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他跟着进屋,便见薛似云坐在圆桌一端:青衫绿裙,肩搭绯罗帔子。朝云近香髻两侧各插两支白玉钗,细长的脖颈上缀着银珠水晶项链。

薛似云正垂眉剥一颗新橘,袖口微微卷起两寸,堆在手腕处,像一团青云似的,拥着一只豆绿美人镯。

她抬头看向王管事的时候,唇边挂上了薄笑,温慢道:“王管事,陶公身体可有大碍吗?”

王鸣望有一瞬恍惚,想薛似云刚进府的时候,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记忆中她一把瘦骨挂着半旧的衣裳,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地跟在郎君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四年的泼天富贵,她适应得极好,竟生生养出了高门贵女的气质,行动间自成一股风流。她分明是笑着的,可一双清棱棱妙目,分明写着疏离冷清,带着恰到好处的压迫感。

王鸣望到底是跟在陶公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大风大浪见过了,自然不会被这个小丫头拿捏住,道:“阿郎无碍,只是要调养一段时日,内宅诸事要请薛娘子费心了。郎君请娘子去一趟东厢,我在屋外侯着。”

王鸣望出去后,明春端来一盆清水,道:“娘子净手吧。”

薛似云没动,耐心撕着橘子瓣上的白络。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一只干干净净的橘子被随手搁在面前的青瓷碟子里,她才慢条斯理地去净手、抹香膏。一面对忍冬道:“我觉得有些潮湿,怕是要落雨。你不必陪我去了,留在屋内把橘子吃了吧。”

等到出屋的时候,薛似云才对着王鸣望抱歉一笑,“毕竟是去见郎君的,我又整理了一番,让王管事久等了。”

王鸣望痕迹地看过眼前这位口称抱歉的薛娘子,她的衣服妆容分明同方才一模一样,于是客套笑道:“娘子客气了。”

天公不作美,两人刚出西厢,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王鸣望刚想唤小厮去取伞,薛似云却道:“不必了,若是让郎君久等,便是我的罪过了。”

话说得柔弱又委屈,王鸣望却听得心里一个咯噔。

他鲜少管内宅的事,只是偶尔听家仆说这位薛娘子年轻岁寡,却颇有手段,将内宅那些婆子丫鬟治得服服帖帖。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一字一句,处处挖坑。

将人送到东厢外,王鸣望便回外宅了。

薛似云熟门熟路,在东厢的院子里看了一会雨景,才缓缓往书房去。

陶丹识换了常服,坐在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碗茶。薛似云进来的时候,他眼风刮过,指了指面前桌案。

薛似云上前两步,只见桌案上放置着干净的软布。她不客气,拿起帕子去擦拭身上的雨珠,一面说道:“雨天路难行,阿兄莫怪。”

陶丹识闻声抬眼看她,笑道:“园中石景如何?我书架上有一本《奇石记》,图文并茂。你拿回去,往后不必下雨天站在院子里看。”

“雨天湿气重,郎君要保重身体。”薛似云见南窗大开,假意上前关窗,实则是看窗外景色。他的书房地势高,从南窗看出去,可将园中景色尽收眼底。

她转过头,语气颇不善:“你就这样瞧着我淋雨,也不喊我一声,好狠的心。”

陶丹识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兴致正浓,欲在烟雨朦胧中看景。”

薛似云往他面前的椅子上坐定,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问道:“寻我何事?”

陶丹识将手中的茶碗放下,道:“你一人在内宅也无趣,从明日起陆家大娘会时常来府中与你做伴。另外,从前在宫中服侍阿姐的钱嬷嬷也回府了。”

他顿了一顿,与薛似云四目相对,“你要好好学。”

薛似云将目光错开,去推髻间的白玉钗,好似不在意的模样:“我正愁没人陪我说话,你大可以多寻几位来。”

过了一会,她好似才听出话中意味,突然将头摆正,认真问道:“你要我和钱嬷嬷学什么?我答应过你,你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可这一回我得知道缘由。”

薛似云莫名的有些怕。

四年来,陶丹识将她保护的很好,养尊处优。可明日又是陆家大娘,又要她同宫中的钱嬷嬷学东西……陶丹识想送自己进宫吗?

陶丹识眯眼凝看她许久,薛似云也同样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屋内气压低沉,一片寂静之下,薛似云看他形影不动,心事沉沉的模样,长长吸进一口气,贴着五脏六腑转过一圈,再慢慢地吐出去。

薛似云不敢再看,偏过头静听雨声,好安静的雨。

她生在江南,家里唤她絮娘。

彼时阿翁宠妾灭妻,母亲早亡,他旋即抬了妾室做正房娘子。

母亲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那继母没两年就得了一儿一女,自此她在家中便彻底没了活路。

家中经营着一间糕点铺子,继母安排她在铺子里做粗活,美名其曰:替家里省点银子。

继母是个眼皮子浅的,平日里苛待她也就罢了,又爱穿金戴银,那一间小小的糕点铺能顶什么用?

她和阿翁吹了几天的枕头风,又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她家里的兄弟在教坊里有些门路,把絮娘送进去学一门手艺傍身,家里也少一张嘴。

再说了,凭絮娘的容貌,窝在小巷子里岂不是可惜,回头若是被高门大户的郎君看中了,也能提携咱们这一大家子啊。

阿翁是个没脑子没骨气的草包,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于是她五岁被卖进教坊,再没回过家。

盖因家中变故,絮娘自小在俗世中摸爬滚打,看透人情冷暖,一副冷清模样在花红柳绿中出挑得很。

她天资聪慧,一手琵琶极佳,没两年便在江南教坊小有名气,后被辗转送到京兆教坊,等年纪再长些,就要做内人了。

絮娘不想在教坊内蹉跎,更不想一辈子陷在泥潭里,终于在一个雨夜,她从教坊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在水坑里滚了一遭,活脱脱是一只泥猴子。

快要被人抓住之际,她寻死一般冲上了陶丹识的马车,要不是车夫眼疾手快,勒起缰绳,怕是要被马蹄活活踩死。

她扒着车轮不放,拼命哀求,额头一片血肉模糊,求马车内的贵人救她一命,却只听得冷冷一句:“让她走开。”

教坊的马车上下来几个小厮上前拉扯,他们一面向坐在马车里的贵人告罪,一面打骂她。僵持了好一会,始终没听见她叫唤一声,而她的手仍死死攥着车轮。

她当时想,若是死在这里,死在街上、躺在泥里,也算是干净净地走。

“住手。”王鸣望从车内探出头来出来,指了指泥水坑里意识模糊的泥人,“郎君说带她回府。”

教坊小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马车上的老婆子见前面没了动静,举着伞下车,嘴里骂个不停:“好个有本事的小蹄子,回去打断她的腿,丢到柴房里,叫她一辈子出不了教坊的门。”

她上前两步,刚要开口,余光瞥见马车上挂着的赫然是陶家的灯笼。老婆子咽了两口吐沫,摆手示意小厮松手,一面陪着笑道:“请郎君安,下人们多有造次,还请您不要怪罪。”

教坊这边刚松手,便有小厮将她抱上马车,王鸣望道:“会有人去教坊处理后续事宜,你们退下吧。”

她的脸颊贴在柔软的毛毯上,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是陶丹识的阴沉的侧脸,看起来很不高兴。

罢了,他救了她,这条命都是陶丹识给的,他需要什么,那她便去做。

薛似云忽而笑了笑,刚想开口,陶丹识突然起身去添茶,背对着她道:“陶家与陆家沾亲带故,陆公欲送大娘入宫,想要钱嬷嬷去陆府常住,好教导大娘。可钱嬷嬷毕竟伺候阿姐多年,我想着总不好让她一把年纪了还跑去别家伺候。至于你……”

陶丹识转过身递给她一碗茶,神色如常,道:“高门贵女多学一些,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薛似云接过茶碗,低头抿上一口,是六安。

她安静地吃完一碗茶,帕子点了点唇边水渍,眼尾这才蕴上些笑意,说道:“我晓得了。你可曾用膳?”

陶丹识又坐回书桌前,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把手头上的事忙完还要去看阿翁。你明日要忙的事多,早些回去歇着吧。”

“不成。你胃不好,方才空着肚子喝了浓茶,后半夜定是要犯毛病的。”薛似云站起身来,自顾将袖口卷好,陶丹识瞥过她腕上戴着的美人镯,是他去年送的。

她道:“我去小厨房下一碗清汤面给你,你好歹用上两口。”

陶丹识“嗯”了一声,分神看她,笑道:“这么久了,还是只会下一碗清汤面。”

薛似云瞪他一眼,雪腮微红,满面明媚:“一碗清汤面,对付陶少卿,足以。”

待薛似云出去后,陶丹识将手里握着的狼毫丢入笔筒,眉沉眼平,神情冷然。

他明白薛似云的心思,知道她为何不快,亦知道她为何快活。

四周渐暗,下人送来的一碗清汤面就搁在案边,陶丹识看了一会,终究是端了起来,慢慢往口中送。

屋外风雨大作,吹得窗扉吱呀作响,他忽然想起初见薛似云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下雨天。

那日陛下将大理寺上下召进宫。

一桩大理寺的陈年旧案被有心作祟的小人翻了出来,陛下不听解释,毫不留情地斥责。

“在其位,而不谋其事,朕要你们有何用,你们又有何脸面对天下百姓?!”

陛下将折子掷下,不偏不倚,打掉了陶丹识的官帽。

众人退下后,陛下独留了他,准他进关雎殿拜见皇后。

阿姐脸颊上的泪痕未干,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阿姐的泪。

在宫人口中,他知道了陛下今日盛怒的缘由:帝后闹了矛盾,而这一把火烧上了前朝。

前边的动静早已送进了关雎殿,阿姐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眼睛里充斥着无可奈何。

“钱嬷嬷,去请陛下来用晚膳吧。倘若他不肯来,我便不用膳了。”她失神地望着雨帘,淡淡开口。

陛下来了,对阿姐,对他,格外亲切温柔,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他突然明白了。

什么从龙之功,什么肱骨之臣,比不上后宫里的一场夫妻争执。

……

一碗面见底,陶丹识将筷子放下。

至于为什么救她,大概是因为她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抓着车轮不肯放手。

宁愿被打死在泥沟里,也不肯回教坊。

她的脊骨是硬的。

比他们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