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
钟初凛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眉毛高高挑起,不可思议地瞧起好友,“你今天中邪了?”
往日里对钟翊的卖好最不感冒的就是她,连钟初凛都被一时蒙蔽过,如今醒悟过来,她竟开始说起他的好话了。
孟拂枝自觉尴尬,眼神装作不经意地撇过她背后平静下来的窗帘,忙拉着人出门,“走吧,预定的时间都要到啦!”
钟初凛挽住她的手,一路到了门店包间,聊八卦之余不免又提起自己那个弟弟,“你知道他现在在折腾什么吗?我妈当戏看呢——”
能让钟太太这么放心的行业,自然是和钟家产业毫无关联的,孟拂枝脑海里闪过他那张置物满当的电脑桌和电竞椅,随口猜道:“打游戏?”
钟初凛轻笑,“你猜得有一点准呢。”
倒也不算太意外,钟翊从小就爱打游戏,在钟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蒙头在房间里玩自己的。
钟父还提过几嘴他沉迷游戏的事,钟太太则是一边助长一边暗讽,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哪家小孩不是从小各种兴趣班安排得起飞,线下活动拉满,根本轮不到多少廉价的虚拟娱乐来侵占生活——那是没钱的人家才沉迷的。
这话有失偏颇,无非是想刺刺某人,钟太太虽然物质上没有亏待过这私生子,但要说多富养精神,操心他的课余安排,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孟拂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回神后笑道:“只有一点准?”
“确实是和游戏有关。”钟初凛也不卖关子,“不过不是打游戏,是做游戏。”
孟拂枝还真没怎么接触过这一行,她本就不是痴迷游戏的人,市面各大热门游戏只听个耳熟,平时也只玩玩单机小游戏打发时间。
钟翊会做游戏?
孟拂枝发现自己不怎么意外,这确实是钟翊会干出来的事。
“不知道做得怎么样,听说卖掉了。”钟初凛不以为意道,她比孟拂枝还对游戏行业一无所知,反正钟翊怎么亏都无所谓,只要别来钟家集团,他亏多少,钟家主母就能给他补多少。
这一话题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聊添头,spa时钟初凛自觉不聊家族里那点破事儿,随着音乐安静了下来。
孟拂枝躺在按摩床上,闭上眼时,脑海里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钟翊的模样。
她的左脸颊仿佛还残存着他亲吻的余温,当时只觉惊慌,如今回味过来,却是烫得惊人。
当年那个需要她蹲下平视的男孩,是怎么一下子窜得比她还高的呢?
三年又三年,她漂泊在外的时间太长,仿佛是一眨眼间,钟翊就成了大人模样,就连那声“阿姐”,也在这漫长的时光洗礼下变得轻佻促狭。
为什么喊“阿姐”?从来没有人问过孟拂枝这个问题,倒是钟太太似笑非笑地问过钟翊,“你倒是对阿枝亲热。”
钟初凛在家行二,上头有个钟父第一任妻子的儿子,钟翊喊他们“大哥”和“二姐”,至于钟太太的问题,他低声回:“阿姐是把我捡回来的人。”
孟拂枝只觉尴尬和懊恼,惭愧地看向钟姨,眼底充满歉意。
没错,这匹长着一张单纯脸蛋的幼狼,正是她顺手牵回来的。
引狼入室,十六岁的孟拂枝不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会酿成如今的局面。
那是一个炎热的盛夏暑假,孟拂枝久居渝州钟家,从市中心打车回来,看到小区保安亭外站着一老一小两人,地上搁着几个行李袋。
阿婆佝偻着背,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和物业费劲地沟通,她干枯的头发苍白了一片,脸上刻着饱含风霜的沟壑,长年累月的劳苦摧残了她的身体,穿着的廉价短袖濡湿了后背,露出一截干枯的胳膊。
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偏瘦的小男孩,大热天里脸色白着,额角冒着细汗,平静地看着外婆苦苦哀求保安,姿态低到尘埃里。
豪宅区每月的物业费惊人,保卫室自然不会被说动,不耐烦地挥手叫人离开,“您这是何苦呢,求我们也没用啊,和业主打电话吧,同意了我们不就放您进去了。”
别墅区出入来往的人少,保安的语气还算客气,见到不远处下车的孟拂枝,立马堆笑,眼神示意这可怜老人,放轻声音:“您看那边,钟家小姐不就来了!”
孟拂枝长期住钟家,这些圈外人自然是搞不清其中复杂的关系,对经常出入的面孔只能简单地划定哪户的人,注重隐私些的业主更是什么真实信息都不会透露。
如一根救命稻草,那老婆婆立马求也似的拉住了孟拂枝的手——吓了她一大跳!
“阿宝来,快喊声阿姐!”老人浑浊的眼睛发亮地望着她,“钟小姐,您好您好!”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忙松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自己发汗的手,惶恐又惊喜地颤声道:“我是来找钟太太的,约好来试做保姆!到这后联系不上她了——”
老人眼神闪烁不定,不再盯着她瞧,姿态低微地恳求劳烦钟小姐带他们进去。
她口音太浓,普通话有点说不清,孟拂枝囫囵听了个半懂,刚上完课脑袋还沉沉的,懒得和他们分辨,头疼地扫了一眼,“新保姆?这小孩——”
“钟太太说可以带小孩,他很乖的,跟我住一间就行,绝对不会打扰到主人家!”阿婆生怕她有疑虑,又喊起那孩子,“阿宝!快和阿姐打声招呼。”
然而那小孩只是微微抬头看向她,一句话也没说。
“唉哟这孩子怕生哈哈,钟小姐您别介意,他就是不爱说话!”
阿婆努力找补着,拍他背的手力气大了些,小孩趔趄一步,孟拂枝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带稳了,低头间视线正好撞入他乌亮的眼睛。
他似乎刚剪过头发,透露着一股不自然的粗劣感,可即便如此,那过分出众的五官还是一下子夺去了所有注意力,孟拂枝见过很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孩子,可再没有谁比眼前这男孩叫人挪不开眼。
她捏着他的手腕,怔然松开,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相当符合她审美的脸。
可又某种直觉般的叫人不安,孟拂枝目光转向那阿婆,不禁皱眉:“我打个电话帮你问问。”
钟姨挑剔得很,钟家保姆好几个,换得也勤,和以往的要求相比,门口这阿婆虽然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未免有些年迈了,还带着个小孩——钟姨一向喜欢小孩、喜欢热闹,她心软答应了也说不准。
孟拂枝拨出了电话,那阿婆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插嘴道,“是真的!钟太太的电话打不通……”
电话还真没打通。
她只好重新看向老少两人,大热天的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还要在这等多久,那小孩看起来随时要中暑——
孟拂枝朝门卫一颔首,“我带他们进去。”
保卫室立马放行了,那阿婆忙不迭地感激,激动时掺杂着一些方言,腔调更像吴侬软语,她听不大明白,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申江!”阿婆说完,立马小心翼翼找补,“老家,老家是申江,现在在这边讨生活哟,我做过很多户人家的,别看我年纪有些大了……”
她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一路絮叨,说起他们是怎么从公交站过来的,别墅区附近没有公共交通,他们不得不带着行李在烈日下走了很久的路,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催促外孙,“阿宝,你快喊声阿姐啊。”
小孩拎着一个行李包,还是不吭声。
阿婆看起来有些着急,又朝孟拂枝露出讨好的、歉意的笑,褶子堆了满脸,看得人有些不是滋味。
她一口一个钟小姐,孟拂枝听得皱眉:“我不是钟家人,你待会儿先找管家吧。”
阿婆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声“噢噢”道,又喋喋感谢她帮忙,但再也不提让小孩叫阿姐的事了。
钟家别墅不算太远,坐拥花园喷泉,刚一进院子们,就有佣人上前,惊讶出声:“孟小姐,这是?”
“新来的保姆,你和刘管家说一声,看怎么安排。”
孟拂枝三言两语打发完,又喊来管家,见他一无所知,不由皱眉,叮嘱钟姨回来时提醒她。
一老一少,能出什么乱子呢?还能威胁到谁不成?她的隐忧实在多余。
白天别墅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外头的暑意一进门就消退不少,到处都是沁凉的,孟拂枝从窗外看到那男孩,他站在蝉鸣阵阵的庭院里,暴晒着也不知道站在树下。
阿婆相当主动地帮佣人做起事来,扫除拖地,积极得令人发指。
孟拂枝从冷柜里拿了支冰棍,钟初凛买的模具,她动手填的西瓜瓤,很符合钟姨天天念叨的健康生活。
果肉被冻得紧密,口感扎实,吃到一半,她有些不得劲儿,朝窗外喊,“小孩,你叫什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下令道,“进来吧。”
隔着一道窗户,他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就在孟拂枝怀疑他没有听清的时候,那男孩从小门走了进来。
他穿得像乡下小孩,皮肤却冷白的,脸擦得干干净净,只有额角出着一点汗,孟拂枝随手从冷柜里抽出一支西瓜冰棍,递给了他。
他迟疑着没有拿,只是抬头,忽地道:“我叫钟翊。”
小孩的声音凉凉的,像是夏日里舒服的冷气,又脆脆的,像孟拂枝一口咬下冰棍时的牙齿触感。
她笑起来,把新冰棍塞到他手里,“巧了,你也姓钟呀?”
小孩看她的眼神闪了一下,捏住那冰棍,低低“嗯”了一声。
孟拂枝没有在意,这小孩看起来很内向,不过她向来耐心好,尤其对好看的人,一边催他吃,一边问:“你几年级啦?”
滋滋的白霜黏嘴,钟翊认真舔着那雪糕冰棍,闻言又陷入沉默,好一阵没说话,才道:“我没有上学。”
孟拂枝面露惊讶,顿了好几秒,才道:“几岁了?”
“八岁。”钟翊垂着眼眸,很慢地咬下一块果肉,她注意到他睫毛很长,平添几分脆弱感,她放缓了语气,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这位阿婆还不定能在这做成保姆,她知道钟姨有多挑剔,要真留下了,这孩子上个小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餐厅里一下子沉寂下来。钟翊悄悄瞄她,她穿了一条蓝色碎花吊带裙,外罩着轻薄镂空的手工编织衫,倚靠在桌前,纤白指尖拈着那冰棍递到唇边,口里咀嚼着碎冰,神色放空,注意到他的凝视,她含笑看过来,他却慌忙低头。
他们站在那扇窗子前,外头天空高远,树叶摇晃,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两人身上——那一刻无比清晰地烙印进记忆深处,此后再也没有过这样温柔的盛夏。
不论是对钟翊,还是对孟拂枝。
作者有话要说:初见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