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果然是韬光养晦……”
杨嗣昌眼眉低垂,眸光之间满是杀意,心中满是冷念。
早在崇祯十一年时,李自成的骤然的败亡便让杨嗣昌察觉到了不对。
杨嗣昌本来已经是拟定了围剿的计划,准备檄调川陕两地之重兵搜山围谷,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斩杀李自成,将那些逃入深山老林之中的闯军残兵尽数诛杀,以绝后患。
只是当时清军的突然南下,打破了杨嗣昌所有的筹谋。
面对着南下入寇的清军,天子认为如今关内流寇既然已经声势减弱,可以调遣三边精兵入卫京师前来勤王。
杨嗣昌从一开始不赞同征调陕西兵勤王,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却是容不得他来拒绝。
那个时候,陕西尚不稳定,李自成的突然败亡也是让杨嗣昌感觉谜团重重。
李自成当时明明如日中天,转战千里之地,牵动三边之军,屡屡跳出川陕十数万兵马的合围之中,而后更是连败官军,一路高歌猛进。
但是却在最后一头扎入绝地之中,放弃了机动的优势,转而打起了最不擅长的阵地战。
原来。
这一切都不过是暂时的韬光养晦,蓄势只等待发之时!
远望着白茫茫的郊野,杨嗣昌伸出手缓缓抚去了身前墙垛之上的白雪。
冰冷的寒意顺着消融的白雪深入骨髓,让杨嗣昌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如今形势更替,与当初流寇初起之时,已是截然不同。”
杨嗣昌抬起手,手中的冰雪已经消融,留下的只有些许的冰水。
了解的越多,杨嗣昌才越发现如今局势有多么混乱,多么的复杂。
“关内民变起于天启七年,时至今时,已有十二载岁月,几经起伏,但终究是无法扑灭,反而愈演愈烈。”
经过了一年了休整和发展,如今的流寇早已经是和初起之时相去甚远,而这这一年的发展比起此前的十二年都要更加的迅捷。
令人心悸的杀意在杨嗣昌的眼眸之中流转。
崇祯九年之时高迎祥兵败黑水峪,群贼噤声,万马齐喑,正是灭绝流寇的最佳时机。
只可惜因为北地边情,卢象升被调往北方,最后六省总理之位落到了熊文灿的身上。
原本大好的局面,竟就这样被熊文灿这个匹夫一手葬送。
杨嗣昌心中更冷,对于熊文灿的恨意也越发的深重,不过杨嗣昌到底还是没有因怒失态,所有的一切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酿成如今之局,到底还是我的责任……”
杨嗣昌轻叹了一声,说一千道一万,熊文灿之所以能够上任,还是因为他识人不明,误信传言,以为熊文灿当真能臣,以致于如今酿成这般的局面。
做错了便是做错了,杨嗣昌从来都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人。
人正因为知晓错在何处,正因为错在哪里,才能够改正错误,才能够不断的进步。
“人非圣贤,岂能事事皆知。”
叶官明看到杨嗣昌情绪低沉,沉吟了片刻之后,进言道。
“熊文灿善于为官,静于谋身,身处两广偏远之地,因机缘巧合得慑服东南群寇之功,有能臣之名。”
“满朝臣工也都以为此人当真能成,明公因此而错认不过是人之常情。”
原先很多事情被熊文灿遮掩粉饰,当时满朝的大臣也因此都将熊文灿当作是能臣。
后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熊文灿做的事情越发的不对,经过了调查之后,杨嗣昌才知晓熊文灿之所以能平东南海寇,其实是郑芝龙早有归附之心。
熊文灿任两广总督之时,不仅无功,反而有过,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都因为其贪财而被破坏。
“眼下关内乱局,还远未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杨嗣昌能在其父杨鹤获罪之后,以孤臣之份在朝堂站稳,博取了崇祯的信任,甚至于升为阁臣,自然并非是常人。
对于杨嗣昌来说,意志低沉不过极为的短暂,哪怕是不用叶官明的话他也能够很快的恢复过来。
“你说的对,如今的局势虽然极差,但确实是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杨嗣昌神色稍缓,眼眸之中的阴郁也因此消散了许多。
吃一堑,长一智,经过熊文灿之事,杨嗣昌再度持重了许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很多事情杨嗣昌都是再三确认。
这一次他之所以留下陈望镇守郧阳、汉中两府,主要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汉中、郧阳两地极为重要,必须要一员重将镇守。
次要的原因则是一次对于陈望的考察,考察陈望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是否忠心,是否有才,是否能够利用。
青山关大捷,只是证明了陈望的勇武和麾下的军兵精锐。
眼下看来陈望不仅勇武过人,确实也有大将之才,而且对于国朝忠心耿耿。
对于他下达的军令始终都是遵循,虽然也有因为临战情况而没有立即执行,但是也传来了讯息言明详情。
杨嗣昌试探了几次,在陈望传来讯息之后,发下命令强令陈望进剿,而后陈望便也按照他的计划前去进剿,没有违逆。
所以现在对于陈望,杨嗣昌的观感极好。
可惜汉中、郧阳两府在整个剿局之中,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必须要有一员重将防守。
“如今流寇四起,烽烟满地,想要将其全部剿灭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明公所言正合如今危局之解。”
叶官明微微躬身,赞同道。
“六省并发,十面俱起,眼下的时局看威若累卵,但实际上成气候的流寇不过只有李自成、张罗二贼,还有革左五营三部。”
“只要击破这三部流寇,流寇声势必将一落千丈,消弭只在覆手之间。”
“不。”
杨嗣昌缓缓了的摇了摇头,否决了叶官明的说法。
“不是三部,只有两部。”
叶官明神色微凛,疑惑道。
“请恕学生愚昧,还请明公指点。”
杨嗣昌收回了手,负手而立,抬头挺立,淡然道。
“革左五营盘踞于英霍山区,依山为营,连脉为阵,虽人多势众,然破坏有限,抱偏安一隅之心,无有图谋天下之志,实则不足为道。”
“乱天下唯有李自成与张罗二贼。”
流寇的规模比起民变初期要少的多,不再是动辄十数万,数十万的规模。
张献忠、罗汝才两部的主力加起来不过两万人,如今在陕西搅动风云的李自成也不过只有一万余人。
但正因为是这样,这一次流寇的复起才更加的可怕。
因为这证明着流寇正在改变着一直以来的战法和思路,他们开始向着势力的方向发展,正在进行着精兵简政,甚至约束军纪,不害百姓。
无论是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和罗汝才,他们一路起兵都罕有大肆烧杀抢掠,几乎不害普通的百姓,而是广结善缘,约束军队,利用百姓作为耳目,将矛头全部指到了当地的官绅地主的身上。
这一切的种种,都佐证着李自成还有张献忠和罗汝才,他们正在向着农民军的方向发展,向着割据一方的势力发展。
流寇再如何的强大,他们不事生产,只知道掳掠,终究就像是无根之萍,早晚都能够将其剿灭。
但是若是让其转变成农民军,一旦其割据一方,裂土成王,必将会极大的动摇国家的根基。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杨嗣昌饱览群书,如何不了解各朝各代的兴替。
盘踞在英霍山区的革左五营人数众规模据闻超过了五万之数,算上周围的依附于其的群匪盗寇,人数还要再多两三万人。
但是革左五营仍然还是流寇,没有割据一方的打算,仍然像着以前一样裹挟饥民,驱赶百姓,四处掳掠。
所以杨嗣昌只派了黄的功和孙应元领着勇卫营压阵,将进剿的任务交给了当地的巡抚。
“明公所言甚是,却是学生想岔了。”
叶官明紧蹙着眉头,神色沉重,杨嗣昌所说确实不错,革左五营确实没有多少的威胁,没有发展的前景。
杨嗣昌微微低头,压低了声音。
“如果我记得不错,张献忠前不久在达州,击破了陈一龙和武声华所领的入援川军,北上太平县,正直趋汉中府可对。”
“明公记得不差。”
叶官明神色凛然,面色沉重,言道。
“在相持交锋十数日后,张献忠趁陈一龙和武声华所领的入援川军防备松懈之时,突然发起进攻,溃围而出,直奔太平县,如今已入太平县境,看起计划,应当是准备进往汉中府内。”
从太平县入汉中府,一共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过紫阳,进往兴安,再从兴安直入汉阴。
另外则是长驱小道,沿洋水直奔西乡,走着一条可以直入汉中府腹地。
张献忠麾下嫡系兵马在此前围剿损失颇重,如今部下多为郧襄山区的山民汇编而成,跋山涉水几乎如履平地。
邵捷春在夔州府内诸县设下重重屏障,最后还是被张献忠突出了重围。
虽然邵捷春指挥能力不行,造成了很多的错漏,但是夔州府山高路远,地势险要,张献忠每每能够溃围而出,还是能够看出张献忠所部确实精锐和适应。
“张献忠如此进军,意图明显,应当想要直驰西乡,意图进入汉中府腹地,很大可能是想与李自成合流。”
“如今李自成在陕西搅动风云,凤翔、巩昌、平凉、西安、庆阳五府皆被其影响,李国奇勉强只能保守西安府。”
杨嗣昌紧蹙着眉头,若是让李自成和张献忠合流,进入陕西境内,民变恐怕就没有办法压下来了,又要陷入旷日持久的追逃战。
“民变起于陕西,流寇熟悉地利,洪亨老多番围剿则是无疾而终,绝不能放弃进入汉中府内。”
叶官明神色轻松,笑言道。
“明公放心,陈总兵扫除郧阳府北部流寇随后便已是回师兴安,在收到达州川军战败之后,便立即领兵赶往省界边缘,防备献贼北逃。”
听到陈望的名字,杨嗣昌紧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些许,不过很快又紧蹙了起来。
“川兵南下,李国奇北上,曹变蛟被我调来了承天府,陈洪范需要戒备郧南群匪。”
“张献忠如今连战连捷,锐难当之,单凭陈望麾下的部众……”
叶官明回答道。
“陈总兵长于练兵,麾下军兵悍勇非常,昔日数月之间便让汉中卫下孱弱卫军摇身一变,敢于流寇野战,不落下风。”
“如今陈总兵回归汉中府已有两月有余,麾下正兵营与其弟麾下援兵营都已募满,想必已经是颇具战力。”
“其麾下还有土兵一支约有三千之数,极善山地作战,又有神弩将张令所领的精兵千余,总兵力已达一万二千余人。”
“陈总兵麾下如今虽然新兵众多,但是依照陈总兵之能,必然能够守住省界,击退来犯之敌。”
叶官明并不觉得张献忠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陈望两战两捷,白土关一战,大梁山一战,先杀小秦王白贵,后斩托天王常国安,足以见其确实练兵有方,御将有术。
“张献忠如今进入太平县,连战连捷胜威极盛,但实际却已经是已入绝地,插翅难逃。”
“半个时辰前,学生已经收到消息,秦老将军领土兵八千,于前日抵达万县,还未曾来得及禀报明公。”
杨嗣昌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陡然一亮,神色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笑道。
“秦老将军既然已至万县,献、汝两贼实不为惧也。”
能够被称呼为秦老将军的,整个大明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现今担任着石柱宣慰使之职的秦良玉!
秦良玉任将以来,战功赫赫,巾帼不让须眉,播州之役大破杨应龙军,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
奢安之乱,奢崇明包围成都,四川巡抚朱燮元传令各镇兵马土司前去征讨。
各地的土司全都贪图贼寇的贿赂,按兵不动。
各镇的军兵皆是畏惧贼兵的声势,不敢邀击。
唯秦良玉领孤军奋进,击鼓西征,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成都,败奢崇明,解成都之围。
奢安之乱之所以平定,秦良玉居功至伟。
于是被命封为夫人,锡诰命,授都督佥事,充总兵官。
马、秦两氏也因此多受封赏,充副总兵、参将、守备等人众多。
民变以来,秦良玉威风不减当年,连败流寇,以致于流寇谈土而色变。
有秦良玉在川东坐镇,献、汝二贼根本不足为惧。
秦良玉,便是西南之国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