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懿旨

邰世薇立即“哇”一声哭出来,邰夫人急忙上前搂住她,其余人对太史阑怒目而视,太史阑端坐笔直,头也不回。

“我说盐多,”她端起汤碗,四面一晃,“不信?都来尝尝?”

所有人谴责的眼神立即变成了躲闪,邰柏咳嗽一声,勉强道,“盐多也不能这样对妹妹!”

“或许她也想喝。”太史阑盯着邰世薇,“这汤滋味不错,是吧?瞧,流到嘴里了。”

邰似薇立即惊慌地推开邰夫人,急忙找手绢擦嘴,擦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手僵在半空。

而四面早已鸦雀无声,人人尴尬,扭脸的扭脸,抠手指的抠手指。

邰柏又咳嗽,再开口已经转了话题,“世兰,为父有个问题不得解,今日特在此等你,想要问个明白。”

“哦?”

“自从那晚你庵堂失火。”邰柏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就没喊过为父一声爹爹。”

“哦。”

“大家都说你很奇怪。”邰柏额头青筋一跳,忍住怒气,缓缓道,“为父本来不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信——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哦?”

“你以为搪塞就能躲过今日?”邰夫人接话,唇角一抹冷笑,“我家世兰,温婉贤淑,恪守妇道。当初宫中选秀,正因为她才貌俱全又婉顺贤德,才得以中选,光耀门楣。先帝驾崩,她自宫中归乡修行,在后院庵堂足不出户,不见外人,不惹是非,向来为我邰家上下所尊重赞誉。而你——”她上下打量太史阑,“行止粗俗、毫无大家闺秀之风;不尊长上,全无谦虚自省之德。欺凌姐妹,擅自外出,身为先帝废妃,竟于市井无故争风,陷我邰家于欺君大罪,你怎么可能是世兰!”

“母亲说得对。”邰世竹立即道,“姐姐往日温柔可亲,哪里是这样的!”

“她哪有世兰姐姐一半风华美德!”邰世薇嚷。

“是啊,怎么看怎么怪异。”又有人帮腔,“就是看脸,觉得也是不像的……”

“她绝不是世兰!”一堆人神情激动,“世兰逢人就笑,哪像她从来不笑!”

“世兰乐于助人,她却伤害妹妹!”

“世兰谦让有礼,哪像她粗蛮霸道!”

太史阑静静听着那些人关于邰世兰的描绘,那是个完美、贤德、温柔、可爱……集合人间一切优点的女子,她们对她爱戴、怀念、崇拜、敬慕……绝不允许任何人来诋毁她的声名……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眼前,那晚墙头下,挣扎的人体、尖厉的讥嘲、披散的长发、青紫的伤痕……一闪。

等到人们停歇,她才淡淡道:“那又怎样?”

室内一静。

“对,我确实不是邰世兰,我也幸亏不是。”太史阑眼神讽刺,一捋衣袖。

众人眼光落在她手臂上,肘间一片淡红如胎记,众人目光立即转向邰夫人,邰夫人眼底茫然,她是继母,哪里知道邰世兰肘间有没有胎记,但此刻她怎肯认下太史阑,立即道:“你果然不是世兰!世兰肘间没有胎记!”

邰柏长吁了一口气,他隐约也记得女儿是没有胎记的。心底的担忧瞬间散去——这样的世兰,是会为邰家招祸的。幸亏她不是。

随即他便眉头一皱,“你不是世兰,那世兰去了哪里?你给我老实招来,否则便将你送官!”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太史阑瞄都没瞄他一眼,“死了。”

“是你杀的?”半晌邰柏才震惊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太史阑注视他有些发青的脸,也许,这位做父亲的,对邰世兰还是有几分感情吧?只是,也有限得很。

“我不会和你说,我只打算在大堂上说。”她端坐不动,对邰世竹点点头。后者脸立即白了。

“我邰家是安州总管,我家就是大堂,打断你的腿,自有分晓!”邰世薇阴恻恻地道。

“你可以试试。”太史阑脊背笔直,“我今天刚赢了你。”

众人脸顿时白了一大片,这才想起,今天龙头节斗艳,这个女子已经见过晋国公,这回要想私下处理,晋国公问起来只怕要惹麻烦。

“虽然这人居心叵测,但是将女子送官,也毁人一生,父亲三思。”邰世竹立即开口。

“此事事关我邰府声誉,送官不宜,我邰家诗礼传家,自然也不会滥用私刑。请家主慎重。”众人立转口风,纷纷赞同。

邰柏环顾四周,夫人和小姐们的脸色让他猜到了什么,顿时眼神发直,邰夫人拉了拉他衣袖,两人转入屏风后,半晌邰柏出来,老脸发黑。

“你既不是世兰,自然不能留在我府,请你速速离开,并发誓此生不得将在此之事泄露半句!”

这就是最后的处置吗?

太史阑无声抿了抿唇。

邰世兰……你真不值。

她站起身,拍拍衣角,偏头对外厅看了看,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一个小脑袋执拗地往这边扭着,若不是被人按住,他大概就要奔过来了。

太史阑眼神微软,抬手,隔空拍了拍。

一个安慰的姿势。

厅外,邰世涛眼睛忽然湿润。

太史阑起身,走过沉默的人群,她没想到邰家人如此退让,白瞎了她酝酿半天的杀气。

不过邰家人最好现在就去祈祷,以后和她不要江湖再见。

人们目送她离去,抿着唇,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邰世竹等人眯着眼,眼神里充满被压抑住的杀机。

先放她走,再杀了她——

眼看太史阑将走出院子。

忽然前方一阵喧闹,随即有急躁的脚步声响起,直奔后院而来,人影一闪,邰林抢入,急声道:“圣旨到!哥哥快接圣旨——”

好一阵慌乱。

排香案,铺红毡,邰柏带着他有品级的夫人跪接圣旨,其余人黑压压地跪在后头,太史阑远远站在阴影里,此时人人心中不安,不知道夜半旨意会是噩耗还是喜讯,也没人理会已经被驱逐的她。

“着令所有归乡原先帝宫眷,一例由朝廷公车接送入京,择吉日入胜陵,永侍帝侧。其所在母家,赏黄金千两,有职者皆升一级,子孙中择一人恩荫……”

满地的人愣愣地跪着,手指抠在冰冷的砖地上,不知疼痛,只觉得麻木,眼前似有一个黑沉沉闪着血光的词,劈天盖地砸下来——殉葬、殉葬、殉葬……

“臣……领旨。”邰柏愣了半晌,才不知是喜是悲地,抖着手,接过了明黄绸卷。

“嗯哪。”传旨的太监没有表情地笑了笑,拉长嗓子道,“恭喜邰大人,升官得赏,子弟承恩,太后对你们可当真恩重。哪,赏也领了,令千金呢?想必在家庙清修?太后说了,接旨的宫妃,须得立即由我等护送动身,劳烦邰大人,将令千金请出来吧。”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怎么?”太监眯起眼睛,眼神中厉色一闪,“她不在?”

又是一阵安静,半晌,跪着的邰家老少,原地转身,齐齐抬手,指向了太史阑所在的那个角落。

“她在,在这里。”

人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太史阑被这一群人指住,怒火却嚓一声便烧了起来。

她冷峻,素来不欢快也不暴怒,但此刻盯着那群人,就像看见人间最为卑劣无耻的生物,化着似人的妆,披着道貌岸然的衣,吐着忽真忽假的言,戴着随时变幻的面具,手舞足蹈,为害世间。

一刻前拼命否认她是邰世兰,迫不及待将她驱逐;一刻后拼命推翻前一刻的认定,要用她的命来换取一家的安宁和荣华。

在她们眼里,她和邰世兰,是人,还是可以随意牺牲的货物?

“您原来在这里。”那太监眯眼瞅着太史阑,邰世兰是皇太后亲自加注,表明要重点看押的殉葬人,这太监在宫中见过邰世兰一两面,此次亲自来就是为了验明正身。

此刻随意一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挥手。

“太后旨意,但凡永侍先帝于地下的宫妃,无论有无封号,皆升品级二级。封四品安州总管邰柏女为宝林,邰宝林,请吧。”

他身后一队侍卫奔来,太史阑转身便走,这厅堂她记得还有个后门。

然而刚刚奔出两步,她脚一顿。

厅堂后门,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排邰家护卫,将门堵死。

邰柏在她身后,凄声道:“女儿,抗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认了吧。”

太史阑咬紧下唇,一言不发——此时辩解否认也没有用,邰家上下绝对会众口一辞咬定她是邰世兰的。

“不!”忽然邰世涛冲了进来,大叫,“她不是……”话音未落,已经被邰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远远地犹自听见他咿咿唔唔的挣扎之声。

邰夫人在向那太监解释,“小儿有些浑浑噩噩,请公公见谅……”

身前护卫堵得水泄不通,身后皇家侍卫步声已近,当先一人喝道:“邰宝林!”伸手就去抓她的肩头。

太史阑咬牙,衣袖一动,人间刺落入掌中,手指一弹,“回魂”金色的刺尖露出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