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南北分理

崇祯十三年,十月初七。

夜色深沉,山岭之间,虫兽寂声。

秋意浓烈,上下皆是一番萧索的气象。

阴云漫空,遮蔽了天上的皓月和群星。

襄阳,紫盖山,汉中军大营。

在周遭一片如墨般漆黑的环境之下,营地各处的火光甚至都显得黯淡了许多。

中军帐内,陈望斜坐在中军帐的首座之上,一手撑着额头的一边,另外一只手垂在扶手边,闭目养着神。

一封盖着总督印信的文书正放在陈望身前的桌面之上。

文书已经是拆封,里面的内容陈望也已经是阅览过了。

中军帐内静静悄悄,落针可闻。

周遇懋坐在右首的位置,赵怀良则是坐在周遇懋的旁侧,两人低眉垂目,沉默着坐在座位之上。

沉默的气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帐外传来,紧接着帐外也随之响起了些许的喧哗声。

中军帐中,周遇懋和赵怀良两人抬起头了,转头看向帐帘的位置。

陈望也在这个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

帐帘被守候在帐外的甲士所掀开。

身穿明甲的陈功,按着腰间的雁翎刀,已是龙行虎步的踏入了帐中。

迎着帐中几人的目光,陈功阔步上前,径直走到了左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陈功坐到了座椅上后,解下了腰间的雁翎刀,将其放在了桌面之上,解释道。

“襄阳城内的流寇不太安分,西城那边有人袭营,打退他们花费了点手脚,耽误了些时间。”

现在襄阳城下的攻城的总指挥,正是陈功。

从襄阳城下一路赶来,自然是晚到了一些。

“无妨。”

陈望并没有因为这些旁支末节的事情,而感到有什么不妥。

襄阳城外的情况,之前帐外的哨探就已经过来了汇报了。

看到了襄阳城西突然燃起了大片的火光。

陈望在帐中,也听到了火炮的轰响声。

这些时日,李定国从一开始是只是坚守城墙,再到现在,已经是开始不断的尝试主动出击,甚至于派遣小股部队袭营骚扰。

他们在练兵,李定国也同样在练兵。

“湖广的六营,整编的如何了?”

陈功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而后回答道。

“上下该换的都已经是换了一遍,原先底下的军兵基本都换了不少,算上扩编的新兵,旧有的军兵现在大概只占总人数的五成。”

“整顿了几次之后,各营的军纪都好多了,军法处也已经是安插了人手到局一级里。”

陈功停顿了一下,带着征询的语气问道。

“这段时间攻城的伤亡不小,各营的士气都在往下降,是不是……”

陈望抬起了手,打断了陈功后续的话。

“从明天起,襄阳城只围不打,让孙慎吾领着水师戒备就行。”

襄阳确实是一座坚城,但是现在的襄阳,没有水师的援助,也没有陆军的驰援,更没有樊城和三岘山作为犄角。

襄阳只是一座孤城,一座坚固的孤城。

李定国虽然武略过人,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凭现有的兵力,根本就没有办法搅动风浪。

宽阔的汉水环绕襄阳,使得攻城方在进攻襄阳城时困难重重,难以展开兵力。

但是有了水军的驰援,这一切都并不是问题。

真想要攻克襄阳,只要陈望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十天的时间足以够攻下襄阳城。

汉中卫军器局那边,除去制作步兵炮之外,也已经是开始着手制作十八斤的重型攻城火炮。

十八斤是炮弹的重量,斤是明斤,换算成磅,大概就是二十四磅,也就是二十四磅炮。

二十四磅的加农炮,作为攻城炮,在南国来说,威力已经是足够了。

而且重型的攻城臼炮也在试制之中。

有了这些攻城的重炮,日后攻城,只会更加的简单。

但是,为什么要攻下襄阳?

攻下了襄阳,之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借口,可以找寻同样的地方安心的发育和练兵了。

“湖广六营的人马,明天全部都撤回来。”

“现在练兵已经练够了,就没有必要再打了。”

“遇懋。”

陈望靠做在坐椅之上,目光转向了坐在右首的周遇懋身上。

“末将,在。”

周遇懋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双手行礼,俯身应命。

这么长的时间,周遇懋早已经是成为了陈望所控的汉中镇中的一员。

周遇懋是山东东登莱人,天启年间武进士出身,原先曾在山东任守备,后入陕进剿,崇祯七年汉中设营,因功升为汉中游击。

这个游击怎么来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周遇懋自己清楚。

军功确实是实打实的军功,但是能够晋升,却是使了不少的银钱。

但是这个游击的职位,差点在崇祯九年的时候因为高迎祥进入汉中给丢了。

在兴安,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闯军,所有人的脸上都不可避免的出现恐惧的神情。

但是陈望却是面不改色,仍然保持着沉着。

再之后,黑水裕之战陈望阵斩高迎祥,声名因此远扬。

是陈望给他将游击的官帽戴正,而且还在之后一路帮扶着他晋为参将。

陈望要做的事情,周遇懋的心中自然是清楚无比。

谋逆是重罪,周遇懋自然是心有恐惧。

但是很多时候,人生并没有很多的选择。

在汉中府内,想要反抗陈望的人,无一例外,全都销声匿迹。

湖广六营,那些不听号令的骄兵悍将,大多都死的不明不白。

开弓没有回头箭。

谋逆确实是牵连宗族的大罪。

但是一旦功成,从龙之功更是福泽宗族数百年的大功!

“湖广六营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你来接管。”

周遇懋的神色微动,他再度低下了头,极为恭敬的应道。

“末将,应命!”

他虽然常常独领一营,但是陈望却从来没有将其余的营部交给他来指挥。

眼下,陈望却是选择直接将湖广六营的指挥权交给他。

如果能够将襄阳的事务处理妥当,对于日后的发展无疑是有极大的好处。

“襄阳城在献军的手中,对我们更加有利。”

陈望点了点身前的案桌,双目微眯,淡然道。

“前前后后丢了将近六千多具尸体到襄阳城下,朝廷也没有什么话说。”

围城进攻自然是不是每日都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除去前期的时候攻城烈度颇高,因此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之后的烈度都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中。

“南国局势一月三变,孙传庭已经就任督师,现在已经到了沛县。”

陈望拿起了放在桌面上的文书,将其交给了一旁的亲卫。

亲卫双手接过了文书,拿着文书,先递交给了陈功。

陈功阅览完后,脸色不由自主的阴沉了许多。

而后文书传递给了周遇懋、赵怀良两人。

两人的神色也因为文书之上的随之一沉。

孙传庭因为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保举,从狱中被释放,就任保定总督。

上任仅仅十日的时间,孙传庭便领兵击败了聚兵数万在大名府叛乱的袁时中,将袁时中围困于山东西部东昌府的朝城之中。

而后,孙传庭派人在城外打出卢象升的旗号。

袁时中是大名府人,他是在大名府起义,所以跟随着袁时中起义的,全都是大名府百姓。

看到城外卢象升的大纛,又听到了官兵劝降的声音,当下哭声一片。

袁时中知道大事已去,领着数十名亲从从朝城的东门逃走,就此不知去向。

之后占据着朝城中的义军打开了城门,向着围城的明军投降。

大名府民变就此消弭。

孙传庭刚接任保定总督便解决了大名府的民变,让崇祯对于孙传庭的观感好了许多。

一年多以来的牢狱的生涯,也让孙传庭的棱角磨平了许多。

孙传庭藏起了锋芒,言辞也柔和了许多,这也换来了崇祯更多的好感。

所以在战后不久,崇祯下旨。

因为如今关内民变的局势与数年之前已经是截然不同。

所以总督总理的职权也需要随之更改。

三边总督专理陕西之事。

而南国的剿务分为两部。

南方,南直隶、湖广、四川、江西,四省军务,由侯恂主理。

北部,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四省军务,则由孙传庭主理。

诏令下发,传达诸省,孙传庭于行军路途之中接受任命,而后签发军令,合兵进剿。

孙传庭一路南下,屯兵于沛县,遥望徐州。

“河南那边……”

陈功神色阴沉,一路走到如今。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猛打猛冲,对于政局官场丝毫不懂的家丁了。

“朝廷细分军务,用侯恂主理南部四省,又用孙传庭主理北部四省,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想的没错,这封诏令,就冲着我们来的……”

陈望双目微眯,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凶光。

用侯恂主理南部四省,一是因为侯恂是左良玉的恩主,可以用侯恂制约左良玉。

二则是因为侯恂是东林党的一员,东林党的根基就在是江南一带。

侯恂主理南国的南部,可以凭借着这层身份换取到朝野内外东林党的支持。

而用孙传庭作为南国北部的总理,则是想要用孙传庭来制约他。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是恪尽职守,但是有左良玉的前车之鉴,朝廷有戒备,也是再正常不过。

当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忠心与否其实都并不重要。

黄袍加身的故事,可是人尽皆知。

“现在还不是时候。”

陈望抬手压了一压,陈功的脸上藏不住东西,他一眼就看出了陈功的意思。

“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危急。”

陈功眉头紧蹙,神色变幻了几次,最后一咬牙还是下定了决心。

“大哥,或许情况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危急。”

“但是我们现在发展的已经是快要瞒不住了,汉中府那边的情况你也知道。”

“时间越长,事情越多,便越容易出问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哥认为眼下的时机不对,但是我认为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陈功站起了身来,走到了侧面悬挂着舆图的挂台,指着南直隶的位置说道。

“现在李岩在南直隶闹得天翻地覆,合军五十万兵围凤阳,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南国明军倾覆只在朝夕之间。”

“辽东战局时态越发紧张,北地兵马云集北陆,无力南下。”

“三边兵马被李闯牵制,不能动弹。”

陈功握紧了拳头,他的神情激动,但是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道。

“我们镇下有三万一千人,湖广六营计有一万三千人,河南七营有一万五千人,共有六万兵马,此时发难,谁可当之?!”

陈望神色微凝,一直以来陈功都是跟在他的身后,对于他的决定从来没有反驳过一次。

但是现如今,陈功却是第一次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而且陈功所说的一切,都极具有逻辑性,对于现阶段的时局,也看得极为清楚。

陈功现如今已经是完全具备了镇守一方的能力和眼界。

陈望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先行看向了周遇懋和赵怀良两人。

赵怀良目光闪烁,但是明显有些意动,有些跃跃欲试。

而周遇懋的神色未改,但是轻轻颤抖的手臂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恐惧,不过眼眸之中的热切又让人看到了心底深处的欲望。

“确实无人可挡,但是名不正,言不顺,刀兵虽利,却难以取天下。”

陈望端起了放在身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淡淡道。

“名不正,言不顺,我也知道,但是我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陈功神色变幻,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眼下时局的变幻,却是等待不得。

“河南七营现在还在我们的手上,开封城内的社兵也在我们的手上,河南府、南阳府、汝州府这些府州也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但这是在原来天高皇帝远的时候,杨嗣昌当时在四川,之后侯恂又去了南直隶。”

陈功有些焦急,他没有办法不焦急,没有办法不去想这些事情。

“现在,孙传庭就在沛县,距离河南不过数日的距离。”

孙传庭进驻沛县,接管了山东的军务。

一旦山东的匪乱被解决之后,恐怕便会开始整顿河南的军务。

到时候,他们对于河南七营的控制力必然下降。

而这些还仅仅是开始……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陈望神色平静的看着陈功,缓缓的摇了摇头。

孙传庭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情,他比陈功更加的清楚。

“但是,时机确实还没有到。”

陈望的目光从陈功的身上移开,移到了陈功身侧的舆图之上。

“不过……”

“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