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思殿铺了敦煌团花纹地毯,色调明朗鲜艳,跪起来也十分柔软舒适。
白瓷鹅颈三足香炉如银似雪,香烟袅袅腾起,薛似云仔细辨了辨,泛着慈悲味的安息香,佐了一点薄荷叶的味道。
薛似云垂着脑袋莫名笑了一下,陛下头疼脑热,这一味薄荷添的极好,可以起到降火平燥的用处。虽未见过侍香宫女,从中已然可以窥见其调香天赋。
陛下吩咐带她回长思殿,却没有要她在榻前侍奉,太医开了药,陛下服后即睡下了。刘恩学左思右想,索性要她跪在寝屋外,等着陛下醒后发落。
刘恩学趁着这个间隙回去补觉,可怜薛似云吹了一夜的冷风,现在还要跪在这里受罚。
这个刘中官,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却是个黑心肠,她默数着地毯上的花纹,恶狠狠地记上了他一笔。
一缕安息香静静地攀了上来,这地毯真的很软和,这个想法又一次钻进了脑子里,比浇香苑的床铺还要柔软一点。偌大的寝殿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人,薛似云灵台混沌,眼皮打架,意识逐渐迷茫......
李频见出来时,就见到这副场景。
她跪坐着睡着了,削瘦的肩膀因轻微的呼吸起伏着,几缕碎发沿着细长的脖颈一路向下,蜷曲在锁骨窝里。
昨夜隔着屏风,今日才得以细观,脸颊上扑了一层薄粉,两痕青黛颜色不减,长睫轻颤,带着齿印的唇,还有摇摇欲坠的半身,像盛开在宝相花里的仙子。
年纪虽不大,已可以祸国了。李频见静看许久,眼中不见情欲,异常清明。
这样难得的女子,只会是刻意送到他身边。
李频见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她突然惊醒,对上他的视线,旋即深深地将头颅埋下去,脊背平顺,碧衫上的花纹一路延伸到不见,声音有些发闷:“奴婢给陛下请安。”
他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细长凤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意与防备。
有点意思。
李频见垂眼看她发间一支莹莹玉钗,声音像被沙石磨过:“谁让你跪在这里的?”
薛似云不曾抬头,恭敬回道:“刘中官吩咐奴婢跪在此处,等候陛下发落。”
李频见疑惑道:“发落你什么?”
薛似云暗暗想,你不知道发落什么,又为何要将我提来长思殿?
不就是想让我主动认错?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李频见反而笑了,从她身边走过去:“朕染了风寒,罚你跪上两个时辰,不算重。”
薛似云跟着他的步伐又转了个方向跪,轻飘飘道:“奴婢心中愧疚难安,祈祷陛下龙体康健。”
“是在梦中祈祷的吗?”李频见端着茶碗又走过来,倾身看她,“抬起头。”
薛似云愣了一瞬,缓缓抬起上半身,视线只落在他的唇上。
他的上嘴唇很薄,下嘴唇却很饱满,有一道唇缝,唇角微微上翘。刚用过茶,泛着淡淡的水光。
“看着朕。”李频见又发话了。
薛似云又慢悠悠地将视线挪上去,目光一交一缠,在大不敬的冒犯下,她这才将陛下看清。
眉宇间有着帝王霸气与睿智,堪用丰神俊朗来形容,可她更被他的眼睛所吸引,忧郁温和的眼睛。
李频见很想再从这双眼睛里找到冷意,是错觉,还是藏的太好?
“你的琵琶弹奏的很好。”他神情坦然,她的脸庞细看之下还是稚嫩,慢道,“可以免去有损龙体一罪。”
“奴婢感念陛下宽宥。”薛似云又将颈压下。
纤细,不堪一折的玉颈。
李频见收回目光,一息稍顿,又讲:“回去歇着吧,晚上再来侍奉。”
薛似云抬起头时,已不见陛下身影。她将碎发拢到耳后,扯了一下唇角,美色当真是一把利器,不见血,刀刀致命。
刘恩学走进来,笑眯眯道:“薛娘子,我送您回房歇息。”
薛似云问:“不送我回教坊吗?”
刘恩学摆摆手,乐呵道:“薛娘子,你往后都不必回教坊了,就住在长思殿。”
这个局面是薛似云未曾料到的。
她跟着刘恩学来到偏殿的一处屋子,柳三姑领着忍冬已经等候多时了,她向着刘恩学行礼,末了,又朝着薛似云一礼。
刘恩学点点头,侧过脸叮嘱道:“薛娘子好生休息,夜里做好准备,随时候召。”
屋门刚阖上,柳三姑如同炮仗一般炸了起来,咧着嘴夸她,连身份都忘了,“我的儿,你这回可是给娘挣脸了,往后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都等着你呐!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总算是熬出头了,熬出头啦!”
忍冬冷不丁推搡她肩膀,嫌弃道:“什么你的儿,这是薛娘子,你混说什么?!”
柳三姑“哎呦”一声,很是懊恼地自己打起自己嘴巴,挤出两滴泪,向薛似云告罪:“我年纪大了,糊涂了,娘子莫要恼我。”
是糊涂,还是故意提醒?
薛似云心中有数,懒得拆穿,打了个哈欠:“忍冬,备水了吗?我要沐浴。”
“浴房已经准备妥当了。”忍冬看向柳三姑,下了逐客令,“柳师傅,薛娘子要歇息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柳三姑讪讪一笑,依依不舍地看向薛似云,指望能得到一点优待。谁成想,她已经往寝室走去,脚下虚浮,显然是累极了。
柳三姑一跺脚,心想来日方长,她这回必定是要攀住薛似云这根高枝的。
夜里逢雨,檐下落玉珠,雨润在廊下遮阳青帐上,洇成一片深浅不一。
李频见又召她演奏,这回是在寝殿,不必担心受风。
薛似云在进殿前望着青石路边的月季发愣,雨打花瓣,一地狼藉,多可惜啊。
“薛娘子,该进去了。”刘恩学从殿内出来,见她站着不懂,出声提醒,“只要娘子一人进去。”
薛似云终于动了,她接过忍冬抱着的琵琶,敛裙越过殿槛,来第二回了,熟门熟路,不需要宫女在前引路。
绕过罘罳,殿中央摆着一把圈椅,陛下坐在上首的书案后,手中握着一本册子。
薛似云抱着琵琶拜下去:“奴婢给陛下请安。”
李频见微微抬头,神色平淡:“坐吧。”
他只让她坐,也没说要不要奏乐,听哪一首曲。
她姿态优雅,静静端坐,垂首耐心地等待吩咐。
太安静了,静到翻页的声音在耳朵里都嗡嗡作响。
李频见用余光看她,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在看一朵玫瑰,美丽的叫他侧目,也足够刺破指尖。
他终于放下手中册子,伸手取来茶盏,问她:“怎么不弹?”
薛似云答道:“陛下没吩咐要听哪一曲,奴婢不敢自专。”
不敢自专四字入耳,李频见绷不住笑了:“说谎,朕觉得你不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性子。”
薛似云只将事实平述:“今夜,不同于昨夜。”
“哪里不同?”他问。
薛似云并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特别是和聪明人对弈,一直被动,如猫捉老鼠,玩腻了便是死路一条。
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若不成,且不说陶丹识,就连薛明亮和宋平,都不会让她好过。
她要活,至少要让他觉得特别。
多么可笑,困于美色,依赖美色,仅有美色。
指腹深压琴弦,她微微抬头,唇边有一汪淡笑:“陛下,奴婢是扬州司马的女儿。”
这么坦诚?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李频见眉间微滞,极快恢复如初,眼中依旧平平:“你想说什么?”
薄施胭脂的脸凝出桃色,眼里漾起清波,她曼曼开口:“今夜,陛下是想听曲,还是由奴婢伺候您歇息?”
李频见的指尖敲在册上,微微眯眼:“不能两全?”
“自然可以。”
薛似云抬手拨弦,李频见却突然起身,一路走到她身侧,贴面凝她:“看来你不太懂如何伺候。”
他不作停留,抬脚往寝室走,“跟上来。”
陌生的气息来的突然,抽身更快,薛似云呼吸陡然一沉,原来是这么个“两全”。
她没有犹豫,立刻抱着琵琶跟了上去,此刻一丁点的“怯”,都会落入下风,满盘皆输。
他的衣袍散了一地,只留最后一件月白,松垮挂在身上。
李频见坐在榻上看她,扬了扬下巴,惜字如金:“上来。”
她的衣裙也落,钗环四溅,一把玲珑瘦骨,柔枝嫩条。
豆烛明暗的起伏间,脱衣时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还是让李频见抓住了一丝稚拙。
十六岁,年纪确实不大。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在考虑要不要给她一个台阶。
薛似云半跪着上榻,琵琶挡在身前,她的身体分明已经羞怯至极,一双眼却不肯求饶,眉眼含丝,写满了野心:“陛下会带奴回京吗?”
说这样的话,他可就不一定能放过了。
李频见眼中晦暗不明,手搭在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捏着,拇指摩挲,手掌顺着锁骨一点一点地滑落,又在胸脯上方停住,没有深入,半晌才问:“想清楚了吗?”
这是他给小鹿,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