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站满了人，却格外肃静。
唯有史太傅一人的声音，清朗中透着点儿意味不明的情绪，准确地飘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众朝臣中，第一个豁然抬头，满眼不可置信的人，是大理寺卿薛常安。
下意识地望向上首暮暮老矣的老皇帝，缓缓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到底恪守着臣子本分，虽然察觉出来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没彻底搞清楚之前，还是选择了先按兵不动。
相对之下，楚元胤就直接得多了。
他反应稍稍慢了那么点儿。
也是实在太过于不敢置信，史太傅宣读的声音都淡下去快有半刻钟了，他才喃喃道：
“什么？禅位？这怎么可能！”
明明说的是立储啊。
就这，都已经足够让他不忿的了，初听到消息那会儿，差点没喘过气。
怎么这一眨眼间，事态的发展就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什么叫做禅位，什么叫做新皇？
这份诏书的意思是，老六他……已经是皇帝了？
怀疑自己可能是耳背听错了，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的三长老，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大逼斗，好让他清醒一点儿。
否则，怎么会听到那么离谱的东西？
直到对上三长老也是格外凝重的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而既然费尽周折演了这么一处，楚元烨暗中自然已经做好了部署。
楚元胤这厢还在不可置信呢，已经有人高声拥护了。
他质疑的那点儿声量，很快就被层层叠叠高呼万岁的声浪给压得渣都没剩下一点儿。
当然，在场除了楚元烨麾下的人马之外，也还有其他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太对劲。
比如薛常安之流，以及在荒宫还是受了一番苦，糟了一番罪的世家子们。
无奈，他们压根连自己的疑惑都没机会表达出来，便被大流情绪带动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了下去。
大势所趋，没人愿意站出来，当那个出头鸟。
文臣是，武将也是。
这便是所谓的，众望所归了吧。
好歹也是高若庙堂之上，整个西晋的希望。
再没想到如今的朝堂，居然已经变成了这样。
早知内情的自然不提，余下那些众人，她就不信，没人会感觉到异常。
原本打算在这个场合……现在看来，果然是她想多了。
那一瞬间，沐云歌突然想笑。
察觉到有人似乎在暗中窥她，下意识抬眸，便对上了朝臣中薛常安那张熟悉的脸。
不过对方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及时转开视线，避过了沐云歌嘲讽的眼神。
偌大的正阳殿内，站满了人。
随着禅位诏书宣读完毕，如今这些人中，已经有一大半跪倒在地，表示了城府。
剩下一小半，随着楚元烨视线一一扫过去，也迫于压力，跪了。
禅位是多大的事儿，就算朝臣们因为各种原因不提，皇室宗亲也不会坐视不理。
跳出来的，却只有楚元胤一个。
沐云歌起初疑惑，直到看清那一张张老脸上言不由衷的为难，才蓦然明白过来。
这些人，未必就是真的不知道诏书有问题。
只是有软肋，被拿捏住了。
除了各家世家子们之外，这背后，怕是还少不了别的由头。
楚元烨费尽周折搞出了一个红楼，里面培养出来的女子们送往了各个高官府邸后院，经过这么些年的经营，怕是收获良多吧。
双管齐下，想要拿捏……还是足矣。
多年筹谋，便是只为了这一日，楚元烨周身的气场，终于再也压制不住。
也不用再压制了，他躬身接过了禅位诏书。
遂又装模作样地朝着“楚道行”行了个礼。
等再转身时，已经是一身傲然，势不可当！
尤其视线轻轻往下一扫，颇有点儿，睥睨众生的架势。
只是，终究是出于算计，阴暗手段用得多了，手上沾了太多无辜者的血，让他带了几分荫翳之气，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阴沉沉的。
随着他大手一挥，接下来的流程，继续走。
从储君一跃到新皇，礼部反应倒是也很快，筹备方面竟没有丝毫纰漏，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样的势派，显然一早就准备好了。
压根不是什么立储大典，而是新皇登基大典！
否则规格相差巨大，岂是一朝之间，就能临时凑数来的？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没人再多说些什么了。
一个个装聋作哑，就当是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乖乖跟着走流程，演戏。
就连楚元胤那边，三长老也在沐云歌的眼神示意下，死死地摁住了他。
还动手点了他的哑穴。
沐云歌虽然很无奈，但是不得不承认，眼下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出来蹦跶了。
楚元烨多年溯源终于达成，眼下正是最为意气奋发的时候。
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
要楚元胤还是一味往枪口上撞，怕是会被对方直接拎出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了。
或许，他特意安排让楚元胤也参加这场大典，真正的目的，便是这个。
如今楚元戟不在，她得替他护好了母亲，还有弟弟。
只是，如此以来，原定的计划便彻底泡汤了。
沐云歌死死捏着衣襟下摆，目睹着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各自角色的人们，嘴角泛苦。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尘埃落定吧。
这些人里头，还有她那位好父亲，当朝丞相沐睿呢。
此时正在狠狠地瞪着沐子胥，眼神透着警告，估计是怕他冲动之下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不过既然楚元烨上了位，怕他这个丞相的位置，也做不了多久了。
收了禅位诏书，接受众臣朝拜，既然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楚元烨也不再藏着掖着继续演。
当即颁发诏令，除了大赦天下之外，便是进封后宫。
太后成了太皇太后，郁贵妃册封太后。原誉王侧妃程氏，加封皇贵妃。
皇后一位暂时空缺，朝臣的位置暂时也没什么大的变动。
就提了皇贵妃的父亲，原兵部尚书程知章，为丞相。
沐睿没被罢免，也还是丞相，为区分，以左右称之。
沐睿称左相，程知章为右相。
谋划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站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位置，跟沐睿齐肩，程知章别提有多得意了。
看自家女儿面色有异，还一个劲儿地给她递眼色。
父亲得偿所愿，程湘水这个做女儿的，却没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皇后之位。
不过……没关系。
她了解楚元烨，知道他这个人眼里，再没有什么，是比权势更加重要的。
便是再爱又如何？
形势取舍，情爱，从来都不会是他这个人的第一选择。
所以接受册封，不甚开心仅仅不过也就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很快，程湘水便对接下来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按照规定，宫里一应流程全部结束之后，楚元烨便要前往宗庙祭祖。
带着程湘水一起。
回来之后，便是正式的庆典。
不论是立储，还是易圣，皆是大事儿，值得万民朝拜。
是以，内宫门口早已汇聚了一大群观礼的百姓。
为彰显新君仁德，楚元烨一声令下开放外宫，让一些经过筛选的百姓进来，提前与民同乐。
宽广大道，两边站满了人。
从一身龙袍的楚元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呼呼啦啦全部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不可谓不壮观。
站在新帝身侧，目睹了这样的场景，对于程湘水来说，本应该是虚荣心得到最为满足的时刻。
结果她看似全程大方应对，实则华服袖子底下的双手，早就已经紧张地捏在了一起。
也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躁动，负责开路的侍卫在大声呵斥。
似乎是有人不守规矩。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有人胆敢捣乱，是不要命了吗？
楚元烨身边那个中年谋士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往过去走。
等看清前方的情况时，愣住了。
下意识摆摆手让侍卫们赶紧将人弄走，就想阻止楚元烨慢一点过去。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从侍卫们的空隙间不慎瞄见一张熟悉的脸，春风得意的楚元烨，一时被定在了原地。
怔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了过来。
“永，永宁？”
突然出现在朝拜百姓群里，引起躁动的人，正是冷永宁。
周围全是跪在地上磕头的百姓们，就她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显得格外突兀。
更为突兀的是，她身上，穿着的正是皇后朝服。
程湘水得不到那套。
绣工精美异常，金丝线勾勒出的凤凰时隐时现，几欲展翅高飞，十分的华贵。
只是，跟现在的冷永宁，却不怎么搭配了。
尤其尺寸，还是程湘水的尺寸，穿在她身上大了许多。
除此之外，冷永宁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
因为人已经分外消瘦的缘故，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
而在密室里头被关的时间太长，导致看上去也有些灰蒙蒙的，再不复以往的清澈。
不过从始至终，却都坚定地望着楚元烨所在的方向。
楚元烨视力好，看清了。
心底五味杂陈，蓦然浮现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全然不顾礼法，还有周围人各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冷永宁伸出了手，轻声诱哄道：“乖，过来。”
他其实，昨天晚上才去见过她。
彼时的永宁，沉睡着。
好像后来一直都是这样，难得他去，可看到的，都是她闭着眼睛沉睡的样子。
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再也不会对着他笑，对着他说想他，让楚元烨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
现在乍然见着对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难免震动。
至于对方究竟是怎么出的密室，怎么进的外皇城，怎么知道他今日登基，又为何会穿着皇后的朝服来这里……
一时之间，楚元烨统统全都顾不上了。
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想法，觉着自己要领着永宁一块儿去宗庙。
要牵着她的手，一起接受群臣，万民朝拜。
她，才是他的妻！
才是他从始至终，想要留在身边，与之共享这万里大好河山，无上权利的人！
初时无法达成，一直都是他心底无法言说的遗憾。
所以才会晚上偷偷去将皇后朝服带给她。
就当，她已经共享过他的至尊荣耀时刻了。
现在嘛……遗憾没有了，楚元烨再无半点忌惮，终于生出一种，其实老天，也还是待他不薄的念头。
有了楚元烨这个新皇开口，自然没有人敢再为难冷永宁。
中年谋士十分不赞同，数度想要眼神示意，让楚元烨以大局为重。
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个皇后，带着一道去宗庙，不是不可以。
冷永宁东周公主的身份，完全够。
却不太合适。
果然再去看时，宫门口相送的人群中，刚刚册封为右相的程知章，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行了。
被挤在角落里的沐云歌，也是满眼复杂。
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冷永宁身上的皇后制服上，只有她，从始到终注意到的，都只有永宁那张消瘦的脸。
以及，死寂一般的表情。
鲜活的永宁成了这副模样，这该是遭了多少的罪？
突然，她视线一凝，发现了一点儿异常。
登时瞳孔紧缩，想要阻止。
可惜有点距离，她站的位置不好，还被明里暗里的人死死地给盯着，压根冲不到前面去。
与此同时，呆呆地立在人群中的冷永宁接收到楚元烨的示意，无神的眼珠子转了转，动了。
没有多余的动作。
甚至都没有多一句话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看上去真的像极了提线木偶一样，开始抬脚，乖乖往这边走。
除了没了灵动，那副听话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曾经的冷永宁。
楚元烨眼睛瞬间亮了亮。
似乎有了这一刻，便一下子就抹平了这段时间，因为对方的倔强和不配合，给他们的感情所带来的所有裂痕。
只是，他高兴了，旁人却不见得高兴。
从看到冷永宁出现的那一刻起，一侧的程湘水表现的，便很奇怪。
不似以往的各种妒恨，反而期待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