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陆南薇见此情状,也不敢说话了,垂着眼等着钱嬷嬷教训。

“陆娘子,你这锅水还没沸,继续煎茶。”钱嬷嬷走到薛似云面前,神情严肃,“薛娘子,我方才说的话,你可以听进去了?”

薛似云缓缓起臀,将手背藏在袖子中,轻声道:“嬷嬷说,要专心。”

钱嬷嬷口吻严厉:“若是你面前坐着的是阿郎、郎君,他们宽宏,不会与你计较。可若是陛下、娘娘们,那你丢得便不仅仅只是面子了。”

是宠爱,是地位,是家族的期盼。

“今日,你已经来不及重新煎茶了。再者,以你现在的情绪,也煎不得好茶了。”钱嬷嬷做回案前,目不斜视,等陆南薇奉茶。

薛似云抿着唇,今日这事是她的错,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她朝着钱嬷嬷一礼,悄然离去。

忍冬心疼道:“钱嬷嬷说话也忒不给娘子留面了,陆娘子也说话了,为何只训您呢?况且还是陆娘子先勾着您说话的,娘子可别伤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忍冬,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说了。”薛似云转过头看她,神情认真,“是我疏忽大意,怨不得钱嬷嬷教训。至于她对陆娘子如何,并不是你我可以指手画脚的。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

忍冬缩了缩脖子,好不委屈:“陆娘子是客,咱们要替郎君照顾好陆娘子。”

薛似云点点头:“你记得就好。往后无论是陆娘子还是陈娘子、李娘子,只有咱们自己做好了,才能有资格去评判别人。”

这一头,陆南薇神紧张地分茶分茶入碗,丫鬟将碗奉与钱嬷嬷,她正襟危坐,等着钱嬷嬷的评价。

钱嬷嬷先看茶沫,再闻茶味,饮下一口后,道:“这碗煎得不好。茶沫均匀不一、茶香暗淡、入口涩苦。陆家大娘若是仅有此水平,那确实是叫我失望了。”

钱嬷嬷训陆南薇的话,比之先前,是有过之无不及。况且陆南薇成长至今,最怕的便是自己丢了陆家的面子。她的脸唰地一下失去了光彩,牙齿咬着下唇,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钱嬷嬷站起身来,说:“今日到此为止,陆娘子请回吧。”

在旁侍奉的丫鬟迎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娘子,奴婢送您出府。”

薛似云才坐下来歇了片刻,听得陆南薇要回府了,她手背火辣辣地疼,一时间也顾不上了,稍微整理仪容,便去寻找她。

俩人一见面,只见陆南薇耷拉着一张脸,好不容易强撑起笑容,说:“似云妹妹,我回府了,明日再来与你做伴。”

薛似云见她如此,猜她也被钱嬷嬷训了,竟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意味来:“陆娘子,我送你到门口。今日咱们都累了,回去后好好歇息吧。”

陆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薛似云目送陆南薇上车,此时日落西山,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回屋后,她草草用了两口晚膳,便要忍冬取二十四茶具来。明春劝道:“娘子辛苦一天了,明日再练吧。”

薛似云摇摇头,一股子倔强劲,“我不累,从前没学过,能多练一会是一会吧。”明春拗不过她,只得架锅烧水。

主屋外,钱嬷嬷被陈嬷嬷拦下说话。

钱嬷嬷从青云寺回来,并不知晓阿郎病倒,今晨没能来得及请安,方才正要去请安,却被陈嬷嬷喊住。

俩人是老姐妹了,多年未见,要说的话可太多了,只是钱嬷嬷惦记着请安,更记得夫人的嘱托,她虽说不愿回府,但心里还是记挂阿郎的,这不趁着钱嬷嬷回府的机会,让她回来看一看。

钱嬷嬷道:“回头你来我屋里,咱们老姊妹仔好好说说话。这会子要去给阿郎请安,可不能再耽误了。”

陈嬷嬷横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地有些犹豫。

“怎么了?”钱嬷嬷看她不对劲,严肃问她,“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可不许瞒我。”

陈嬷嬷这才一五一十地将阿郎病倒的事告诉她。钱嬷嬷听罢大惊失色,问道:“这样大的事,你们竟没有告诉夫人吗?夫人知道了,怕是要急死!”

陈嬷嬷叹一口气:“是郎君吩咐的,不许让青云寺知晓。”

“这可不成——”钱嬷嬷拧着眉头,“王鸣望是怎么做事的,你们在郎君身边伺候,怎么不晓得劝一劝?”

陶丹识站在不远处,他本想着过来看看阿翁如何,见陈、钱俩人交谈许久,心中有数。上前道:“陈嬷嬷,你进去侍奉阿翁吧。”

钱嬷嬷见郎君来了,也不好再多问。

“钱嬷嬷,自你随阿姐进宫,我们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陶丹识说着话,沿着长廊缓行,“我也是嬷嬷照顾大的。”

钱嬷嬷知道他是不会让自己见阿郎了,三两步跟上去,唏嘘道:“是啊,你们大了,嬷嬷也老了。”

陶丹识停下脚步,侧身看她:“那么,嬷嬷应该能明白我的难处吧?我与阿翁的悲痛,不会差夫人分毫,可是我不能一味地沉溺在悲痛之中,不能像夫人一般不管不顾地躲进寺庙里。我需要撑起这个家,不能再有一丝退缩。如今朝堂风云变化莫测,阿翁又一病不起,我不会再向夫人妥协了。”

他眼中凝着一层霜:“如果阿姐还在,她会理解我的。”

“郎君……”钱嬷嬷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郎君与夫人之间的隔阂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夫人她,是心痛极了。”

陶丹识冷然道:“我与阿翁就不会痛吗,阿翁在大殿上呕血时、我一人疲于应对家事国事时,夫人在何处?逝者已去,难道活着的人还要互相折磨吗?”

“老奴曾以为,郎君至少会问一句大娘过的好不好。”钱嬷嬷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陶丹识,吐出胸腔里的一团浊气,眼角的皱纹都深刻了三分,她往后退了两步,十分郑重的一礼,“教导完两位娘子后,奴婢还是想回青云寺伺候夫人,请郎君成全。”

陶丹识仰头看天,沉声道:“好。在此之前,府里的事若是传到了青云寺,便是伤了我与嬷嬷多年感情。”

钱嬷嬷点点头,行礼告退。陶丹识突然唤住她,说:“薛娘子那,嬷嬷要多费些心思了。她从前没学过,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钱嬷嬷顺着长廊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她老了,眼睛也要花了,男人家的事她不想掺合,余生只想好好守着夫人。

她环顾四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同先前并无二样,却冷的吓人。这座院落里的女人,都是为了陶家的荣辱而生,为了陶家的荣耀而亡。先皇后没得选,夫人也没得选……她们都被困住了。

钱嬷嬷情绪低落地回了回了居所,看着眼前的茶碗,若有所思。

“薛娘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陶丹识的话在她耳边打转。

夜间有凉风,顺着虾须帘穿进屋子来,激的她打了一个冷颤,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汗湿透了。钱嬷嬷唤来静秀,吩咐道:“取些烫伤药送到薛娘子那,叮嘱她用纱布裹上,莫要沾水。”

静秀领命,带着伤药进了疏影居。

薛似云正潜心煎茶,明春迎上来问她:“是嬷嬷有什么吩咐吗?”

静秀摇摇头,将药膏递给她,道:“嬷嬷让我给薛娘子送烫伤药来,还叮嘱娘子这两日不要沾水。”

“什么?薛娘子不曾有烫伤啊。”明春愣了一下,旋即想起来下午锅子往外冒水,立马提裙往屋内走。跪坐在薛娘子身边,神情严肃,“娘子,您下午被热水烫伤了手背是吗?

薛似云分神看她,只一眼,又将视线挪回了锅上,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的意思。

明春着急道:“那您为何不同我们说?若不是钱嬷嬷派人送伤药,我们怕是明天才能知晓。快伸出来给我瞧瞧,留疤留痕了可不是儿戏!”

“不碍事,已经不疼了。”在明春的坚持下,薛似云才不情不愿地将左手伸出去,惊讶地看向静秀,“钱嬷嬷是怎么知道的?”

明春小心地将袖口卷起,便见嫩白纤细的手背上染着一块骇人的深红,局部已经往外渗着脓水。

薛似云自己瞧了一眼,就不肯再看了,侧过头忍疼。

明春拧着眉头,让忍冬去取冰块和干净的白布。她先用白布将渗出的脓水吸走,再用另一块干净的白布包裹着冰块,敷在伤口处。

“嘶——”薛似云倒吸一口凉气,明春忍不住训她,“娘子这会子知道疼了,回头要是留疤了,后悔都来不及。”

“我一心想着煎茶的事,倒是没注意疼。我下回注意,你别生我气了。”薛似云笑着安慰明春。

她看着明春仔细上药的模样,思绪恍惚,想起了从前在教坊的日子。

记得十岁时,她站在巴掌大的鼓面上练习反弹琵琶,音乐越来越快,她跟着快速旋转。嬷嬷拿着小竹竿不停敲打着鼓沿,催促着,“快些,再快些。”

教坊为了让她们身量纤细,吃饭只允许六分饱,她长期营养不良,转得头晕目眩,一脚踩空,从鼓面上跌落下来,脚腕上划出半指长的口子,再深一点,怕是要见骨头了。

嬷嬷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查看琵琶是否有损坏,还不忘训她:“没用的东西,滚回去。”

薛似云从小便深谙一个道理:若是没人心疼,便不要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