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陶丹识先回东厢换了燕居常服,再去主屋给阿翁请安。
于长廊正巧撞见拎着药箱的王太医,俩人便寒暄几句。
照理说,王太医不该来府上看诊。先皇后在世时,陶磐几次生病卧床,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王太医道:“陶公是有福之人,定能平复如故。只是往后定要仔细调养,切忌生气动怒,过度思虑。”
陶丹识先道谢,再问:“陛下还有别的话吗?”
王太医摇一摇头,只说:“陛下哀痛,吩咐臣一定要照顾好陶公,每隔三日来府中一趟。”
陶丹识神情微动,颌首:“有劳王太医了。我先进屋看阿翁,天要落雨,您慢行。”
陶丹识入内后,先屏退左右,再启窗一线,驱一驱屋内暖烘烘的药臭味,送来雨时清风。
“阿翁,今日感觉如何?”陶丹识坐在榻边,关切道。
陶磐年轻时钻研权柄之道,单忧极瘁,身子骨相较于同龄人差上许多。这场重病来势汹汹,更是要了他半条命,形容枯槁,老态龙钟。
陶磐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道:“还没到散班的时辰,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没到,要你床前尽孝的地步……啊,是不是廖济凯那老狐狸见风使舵,给你穿小鞋了。”
廖济凯,大理寺卿,陶丹识的顶头上司。
陶磐在官场里浸淫多年,这点弯弯绕绕的心眼子,瞒不过他。
陶丹识默了一默,道:“阿翁,是我主动向廖公提出,要照顾您一段时日。”
“你糊涂啊!”陶磐咳嗽不止,“我如今瘫在床上,你又主动回家,往后那朝堂上,还有咱们陶家的位置吗?”
“阿翁,你应当看得比我明白。”
陶丹识起身去关窗,背对着陶磐,细雨扑在脸上:“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敦儿并非体弱的孩子,为何缠绵病榻?阿姐更不是沉溺哀痛,无法自拔的性子,何故忍心撒手弃我们而去?”
他冷笑道:“我们已是羊落虎口,被逼到绝境,此时挣扎反抗,只会惹怒他们。不如藏形匿影,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一击杀之。毕竟,我们与陛下,还是有些旧情在的。”
陶磐沉默良久,话锋一转,问:“西厢里的那个小娘子,我见过她几回,样貌确实出众,才情却比不得你姐姐。你留她在身边,是有什么打算?”
陶丹识顺势倚靠在矮木柜上,垂目看着脚下的一块青砖,点评道:“她不输阿姐。”
知子莫若父,陶磐一听这话,便知大事不好。强撑起身子,训斥道:“教坊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做你的正房夫人?儿啊,别犯傻,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去闯那死门。”
他口中的康庄大道,正是陆南薇。
陶丹识缓缓看过去,沉声道:“阿翁,我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振兴家族,光耀门楣,这是我生下来就肩负的责任。”
“你若真的喜欢,往后收入房中做个如夫人,已是抬举了。”陶磐软了声。
陶丹识按下翻涌的心绪,平静应道:“要她做一个小小的如夫人,实在屈才。”
陶磐这时才琢磨出他先前所说的“不输”是什么意思,身子倒回了枕头上,问:“她,可愿意?”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陶丹识像是给自己喂了一颗定心丸,“她别无选择。”
西厢送来的中秋章程,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钱嬷嬷只浅浅地扫了两眼,便搁置在了案上。虽然老掉牙,但用于现在的陶家,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在风口浪尖上,不出错,不被挑错,就已是极大的幸运了。
钱嬷嬷抿了一口热茶,吩咐道:“章程上有几处不妥,去请薛娘子来用茶。”
丫鬟来请时,薛似云正坐在莲花铜炉前煨香,云母片下细细地一线檀香在屋中漫开,明春立在她身侧,轻声道:“钱嬷嬷在宫里待了数年,严厉是难免的,娘子别往心里去。”
薛似云听出了她话里的担心,是怕她一时冲动,顶撞了钱嬷嬷?
她将香匙放回漆盘,笑道:“这样敲打人的招数,我儿时见了数回,早已习惯了。”
钱嬷嬷掌中的茶盏变得温热时,薛似云缓缓地走了进来,她眯起眼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来:狭长飘逸的红绿披帛萦绕在肩上,随意的披搭,如虹一般垂在儒裙边。
在这位薛娘子身上,她看不到“端庄”二字,但慵懒清冷的气态,是这么多年来她见到的独一份。
怪不得郎君会选中她。
“钱嬷嬷。”薛似云对上这一双充斥着打量的眼睛,“我来迟了。”
话里可听不出歉意。
钱嬷嬷起身还礼,指了身边的胡凳,神色如常道:“坐下吧,用一盏我刚泡的茶。”
薛似云接过茶盏,入手的温度不对,她眉头微微一跳,不用入口便晓得一盏冷茶。
钱嬷嬷笑了起来:“你来迟了,茶也凉了,不用就搁在一旁吧。”
有点意思,薛似云微微侧头看她,颇有种同类相见,惺惺相惜的意味。
“薛娘子,中秋的章程没什么问题。”钱嬷嬷切入正题,“只是我想加一条,在府外开设饼棚,向周边贫苦百姓发放月饼,这也是积福积德的善举。不知娘子的意思呢?”
“嬷嬷的主意极好。”她淡淡道。
屋中侍奉的丫鬟不知不觉中都退了出去,徒留下一室寂静。
钱嬷嬷突然开口:“薛娘子,你的身份,咱们都心知肚明。”
薛似云拿起凉透的茶盏,吹了吹面上的碎末,平静道:“钱嬷嬷,聪明人装一装糊涂,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对面人摇头道:“我是真糊涂,而你是装糊涂”
“此话何解?”薛似云修长的手指划过盏沿,“装糊涂这个罪名,我愧不敢当。”
钱嬷嬷道:“郎君留娘子在府中四年,金尊玉贵地养着,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让您承一个没名没分管家娘子的名头吗?”
薛似云微惊讶地看着她:“钱嬷嬷,您对外人一向这么直白的吗?揣摩主家的心思,背后诋毁,这可不是一个忠心老仆、关雎殿的大姑姑该说的话。”
钱嬷嬷是何等通透的人物,薛似云看似挑衅,实则是在掩盖自己的心思,也是在提醒她,别再往下说了。
年轻岁寡,却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很懂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怪不得郎君会选中她。
这是钱嬷嬷今日第二回感叹。
“回去吧。”钱嬷嬷摆摆手,“人各有命,你既心甘情愿,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薛似云终于呷了一口冷茶,唇边浮起冷淡的笑意:“你错了,我并不是心甘情愿,而是在等。”
“等什么?”
“等郎君亲口告诉我。”
等陶丹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在钱嬷嬷复杂的神情中,薛似云悠悠放下茶盏,告退前有一句可惜:“这茶我不喜欢,下次还是上六安吧。”
陶丹识许久未曾去上值,府里人皆不敢高声言语,埋头做事,生怕触怒了主家。
除了薛似云。
过完中秋,钱嬷嬷的课才恢复,而陆家大娘也在家中操办中秋节事宜,书信往来断了好几日。
真是难得的消停日子。
这日午后,东厢书房的弥勒榻上,薛似云支肘倚靠黄花梨凭几,膝上摊着市井话本,两眼似睁非睁,似睡未睡。
花鸟屏风后,正是陶丹识的书桌。
一副字写罢,他不疾不徐地放下兔毫,透过屏风的缝隙看人:“似云,来看看我这副字如何。”
屏风后没个动静。
他又道;“陆南薇来了,你不去见见吗?”
这招果然好使,薛似云睡意朦胧间像是听见了什么要紧事,睁眼迷茫道:“什么时候来的?人在何处?”
“逗你的。”他忽而一笑,她倒是把陆南薇记挂的清楚,“过来,看看我这副字。”
一阵整理衣服的窸窣声,片刻后,薛似云打着哈欠走出来,抱怨道:“我哪能点评陶少卿的字,当真是折煞小女子了。”
没有对镜理妆,她发髻斜向一侧,燕钗下的流苏扫着瘦骨,白底五彩花纹披帛曳在地上,说话时眼里泛着乍醒时的水光,柔而不媚。
陶丹识微微一怔,极快地将视线挪开,让出位置要她来看字。
薛似云垂目看字,清风当真是不识字,急急地从窗外送进一缕,拂起她的披帛,飘忽的像云,整好覆在字上。
“看来我是点评不了了。”薛似云笑弯了眼,偏头正好对上陶丹识的视线,“这可不赖我。”
陶丹识下意识伸手去拎,刚触碰上,谁料她突然转身,将落未落的披帛就从她的肩膀上坠落,像一团轻盈的柳絮。
他的手里攥着一端,看着她不解的神情,沉沉心绪骤然翻涌,竟有些失神。
薛似云抓起另一端,细细地一嗔:“你这是做什么?”
陶丹识很快就按捺住内心的波澜,轻咳一声道:“墨迹未干,怕染脏你的披帛。”
薛似云点点头,专心去看他字:“嗯,你的字一向苍劲有力……”
“今年,陆家要来府上一同过中秋。”陶丹识走到窗边,似乎是不想看她的神情,“你要提早准备,尽善尽美。”
薛似云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连呼吸也轻了,烟雨朦胧的眼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什么也问不出。
过了许久,她勉力一笑,低声道:“我知道了,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初恋组真的很喜欢点评呢......感谢在2024-01-15 22:28:01~2024-01-27 17:4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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