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薛似云做了一场不可名状的美梦。

梦中,她变成了一瓣雪花,飘过万里,终于站在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天地连成白茫茫地一片,将她的心也覆盖,她是洁白纯净的,没有一丝污垢。

薛似云伸手接一朵晶莹的雪花,在温热的掌心融化,化作眼角一滴泪。

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她的梦境。

薛似云醒来时,发觉自己不在长思殿,也不在故情居。她睁着一双倦眼环顾四周,怔怔片刻,直到对上李频见淡然的视线,很快反应过来:她在皇帝的车驾上,而陛下决定带她回京了。

李频见手执书卷,落目在她脸上,问:“怎么哭了?”

薛似云立刻否认,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去揩泪:“我没有。”

李频见古怪地笑了一声:“你很喜欢说这三个字?”

薛似云脸颊绯红,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了昨夜,在欲念最最浓时,她哑着嗓子唤李郎。

而他仅仅只是说话,就好像已经从头到脚的看透了她。

确实也看透了。

昨夜有了肌肤之亲,足以证明他并不讨厌她。但有一点,薛似云十分清楚,最后打动李频见的不是美色,是另一样东西。

究竟是什么?她安静地想。

“你想要什么位分?”李频见捞来细窕的一搦腰,下巴抵着脑袋,慢慢捏起了她的肩膀手臂,像是在替她放松。

薛似云不答,紧张的肩骨慢慢卸下了力,反而使唤他:“我想喝水。”

李频见微微挑眉,端盏送到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慢慢用下半盏温热,润了润干燥的嗓子。初经人事,她娇媚的就像夏日里初开的荷,风情刚好:“后宫里有美人吗?若没有,往后也不许有了,我足矣。”

李频见弯一弯唇,“只要美人,会不会胃口太小?不如朕再赐你个封号。”

他搁盏后去握她的手,以指尖作笔,写下一个“玉”字。

薛似云嘴角一翘,否道:“这个字并不衬我,听起来不像妖妃之流,还得是丽呀,妍的,才好听。”

“确实,这个字不衬你,而是你衬了这个字。”李频见转过头,对外吩咐,“要刘恩学来见朕。”

车停了,刘恩学在车外听令。

“册封扬州司马进献之女薛似云为美人,赐号玉。”

薛似云跪在他身边,垂眉低目,一幅乖顺。

刘恩学问:“不知玉美人的住所是由陛下拟定,还是交由尚宫局安排?”

李频见眼风巡过她低髻上的四季瓶花簪,笑道:“这还没回宫,你就操心起来了,回宫前就先随朕住吧。”

即使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即使前路漫漫,漆黑无光……薛似云深息抬目,笑意满盈:“陛下厚爱,妾自当尽心侍奉。”

李频见格外受用,神情愉悦地拉她入怀,又吻了吻鬓边碎发,没由来的喜欢。

他喜欢看她眼中的虚伪,喜欢她黛眉下的强忍与无奈。

昨夜薛似云浑身酸乏,连指尖都懒得抬,身下虽然垫着厚厚毛毯,还是能感受到车轮的震动。她不是扭捏的性子,这会子有人愿意做肉垫,简直是求之不得。

她眉眼松懈,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一句呢喃:“陛下累了,就将我放下吧。”

薛似云当真是累极了,一直睡到码头,倘若登船前皇帝不唤醒她,或许可以睡上一天一夜。

登船时,江风扑在脸上,她清醒了一些。

江面宽阔,她莫名笑了起来,又要回到京兆了,又是一个身份。短短十六年间,她是扬州剪子巷失去母亲的孤儿,是教坊里供人挑选取乐的乐姬,是高门望族的远房表妹,是司马独女……现在是皇帝的玉美人。

唯独不是她自己。

进入船舱后,刘恩学送她去房间,身侧无外人时才有一句感慨:“玉美人的福气,当着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

薛似云微微一笑,吩咐忍冬斟茶,邀他坐下详谈:“中官放心,似云不会忘记您的提携之恩。”

刘恩学摆摆手,竖起一根手指头,诚恳道:“臣不贪心,只求美人一诺。来日若有所求,还请玉美人竭力相助。”

薛似云挑眉看他,话中有话:“地位如中官,也会有那么一日吗?”

刘恩学喝下半盏茶,才幽幽开口:“谁知道呢,先将退路准备好,倘若那一日真来了,也不至手足无措,毫无交代。”

薛似云听后,也端起茶碗品茗,随口提起一句:“刘中官,先皇后从前会唤陛下……”

她顿了顿,三个字格外清晰:“李郎吗?”

刘恩学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面红耳赤不说,剩下半盏茶还倾倒在官服上,可谓狼狈。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一边看,一边捂着嘴巴咳,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怎么了?”薛似云坦然回望,“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刘恩学突然觉得自己是签了卖身契,上了贼船,这辈子很难再摆脱她了。

他终于平复了呼吸,在很长的沉默后,轻声道:“从前还在王府的时候,先皇后私下里的确会这样唤。后来陛下登基,我就不曾听过了。”

原来如此。

她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特别是李频见的吻,不像是在吻她,而是对故人。

薛似云神情如常,施施然起身,对忍冬道:“我倦了,你替我好好送一送刘中官吧。”

刘恩学还要再说话,纤细倩影已经转进了屏风,没有声响了。

他临走前留有一句话,好言相劝:“美人切勿多心呐。”

翠绸委地,薛似云散了发髻,打着哈欠赖进榻中,寻个清净。

只是眼睛阖上了,思绪却不得宁静。

难道是她身上有先皇后的影子?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陶丹识和钱嬷嬷都没有提起过,他们没有理由瞒她。

还有刘恩学的态度,只是震惊,并没有其他情绪。

她想得越多,脑海中渐渐起了浓雾,使她辨不清方向,累到心力交瘁。

薛似云将脸埋进锦被时,突然想明白为何自己这么疲倦了。

李频见太聪明了,那一双眼仿佛望不到底,随时都会将她吞噬。

与其说是相处,不如说是交手。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考虑清楚。

在这场无形的对弈中,她已经输掉了一局。

胸脯好像被什么硬物硌住,薛似云顺着领口去摸,竟然摸到了一块玉。

她掏出来,举在眼前看,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竟是枚和田白玉龙形佩。

那龙昂首奋鬣,气势磅礴,看得薛似云困意全无,靠在床头发愣。

昨夜温存时,李频见好像确实在她脖子上挂了东西。只是玉被体温滋养着,加上她的身体疲惫不堪,有些麻木,竟到此刻才发现异常。

怪不得非要叫她“玉”美人。

只是这玉……薛似云盯着龙的眼睛,她真的能收下吗?

天色渐渐暗了,暮色浓稠,内侍来请玉美人陪膳。

薛似云重新梳妆,薄薄一层粉,发髻间仅埋了一支缠枝花鸟纹玉梳。

她被册的匆忙,又在回宫的路上,尚宫局来不及准备,只是挑选了几件上档次的首饰送来。

李频见坐在桌前,看她不傻站着不落座,吩咐下人摆碗筷,“没那么规矩,不用你站着侍奉,坐下来一起吃。”

薛似云从善如流,一敛裙摆,坐在他身侧的位置。

皇帝晚上用的清淡,倒也对薛似云的胃口,一顿饭用得平静,基本上没说什么话。

除了李频见换了公筷,夹起一块水晶蟹粉饺子放进她碗中,情态自然:“这饺子味道不错,你尝尝。”

薛似云怔了一怔,在她的记忆里,只有母亲为她夹过菜。

而她也很久没有与谁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陶府没有,薛府也没有。

他们都将她藏了起来,从没有光明示人。

倒是让她不情不愿的李频见,给了她最大的体面。

薛似云从来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过陶丹识,得到了一场细致周全的算计。

所以,她微笑着将蒸饺送入口中,仍然在想,李频见会算计她什么。

他已经是皇帝了,还有什么东西是需要靠算计得到的?

李频见想在她身上得到些什么,薛似云很肯定。

用过膳后,皇帝照例要散步消食,只是他们在船上,只能绕着甲板行走。快到晚秋,夜风也变得凉飕飕,江面萧索,一眼望过去,没什么生机。

李频见撑在围栏上,出神眺望远处的苍苍茫茫。

薛似云从领口扯出玉佩,在冷月下,白玉越发纯净温润。

她轻念两遍陛下,提醒他回神,见他视线挪过来,唇齿间轻轻缓缓地说:“戴上时,妾不大清明。如今好梦初醒,不知妾还能不能收下?”

触目之间,李频见伸手去捏她的下巴,拇指狠狠揩在胭脂唇上。

多会说话的一张嘴,没说“愧受皇恩”,也没说“万万不敢”,分明是不想还,反而要他大方承认,坐实了赏赐。

他笑道:“你所见,便是你的。”

她心满意足的将玉收了回去,眉尖微挑,“这玉,有什么故事在吗?”

李频见的手掌挪到她脸颊,轻拍了拍,如家常随口:“没什么故事,只是我的传家宝。”

薛似云微微一怔,没猜到这玉佩这么有来头,他的传家宝,不就是传国宝物?

胸脯忽然烫了起来,她后悔的不行,方才就应该痛快的还给他,而不是试探他到底舍不舍得。

李频见又顺手掐出一块红痕,笑意颇深:“玉美人,想好如何谢恩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21:00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