?只能顺坡而下,不然破绽更大:“对,我还教他怎么炒春笋腊肉呢。”

喻池:“……”

喻莉华狐疑打?量这两个人,说:“锅都没有,还教炒菜?”

喻池说:“教武功之?前也?要?先背心诀啊。”

蒋良平:“……对,背心诀。”

喻莉华思忖着点头,好像也没法反驳,反正厨艺方面她一窍不通。

喻池重新握好冰钎,调头划走。

溜小冰车其实更像那年校运会骑单车的时候,冷风徐缓,周围景致平稳地流动,可是他身后再也?没有皮卡丘了。

没关系,喻池开解自己,还是会慢慢往前走,只不过北方的冬天更萧条一些,一个人孤单了一些。

次日喻池在盥洗台镜前伫立许久,发?现久违长出一抹绒须,抚摸良久。

喻莉华路过门口,发?现端倪,像那年招呼人来看他新打的耳洞:“老蒋,快过来看啊,有个新鲜东西。”

喻池怅然一笑,放下手拄着肘拐走出浴室,让他们看个分明。

……

这天蒋良平外出买菜时顺便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给他,乐呵呵道:“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

新学期开始,祖荷在自己家和许知廉家两头跑,总体而言还是在家情况多。祖荷租住的这栋独栋别墅有两层,许知廉过来时,蒲妙海便呆在一楼房间,并不会有太大存在感。

“这一点你放心,我在面对小风姐和她的男朋友们时就积累出很多经验。”

祖荷向她打招呼带许知廉来过夜时,蒲妙海便如上信誓旦旦。

祖荷对第一次很满意,从场地到姿势,一切充满主场的掌控感,所以尽可能留宿许知廉,而不是去他家过夜。

蒲妙海地位非同一般保姆,更像一位家人,许知廉尽管对她客客气?气?,总还觉得屋子里多出一位长辈,起初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尚处于热恋期,经常忽视边角需求,跟祖荷单独在他卧室时,也?想不起第三个人。

许知廉进出祖荷家久了,知道祖荷在妈妈和姐姐的引导下,注册了一家离岸公司,试水天使投资。

“LotusFire,”许知廉从打印机边没收走的打?印纸页头念出来,“为什么用Fire?”

「Fireistheevilpower.」

许知廉低声重复一遍,笑问:“谁说的?”

祖荷走过来抽走中文打?印的文件:“Me.”

许知廉倚在桌沿,说:“我家里人也有意叫我提前学习,你帮我想个公司名?”

“中文还是英文?”

“都要。”

祖荷目光仍在笔记本屏幕上,笑着说:“那还不简单,英文VictorVenture,简称VV,中文嘛,维克风投。”

许知廉再度低声重复,半是真诚半是恭维:“你脑瓜子怎么那么灵活。”

祖荷在键盘上忙活:“当然呀,所以男朋友都挑最好的。”

笔记本传来标志性的滴滴声,许知廉眼角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聊天弹窗,不过很快转开眼,眼神落到她右边耳垂上。

“咦,小银鱼呢?”

“嗯?”祖荷分神?望了他一眼,见许知廉点点自己右耳垂,她也笑着拨一下,“换了,好看吗?”

现在变成一颗耳坠,玫瑰金抓着一滴红,跟坠下来的一滴血似的。

“我很早就好奇,”许知廉说,“你为什么只有一边耳洞?”

“啊……”祖荷顿了下,“高考后打的,太疼了,就只打了一个。”

“打?两个吧,我想送你一副。”

祖荷皱皱鼻子,调皮道:“不要?。”

她一向坦诚,说不要?就是不要?,对方再怎么撒娇或撒泼都没用。

许知廉也?不是太坚持,低头笑笑。

祖荷又说:“除非你跟我一起打。”

许知廉模仿她的腔调:“不要?。”

“那不就是……”

传真机开始吐出一张纸,隔着打?印机,离祖荷稍远;她便朝他伸手:“帮我拿一下。”

许知廉发?誓并不是故意窥探,但文件满篇中文,仅有的几串非中文便很容易被强调出来:「1717.」。

祖荷没发?现异样地接过去,还说了声特别俏皮的「Thanks」。

“投资合同?”一阵沉默后,许知廉冷不丁问。

“差不多。”祖荷依然专注,握着笔,文件看到关键处还用没笔芯那一头点一点。

“前男友?”

三个字终于让那支笔顿了一顿,祖荷没有立刻抬头便成为撒谎的佐证。

“不是……”她说,“是三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一起开的游戏工作室。”

“喻池?”

祖荷缓缓抬起目光,有疑惑也?有无奈。

许知廉从喻池校友网的主页进过1717.,在他看来只是一个低端休闲页游站,倒是前一个小游戏《我的鱼塘》有点新意,身边也?有同学在玩。

祖荷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不是我的前男友。”

喻池主页就是一个中继器,转发各种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包括姬柠今年五月的演唱会安排,评论一句“快四年了”。

祖荷曾跟他的说过有一个姬柠签名的PSP,正是四年前演唱会拿到的,或许还是跟喻池一起去。

雁过留痕,如今看来,祖荷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迹可循?

许知廉想过,祖荷听《漫长假期》会哭肯定因为某个人,他没那么幼稚要?跟她的以前计较,但她好像不但没有放弃过去,还跟对方建立起利益共存的关系,这比单纯的感情关系更加复杂坚固。

“他喜欢你,你也?喜欢过他,第一任应该是他才对吧?”

祖荷放下笔和文件,叹一声:“我说了他不是。”

许知廉说:“我不介意自己是你的第几任,但你——我无法接受你对我撒谎。”

撒谎的桂冠太沉重,祖荷出国前承受过一次,几乎可以压弯脊梁。

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Hello?他是喜欢我,但他从来没有勇气?说出来或表白,连kiss都是我问他‘我就要走了,难道你还不想亲我吗’,我不认为他有资格算我第一任男朋友啊。”

但凡成长过程中目睹过一个女性近亲对男人马首是瞻,祖荷现在都不可能那么强硬坚决,那么不顾许知廉的“男性自尊”,去拿他跟另一个男人比较。

祖逸风和司裕旗都是我行我素的女人,祖荷受二者影响,从来不会太在乎男人,所以她也?不会为了喻池“守活寡”。

“什么?”许知廉不可思议皱了皱眼睛。

祖荷抿了抿嘴,那个吻也许应该继续当成秘密。

“这样还不算男朋友,那算什么?”

“初恋。”祖荷毫不犹豫回?答。

许知廉苍凉地哈哈笑:“这是诡辩,你用一套非常规话术编造糖衣炮弹。初恋跟第一任男朋友,有必要?分?开吗?”

在她的逻辑里,有必要?。

他们从来没有大大方方承认彼此,没有得到过朋友坦诚的祝福,没有公开牵手或者拥抱,最亲近的瞬间只有不足半小时;更准确来说,喻池是一个初恋符号,承载中学时代怦然的心动、暗恋的美好、相处的愉快与分?别的酸涩,她告别了中学时代,也?把这个符号留在2007年的夏天。

也?许对许知廉来说,初恋和第一任应该配套出现,但祖荷不行,她必须给喻池留一个位子,珍藏仅此一份的青涩。

初恋是青涩,第一任是激情。

但似乎没必要?再解释那么多,在许知廉眼里,她大概是拥有朱砂痣还念着白月光的无耻女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祖荷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观点。

“我在每个阶段会碰见不同的人,他们或多或少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以前的经历造就现在的我,喻池给我留下的就是,”她的眼睛因为湿润比往日晶亮,“如果?再碰到一个心动的人,一定要?比之?前再主动一点。我花了一年半时间把他放下,所以才会主动跟你在一起啊!”

本来以为此番表白多少挽回局势,哪知许知廉开口就说了一个“不”:

“你还没搞明白。你走不出他的影响,要?不是隔着一个太平洋,恐怕没我什么事了。”

“可是太平洋不会凭空蒸发,难道不是吗?你好像在担心一个,”祖荷朝着壁灯眨眨眼,把可笑的眼泪逼回去,“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问题?”

“你承认了。”

“What?”

“Sorry,这是我的问题——”就在祖荷以为可以舒一口气时,许知廉竟然淡笑着接着说,“我想想还是无法接受女朋友跟前男友继续保持经济上的联系。我们观念上不合适,还是分开吧。”

“……”

祖荷重新拿起传真文件,也?许这样会显得自己比较冷酷,以对抗许知廉的决绝。

许知廉拎起今晚背过来的双肩包,塞进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祖荷用笔帽那头烦躁敲着纸张,头也不抬:“衣柜里面还有你的衣服,别忘了收,我可不会给你送过去。”

“……谢谢提醒!”

“客气了,呵呵。”

衣服不是一般的多,甚至有一件冬季长外套,天知道他在这里“寄居”了多久。

衣挂也?不摘,许知廉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拎着背包,咚咚咚跑下楼。

那支笔越敲越快,几乎把纸张敲绽了。

楼下好像传来许知廉跟蒲妙海打招呼的声音,祖荷终于放下文件,抓起他忘在墙上的吉他追出去。

“Vick!”

许知廉启动车子,听得一声缓下动作。祖荷来势汹汹,不知道叫他英文名还是不客气地“喂”。

她敲敲副驾驶车窗,等降下来之后,一把吉他粗鲁地屁股朝里捅进来,差点碰到换挡杆。

他变成不客气“喂”了好大一声的那一个。

祖荷扒着窗框,朝他灿然而笑,露出那十颗迷人的白牙:“你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一个耳洞吗,因为左边的打?在他那里啊!——提前说一句,HappyEaster,前男友!”

“……”

祖荷起身回转,大马金刀走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