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佑和十三年。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雪也飘得早。进了正月,冰渣子混着寒风刮擦在脸颊上,如同刀割一般。
当最后一线日光消失殆尽,天地间便是绵延无穷的阴沉孤寂。
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一眼望不到头当宫道上走着两名宫女,一人举灯,一人提盒,顶着呼啸的寒风,脚下异常艰辛。
单薄的宫服挡不住风,直勾勾地往骨头里钻,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凄惨,像放久了的猪血似的,泛着骇人的乌紫。
这下可惨了,等回头进了屋子里,冷热交替,必得生冻疮。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眼前是莹莹豆火,身后有无尽黑夜在追赶吞噬。
檐下的冰溜子摇摇欲坠,兀的一下砸落在提灯宫人的脚旁,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大抵是手冻僵了的缘故,握不住灯柄,那可怜的灯就坠在了青砖地上,烛光闪烁了两回,旋即化为一缕青烟。
四周终于暗了下来,只剩下呜呜的风声。
秋菊起先是被她吓了一跳,而后死死盯着地上的宫灯,又将视线挪到了蓝菱脸上,一肚子的火气与委屈找到了缺口,炮仗一样劈啦啪啦地炸起来:“你也在这存心给我添堵是吗?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大喜的日子里要跑去冷宫送吃食,还要受你这个死丫头的气!”
蓝菱摔了灯,心里头愧疚,拢了拢半旧的蓝袄子,顺势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无声地讨好。
秋菊见这小丫头还算有点眼力见,嘴一瘪,火气消了大半。
俩人继续往前走着,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便收不住了。
蓝菱压着声音,恨得咬碎一口牙:“徳妃好大的善心,呸,好不容易同他儿子从封地回来了,家宴上还眼巴巴地惦记着废宫,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左不过是几只螃蟹,也值得一提?我听老姑姑说,当年衔月贵妃承的可是上上荣宠,全宫加起来都够不着她的裙边。”
秋菊斜她一眼,道:“哦?老姑姑还与你说什么了。”
蓝菱想了想:“听说贵妃娘娘犯了一件大案,陛下盛怒,下令另辟宫室。后来阖宫搬迁,只将贵妃一人留在了废宫。只是……陛下不废她贵妃之位,也并未下旨幽禁,纵使贵妃身在废宫,细算起来,她还是这宫里的顶头娘娘。”
秋菊心道,当真是好姑姑,这样的话也敢说给这么个嘴上没把门的小丫头片子听,真不怕她哪天口无遮拦,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看在她还算懂事的份上,秋菊哈出一口白雾,道:“你有几个脑袋,跟着那群快入土的老货编排贵妃娘娘?”
蓝菱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道:“姐姐饶了我这回,千万别告诉旁人,再也不敢了。”
秋菊不屑道:“这是什么好话,也值得我到处传扬?回头割脑袋的时候,说话的,听话的,传话的,一个都别想跑。”
四周突然一声凄厉骇人的嚎叫,一只黑猫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路中间,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吓得她们缩着头凑在一处,腿如注铅。
蓝菱死死闭着眼睛,一个字颤三回:“猫爷爷行行好,咱们是去给贵妃娘娘送吃食的……求您高抬贵脚......”
这黑猫仿佛通了人性,听了这话,“啊呜”一声,慢悠悠地迈着小步,将面前的路让出来,融进了黑夜里。
她俩愣是在大冬天里吓出了一身汗,自此再不敢说一些有的没得了,脚下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东元宫。
宫道转角处,悬着一盏宫灯,灯下立着的是贵妃身边的宦官陈礼,脚边卧着一只假寐的黑猫。
昔年陈礼可是中御府大监,风光无限,也不知是得罪谁了,被贬来侍奉贵妃了。
宫女太监们私底下见着他了,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大监”。
早些年还有一位赵姑姑侍奉贵妃,后来因病去了,按规矩是要再安排一位姑姑来侍奉的,只是贵妃不提,没人敢做贵妃的主,于是这偌大的东元宫,也只剩陈礼守着贵妃了。
蓝菱壮着胆子,凭着羸弱的烛光,悄悄抬头打量:陈礼穿的并不是宫服,衣裳洗得发白,大大小小的补丁缀在面上,可见他日子并不宽裕。人虽到中年,却还能是寻见他年轻时的英俊模样……只是那眼角眉梢的凛冽寒意,并不衬他的名字。
她倒吸一口凉气,又将头颅深深地埋下去。
陈礼的目光划过两人,问道:“来做什么的?”
秋菊捅了捅蓝菱的胳膊,她立刻将食盒举到头顶,“回大监的话,奴婢们奉命前来送赏赐。”
陈礼“嗯”了一声,示意俩人跟上。
东元宫内不点灯,暗得像深渊。穿过花园假山,绕过凉亭回廊,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临湖而建的屋子前停下了。
俩人皆是微微喘息,面面相觑,惊讶于东元宫之大,更惊讶于贵妃不住主殿却住在湖边。
陈礼上前叩门,道:“娘娘,今日家宴,陛下有赏赐。”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清凌凌一声:“嗯,我还没歇,你进来吧。”
屋内温暖,蓝菱与秋菊垂眉敛息,伏跪在地上,齐声道:“请贵妃娘娘安,奴婢奉陛下命送——”
“好了,将东西搁在那。”只见贵妃趿鞋而来,素手撩起虾须帘,另一手端着碗六安茶,往她两人面前的长榻上坐定了,方才继续道:“起身回话吧,捡要紧的说。”
跪在地上的两人赶忙起身,先将食盒搁在一旁的桌案上,而后立在那,垂着头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薛似云手上的茶碗不轻不重地搁在手边小几上,徐徐生笑:“陛下怎么突然有了赏赐?”
她俩哪敢接这话茬,头埋得更深了些,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
薛似云索性斜倚在榻上,单手支颐,拨弄着耳朵上缀着的一颗东珠,懒懒一句:“罢了,我问,你们答就是了。”
两人应了一声,这才稍稍抬头,趁着贵妃打哈欠的间隙,才能一窥衔月贵妃仙姿。
说起来,贵妃如今四十又三,自佑和五年独居废宫至今,依旧是丰神绰约,不见岁月蹉跎痕迹。她眉目神情间自成一股娇媚风流,看得两人默默吞了一口唾沫,想起今日宴会上太子妃季氏风采,彼时惊艳,此刻再细品,倒觉得少了一抹韵味,终究是年轻岁寡,美的单薄。
只听贵妃问道:“宴会上,是如何提起我的?”
秋菊道:“回娘娘的话,徳妃娘娘在宴上见沧州的大闸蟹,想起您爱食螃蟹,不禁感慨与您数年未相见了。”
薛似云微微一笑,道:“啊,那么陛下是如何说的?”
“这……”秋菊有些犯难,她深知陛下与贵妃的事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牵扯其中的,她摇一摇头,装傻道:“徳妃娘娘说完后,奴婢被掌事姑姑唤去添酒,并不在宴上伺候了。”
薛似云了然于心,并不为难她,转而问另外一名宫女:“你也毫不知情,亦不在宴上?”
蓝菱刚想点头,抬头却对上贵妃一双冷清妙目,不怒自威,将她看得透彻。
她结结巴巴道:“不……不,奴婢是在宴上伺候的。陛下听完后许久不曾言语,只是在奴婢们拎着食盒要走时,吩咐再添一坛桂花酒。”
薛似云听罢,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薄笑,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她俩如释重负,行礼告退,又听得贵妃一声唤:“慢着,把螃蟹拎回去吃吧。不必感念我,这是徳妃娘娘的赏赐。”
蓝菱回身去拎食盒,目光擦过贵妃,她赶忙低头,拎着食盒匆匆而出。等出了东元宫,绕到宫道上,才敢大声喘气,又小声问秋菊:“姐姐,觉得贵妃娘娘为什么笑?”
秋菊暗骂她蠢,解释道:“螃蟹是大寒之物,又在冬日食用,容易伤身。陛下特意添了一坛桂花酒,用来中和螃蟹的寒,这是分明挂念贵妃啊。你说贵妃知道了,能不开心吗?”
蓝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才屋内暖和,此刻冷不防教冷风一扑,不禁打起了寒颤。脑中闪过贵妃的笑,放慢了脚步,喃喃道:“不对呀……那分明是很冷淡、极讽刺的笑。”
秋菊走出两步,回头见她嘴里嘟嘟囔囔,催促道:“你这小蹄子走快些,咱们回去吃螃蟹了。”
蓝菱“哎”了一声,心思又落回了螃蟹上,快步走上前去。
薛似云静坐了一会,唇边的笑意渐渐寡淡,只剩一点冰冷的嘲讽,她屈指扣案,示意陈礼添茶。
陈礼并不随她的心意,上前收了茶碗,冷着脸道:“娘娘睡前不宜饮过多浓茶,我去熬一碗安神汤。”
她淡淡一句:“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陈礼沉默片刻,道:“您从不食蟹,我知道,徳妃知道,陛下更该知道。”
薛似云耸耸肩,起身往寝室走去,拖长了音,感慨道:“是啊,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在玩这些下作手段。”
陈礼跟在身后,轻声道:“晴岚的生辰快到了,我前几日梦见她,梦里她说想穿新衣裳,我预备着替她置办几件衣裳首饰。”
薛似云停下脚步,回头去看陈礼,也只有在提到江晴岚的时候,才能从他的神情中寻得到温柔。
“按你的心意办就好,顶了我的名头,六局不敢为难你。”薛似云的目光划过陈礼的手臂,语气无奈,“袖口破了。不是我叨叨你,这衣服再补下去,都要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陈礼抬起手去看那个口子,神情微动:“最后一件了,这是晴岚为我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薛似云不接话茬,佯装打哈欠:“上年纪了,困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咱们还有很多个日日夜夜要同他们耗下去啊。”
寝室内,角落里立着孤零零的鹤灯,照得一室昏黄,她走上前去,吹灭烛火,万物终归寂于黑暗。
薛似云默默地伫立许久,千思万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更衣睡下,闭眼前突然想起,今日是正月十一,是她的生辰。
过了今日,便是四十又四,也在废宫活着的第九年。
真无趣啊,她这样想着,闭上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很重要的三点:
1.主后宫,儿女情长,恩怨情仇。
2.请不要以现代人观点代入本文任何一个角色
3.人是复杂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