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击西

崇祯十二年,十月二十四日。

郧阳府南部、竹溪、农民军大营。

此时的竹溪城中城外,漫山遍野皆是遍布的农民军营地。

密密麻麻的窝棚军帐从城郊一直绵延到周边的丘陵山地。

各色的旌旗飘扬城上城下,一眼甚至都无法忘到尽头。

总数超过二十万的人马就这样聚集在竹溪这座小城,扎下的营地似是无边无垠一般,令人甚至望而生畏。

“郧襄就这么大块地方,官兵吃了痛如今也是学了几分乖,这几天战果都很有限。”

中军帐中,罗汝才坐在座椅之上,双手支撑在扶手之上交错架在一起,神色阴郁。

官兵不是傻子,一开始的吃亏只不过是吃了没有准备和没有预料的亏。

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兵正变得越发的狡猾,他们很难再抓到合适机会来对官兵造成损失。

这段时间,他们收获的战果也就是袭击了几支运送辎重的后勤部队。

官兵联合在一起,步步为营,徐徐前进,四出的侦骑就是让他们想要伏击都不行。

他们也试过了诈败引诱的办法,但是官兵却是毫不上当,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缓缓而进。

“我们没有多少的时间了,明日官兵就要到百里的地方了!”

罗汝才眼神之中满是烦闷,转过头看向此时就坐在他身侧的张献忠,沉声道。

“都已经到现在这个关头了,你还没有拿定主意了吗?”

郧襄就这么大的地方,官兵自襄阳、郧县分三路覆压而来,最近的一支官兵离他们的路程已经不足百里。

再拖延下去,等到官兵兵临城下,被团团包围之后便再无脱身之理。

这一次明军的督师可不是那个财迷心窍的熊文灿,而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杨嗣昌!

杨嗣昌的父亲,是原先三边总督的杨鹤。

当初杨鹤正是因为主抚,最后被论罪下狱。

因此杨嗣昌上任之后一直都是主剿。

罗汝才也算是在官场之上走了一遭,对于杨嗣昌的做法和名声,他自然是知晓的。

这一次他们就是想要投降,也是求告无门,明廷那边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伏诛这一条道路。

坐在罗汝才旁边的张献忠,此时正紧蹙着眉头,靠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难题。

听到罗汝才的问话,张献忠眉头紧蹙,无奈的叹了一声。

“我确实是现在拿不定注意。”

“我实在是猜不透陈望要做什么。”

张献忠眉宇紧锁,眼神之中满是疑惑。

“陈望?”

“对。”

“陈望领兵进驻白土关已经有近十日的时间了,但是一直到现在,却始终都没有带领大队出关,这段时间只有些许的骑兵出关偶尔袭击一下我们。”

张献忠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言道。

“这不像是陈望历来的作风……所以……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在谋划着什么。”

明廷诸将,包括大小曹在内,所有的人,张献忠都自认为有所了解。

但是唯独对于陈望,张献忠真不敢说自己了解。

这个恍若彗星一般崛起的明将,

高迎祥筹谋了整整数年的方略,最后却是成为了陈望登高路上的垫脚之石。

勤王一役,陈望更是名传天下,被天子称赞勇冠三军,直比汉时冠军侯。

从陈望这一路而来的种种的事迹看来,陈望无疑是属于忠臣的行列。

多方进剿、北上勤王,各家各镇基本都是存着保存实力的心思,罕有不顾伤亡者。

而陈望历次作战,皆是全力以赴,南征北战皆是不计伤亡。

张献忠原来的计划是领兵进攻汉中府,营造出一副想要入陕的势态,实际上却是转道入川。

但是在听到了陈望受任平贼将军,领川陕两路兵马进驻汉中府,张献忠便改变了计划。、

他不断的调集兵马赶至竹溪,不断的设置防御,将所有能够调遣而来的火器都放在了竹溪之中。

为的便是等待陈望领兵出关的那一刻,伏击陈望所领的部队。

张献忠没有想过能够击败陈望所领的部队,他想的只是依托竹溪这么久以来的布置维持僵局,然后金蝉脱壳,以一支偏师拖住陈望麾下的兵马,趁机转道南下四川。

只是张献忠本以为陈望不久之后便会领兵兵出汉中府,向着他们发起进攻。

但是这么久以来,陈望却是一直领兵安安静静的驻守在白土关,每日只是派出些许的骑兵来袭扰他们的营地。

“如今的局面已经是骑虎难下,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

张献忠和罗汝才一样同样烦闷,他的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说话的语气很是憋闷。

若是只有陈望还好,只是那曹变蛟也在白土关内。

一陈一曹,两个煞星都在,这段时间张献忠甚至连一顿好觉都没有睡过

连着几个晚上,一闭上眼睛,想起的都是浑身浴血的曹变蛟手持着长枪杀入中军帐中。

“照我说。”

罗汝才从旁侧取过了酒杯,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烈酒顺着喉咙直烧心房,罗汝才紧咬着牙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情况,不走也得走。”

“明日调两营的马队和精骑,押着饥兵去攻白土关。”

“等到黄昏太阳落山,我们两人领大队的兵马直接南下入川。”

罗汝才心中已经是拿定了主意,虽然他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些也都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但事到如今,就是再差的办法,也比坐以待毙要好得多。

罗汝才说完了最后一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帐中的气氛也随之而陷入了沉默之中。

帐内静静悄悄,一众营首将校的目光皆是聚焦在张献忠的脸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言语,没有发出响动。

帐中空气凝结,几乎落针可闻,甚至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

在经历了一番长久的沉默之后,一直坐着不动,紧锁着眉宇的张献忠终于是站起了身来。

张献忠舒展开了眉宇,所有的犹豫和迟疑全都在他的脸上消散,有的只有果决和凶狠。

“驴球子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张献忠狠狠的拍落着扶手,站起了身来,再不复半点的畏惧。

罗汝才的决心,激起了张献忠的心中的血气,也激起了张献忠心中的愤怒。

张献忠此时心中的情绪更多是愤怒,他的愤怒不是对于别人,而是对于自己。

经过了一年多的安逸生活,到如今竟然畏惧,竟然瞻前顾后!

“杂儿子的砍货,怕他个球!”

“不用等明天,今天就打白土关!”

张献忠心中血气翻涌,心中再无半分的迟疑。

陈望和曹变蛟两人再厉害也到底只有两人,辽东那边的建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他们在勤王之役拿下了不少的功勋和斩级,只怕自身也是伤亡不小。

张献忠感觉,陈望这个时候还不出击,很大的概率是因为麾下家丁折损过大,因此战力不佳,所以才选择了坚守关卡。

念及至此,张献忠也终于是和罗汝才一样下定了决心。

张献忠、罗汝才两人决心已定,其余的营首本就都是以二人为主,自然也没有任何反对。

军令自中军帐中传入四方军营,不过短短的片刻工夫,整个竹溪上下便已经是沸反盈天。

大量的饥兵跟随着队列最前方的甲兵走出了窝棚,离开了营地,向着官道缓缓云集而去。

很快官道以及周围的坡地,都已经是被如潮一般涌动而来的饥兵所掩盖。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在大阵之中响彻,身处于人潮之中的甲兵高举着兵刃,带领着周围的饥兵向前。

打了多年的仗,张献忠和罗汝才早已经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兵不在多而在于精。

不过有些时候炮灰也是需要的,比如在攻城的时候。

攻城的时候便是最需要填线炮灰的时候,拿着精锐去攻城,无疑是最为愚蠢的做法。

“打进汉中,开仓放粮!”

浪潮之中,在声声的呼喊之中,一众饥兵的声势也是越发的壮大。

如潮而去,人数众多身处于人群之中,总会让普通的人感到心安。

这些饥兵大多的都是从河南一路逃荒过来的青壮,走到郧襄之后,被张献忠和罗汝才两人收入军中。

以前单纯的裹挟着饥民充壮声势,当作炮灰的那种落后战法,张献忠和罗汝才自然是已经不用。

自重新起兵以来,他们便没有再将刀兵加于普通的百姓的身上。

在招安的这段历程之中,他们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这些饥兵都是自愿参军,为的只是求取一条活路。

经受胁迫者,常常会畏惧不前,一遇挫折伤亡便会陷入溃败。

而忍饥挨饿,只为求活者,自愿参军者,却是信念坚定,能够忍受上网,勇往直前!

这些人说是饥兵,其实说是新兵更为贴切一些。

他们都是被选拔出来的青壮,甚至还经过了为其数个月的简单训练。

他们的学习了军阵、长枪、队列这些基本的东西,缺少的只是战阵的经验。

他们不再是匪,也不再是寇。

经历了十二年的苦难,经历了十二年的风霜,经历了十二年的打磨,他们已经从流寇,开始向着真真正正的农民军、起义军而演变。

只是……

有时候,一旦尝过血肉的滋味,就很难再安心的吃着锅中的米饭……

无数飞鸟被惊起,林间的走兽嘶吼着向着远处快速的逃窜。

关外震天的声势引得走兽飞鸟而动,自然也是引起了陈望的注意。

“终于来了……”

陈望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关外的鼓声刚刚响起之时,他便已经是跟着曹变蛟登上了城楼。

曹变蛟和陈望站在一块,淡然道。

“看着声势,起码有两三万人的规模,声势倒是浩大。”

“看起来声势浩大罢了,一群粗浅训练了几个月的枪兵,顶不了什么作用。”

陈望双手按着身前的栏杆,面对着关外如潮一般涌来的流寇,他的心中甚至没有泛起丝毫的波澜。

“这些兵马,有李国奇守在外面就够了,等到黄昏的时候,再派骑兵冲杀一阵,正好可以报一个大捷。”

曹变蛟眉头微皱,他有不同的意见。

“李国奇只怕是挡不住这么多的流寇,前阵的流寇虽然都是新兵,但是后续压阵的流寇看样子都是老匪,着甲的也有不少,气势和前面的截然不同。”

“后续还有乘马的精骑和马兵,这些老匪难缠的很,战力也强。”

“若是流寇的精骑步甲覆压而来,但凭李国奇一部确实是难以抵挡。”

“但流寇攻关只是佯攻,不过声东击西之计。”

陈望抬起了手,指向关外农民军大阵后方的大纛。

“大纛居于后阵,精骑、马军、步甲全部都集中在后阵的方向,前阵一览无余全都是新兵。”

“如果张献忠和罗汝才真有想法前来攻关,那在前阵肯定会混杂一批步甲作为辅助,甚至是混入精骑马兵作为破关的俩两,但是现在却是什么都没有。”

“现在那大纛旗的人,到底是不是张献忠和罗汝才都不一定。”

曹变蛟心神微凝,抬起了手中的千里镜看向远处的大纛。

千里镜的镜头之下,远处的大纛迎风不断的在空中飘扬,而在那大纛之下曹变蛟也确实没有见到张献忠的身影。

“声东击西……张献忠和罗汝才莫非是想要入川?”

曹变蛟心神微动,

东线如今已经稳住了局势,往北和往东的道路都已经是行不通了。

眼下既然不是往西进入汉中府,那么无疑只有往南进入四川了。

凝视着远方如潮而来的农民军,陈望缓缓抬起了右手,传令道。

“传报杨阁部,献、汝众凡十数万,环山为营,连营十数里,尽起大军攻关,贼兵如潮而来……”

“……贼势高涨,兵锋甚锐,比之昔日强盛数倍……末将必定守下关城,以报阁部之信重。”

“流寇如今困于郧襄不得脱逃,若此番攻关不利,或许将会转入川东……”

现在这个节点,张献忠的心思很容易就能猜。

将这个消息上报上去,还能在杨嗣昌那里博取更多的好感,何乐而不为。

对于张献忠要转道进入川东的想法,杨嗣昌自然也是有所防备。

只是杨嗣昌到底是没有想到张献忠西进从一开始就是假,而且在往日的交战之中,张献忠还隐藏了很多的实力。

杨嗣昌自以为川东地势险要,只需要少数的兵马就可以挡住张献忠,这一点也将会使得他自己自食其果。

而最致命的一点,因为陈望之前传报了兵力缺乏的消息,杨嗣昌又调了三千的川兵进入汉中府内。

如今的川东,比起原本历史上的川东,守备力量还要更为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