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隔着行宫外的玲珑湖,薛似云远远地望见灰青色的城墙,嵌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一座住着活人的坟墓。

往事如潮,思绪在回忆里徘徊,扬州行宫,这地方她熟悉的很。

五岁被卖进扬州外教坊,年纪小看不出什么姿色,却因十指柔软纤细,被留下习练琵琶。七岁时,琵琶技艺在教坊内小有名声,明眸皓齿,亭亭玉立,被破格挑选入行宫内教坊,学习软舞。

思绪回归时,她已随薛明亮走进了行宫内教坊。

教坊使宋平坐在主位上用茶,见薛司马入内,满脸堆笑迎上去行礼:“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将司马盼来了。”

宋平,两年前从京兆调过来做行宫教坊使,今年将好是第三年,倘若不出错,就能进内侍省任职了。

薛明亮笑着奉承道:“中官公务繁忙,不怪我打扰就好。”

这俩人,一个是“送老”官,一个是“有名无职”的宦官,还真是凑对了。

薛似云自顾坐了下来,宋平望了她一眼,眼中略有不满,却又不敢当着薛明亮的面表现出来,硬是称赞道:“大娘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我敢向司马打保票,便是禁中的宜春苑,也挑不出一位能与之相较的内人。”

他靠在薛明亮耳边,轻声道:“司马放心,有我在,您家大娘必定能夺得陛下欢心。”

薛明亮笑得合不拢嘴,道:“我给中官准备了一点心意,行宫内多有不便,已命下人送到府上。小女今日托付给您,还请中臣多多费心。”

大抵是因为刚才薛似云与他在马车上争锋相对,闹的极不愉快。直到临走前,薛明亮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父亲走了,往后的路全靠自己,你好自为之。”

薛似云神情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俩人不寒而栗:“父亲说笑了,咱们都系在一根绳上,若是把握不住分寸,绳松了,不经拽……”

她将后话咽下肚,笑盈盈地起身行礼:“父亲,女儿不送了。”

屋内气氛骤变,宋平最先反应过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外头风寒,大娘在此用一盏茶,由我亲自送司马出去。”

俩人站在马车前,宋平苦着一张脸,欲言又止。

薛明亮叹息一声,装模作样地揩一揩泪,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让中官见笑了,我家大娘这是在怪我心狠呐,她在尼姑庵里住了十六年,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又被我送进教坊,心中多有不忿。可她哪里知道,我心中亦有苦楚啊。”

宋平尴尬附和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司马也是想替大娘寻一个好去处,我想她总会明白的。”

薛明亮握着他的手是千恩万谢,话锋一转:“贤兄放心安排,倘若有需要的,只需派人来府上知会我一声,我必当全力相助。”

宋平回到屋内时,薛似云正慢条斯理地用着茶。即使他站在她面前,也不见她有起身行行礼的意思。

他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这小娘子确实美得不可方物,脾性也是实打实的难搞。

薛似云吹一吹茶汤上的浮叶,率先开口:“中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宋平轻轻一咳嗽,双手负于身后,正色道:“娘子既然入了行宫,就该守宫中的规矩。您应该放下茶盏,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薛似云缓缓地抿了一口茶汤,又慢慢搁下茶盏,徐徐起臀。以极不恭敬的态度,向着宋平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薛氏似云,向宋教坊使请安。”

宋平彻底没了脾气,落座后命人去请柳三姑来。

“柳三姑”三字飘进耳朵,薛似云面上有一瞬的僵硬,好巧,她也认识一位柳三姑。

人还未到,宋平先给她提个醒:“柳三姑是内教坊里技艺最为精湛的宫人,擅软舞与琵琶。只是三姑这个人十分讲求眼缘,她瞧中了,才会心甘情愿地传授技艺。毕竟是有求于人,一会她来了,娘子要将态度放缓和些。”

几年过去了,她还是这样,性格古怪。

薛似云望向屋外,静候故人。

当年柳三姑来外教坊授课,一眼就相中了薛似云,说什么都要收下这个平民女为徒,不然再不肯登台献艺。

彼时的柳三姑是内教坊第一人,教坊使拗不过她,开了先例,竟真的抬举了一个外教坊的黄毛丫头。

若要细算,薛似云应当感谢柳三姑的再造之恩。

倘若没有柳三姑,凭她的容貌与才情,一定会成为达官贵人手中流通的玩物。

或许不堪受辱,早就一头撞死,哪里还有今日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再相见的机会。

柳三姑人到中年,身形依旧袅窕,丝毫不显老态:“奴婢来晚了,请中官万安。”

宋平免了她礼,目光落在薛似云身上,道:“三姑,这位是城中薛司马家的大娘,后面就跟着你学习。你要认真授课,不可怠慢。”

柳三姑这才将目光慢慢转过来,情态高傲,一面笑道:“回宋中官的话,奴婢的课,也不是谁都能学的……”

在对上薛似云目光接触的那一刻,柳三姑浑身僵硬,麻木地感觉充斥着身体,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地席卷过来,她不确定,却又脱口而出:“你是……絮娘……?”

多年没有听过,薛似云竟然觉得心口疼痛起来,她静静坐着,用陌生的眼光看她:“柳三姑好,我是薛家大娘,薛似云。”

柳三姑震惊的神情尚未收回,人已矮身告罪:“奴婢认错人了,请薛娘子莫要怪罪。”

宋平笑道:“好了,就请三姑安排薛娘子的吃住住所,我还有事,就不耽误你们授课了。”

薛似云跟着柳三姑往浇香院走去。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同她记忆里的景象完全覆盖。只是当时是小小的人,如今已经长大了,一样,也不大一样。

直到进了浇香院的主屋,柳三姑将门一关,攥着她的肩膀问:“絮娘,我知道你是絮娘,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薛似云轻飘飘地问:“三姑,如今你还指望我唤你师父吗?还是,想听我再叫一声娘?”

可是她忘不了柳三姑是如何给了她希望,又再次将她推进深渊的。

柳三姑的眼泪登时便落了下来,悲喜交加:“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的絮娘,我的儿……”

薛似云忘不了,曾经柳三姑多么喜爱她,授技艺,认干亲,浇春院乃至内教坊,没有不羡慕她的。

她也是这样想的。死了亲娘,还能再遇上一位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这是多难得运气啊。

“为了同情人私奔,亲自送儿去京兆教坊,也是三姑的爱吗?”薛似云笑的发颤,她猛地推开柳三姑,早已是泪流满面,厉声责问,“那个说要带你走的男人呢?那个许诺你做如夫人的混蛋呢?柳三姑,你怎么这样蠢啊?!”

柳三姑被她推坐在地上,双唇颤颤抖抖,吐露出不为人知的苦衷:“娘也想带你一块走,可是商户家的凶险你又何曾晓得?娘是去做妾伏小,你跟着我,哪还有前程奔头……”

“真的是这个缘由?”薛似云似乎来了兴趣。

柳三姑掩面哭泣:“我后来才晓得,他给了陈阉人三十两黄金,打定了主意要赎我们母女二人,分明是对你早有图谋。絮娘,我护不住你,扬州城只会淹没你的容貌与才华,于是索性将你推荐给京兆教坊的熟人,倘若一定要委身于人,在京兆,你至少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哭的情真意切,说得字字戳心。

薛似云蹲下来,问:“三姑,你跟他走了吗?”

柳三姑很想摇头,内心几番挣扎下,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我也想……为自己搏一回。”

她又开始抹眼泪,这回哭得看起来更真切,更伤心了:“他是个混蛋,竟然没有替我脱籍,像个物件一般将我买回去摆着,没过几日就暴露了本性,要我为他招待宾客,要我调教舞姫,毫无地位,过得生不如死。后来换了一位教坊使,查阅籍册时发现我尚在籍,人却不在教坊,这才叫我有机会重见天日。”

薛似云笑了笑:“三姑,谎话说多,竟将自己都骗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没怪你抛下我,我是怨你没坦然对我。哄骗我上船,直到进了京兆教坊,我才晓得自己被卖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惶恐不安,柳三姑,我叫过你多少声娘,就有多恨你。”

柳三姑的脸惨淡的像死人:“你怎么,会成为薛司马的女儿?”

薛似云斟了杯茶,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有了更好的前程奔头,要享受这世间最好的锦衣玉食,你可以安心了。”

“絮娘,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该去。”柳三姑紧张道。

“我是薛似云。”她冷冷地看过去,“三姑,摆正你的位置,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絮娘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