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关山今夜月, 千里素光同。

八月二十五,赫连朵河统兵十万,向西推进三十里。逼城而阵, 讨河西。

河西义兵飙起, 旌旗遮天。胤奚登上城头, 在响遏行云的钲鼓声中拔出鸾君刀。

他缓缓道:“男儿当封狼居胥, 男儿当勒石燕然。”

他陡然拔高声音:“今日一战得胜, 关中便是我们的!”

服色各异却严阵待发的兵士如一匹匹下山的饿狼, 热血沸腾,悍不畏战,呼喝响应,高呼胤王。

城门洞内,作为先锋举着一双杀猪刀的池得宝,听得身后声浪排空,士气激昂,亦是踌躇满志。

不过她唯有一点不满意,“女子……”她打着磕绊搜罗肚子里的墨水, “女子也……”

与她并肩骑在马上的戏小青,收起娃娃脸上的嬉皮笑脸, 回头寻到另领一队的那道孤冷纤瘦的身影, 认真说:“商朝妇好, 平定鬼羌;琅琊吕母, 散财起义;前朝灌娘, 十三救父;北人木兰,代父从军。女子也是好战士,不输儿郎!”

“嗯!”池得宝高兴用力地点头,“是这话。杀个够本, 回来饱餐!”

没有人因这稍显鄙陋的言语而发笑,能同赳赳男儿一样站在这里的人,只会令他们钦佩。

号角与战鼓的声音充斥着天地,胤奚将两张与他脸上一样的玄狐面具,交给高世军和肖浪。

两人接过面具,带起一阵锁甲哗啦的响动。高世军看不见这位“胤王”的表情,但总觉得他此时并不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许和平时一样沉静,说不定还有点促狭。

“又来啊?”

之前胤奚使计与六镇军互换戎服,曾大败敌军前锋。

“计不在多,管用就行。”胤奚望着城下黑蚁一般的聚兵,“有句话一直没和将军说过,北尉号称百战精锐之师,其实打仗的多是六镇军户,那些混资历的都城将种子弟,跟将军的部众,怎么比?”

高世军放声狂笑,这马屁他接了,爱听!

“——那就看老子,怎么杀穿他们。”

沉闷的城门开启声后,广袤的大地上,两军对峙,铁甲铮铮。

几乎是同时,冲锋的骑军互相凿入对方阵列!这场西北战线旷日持久的拉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双方都需要速战速决。

骑兵相撞,没有缓冲,不讲道理,留在马上的活,掉下去的死。死也不得全尸,只能沦为肉泥。

胤奚左手握刀,斜背马槊,以最快的速度冲阵,从正对面像一把尖刀穿透尉人骑兵阵的尾部,再从末尾转马杀回。

如此三纵三出,刀不走空,斩落敌军不下百人。

肖浪手擎战旗高啸,沿着胤奚割裂出来的深堑,带兵绕至敌方左后、右后策应之地,遍张旗帜,混淆视野。

而城下抵挡尉军分野轻骑攻势的,是胤奚着重训练出的步军一万人。那是他借用谢逸夏的战术,训练兵士马近不眨眼,临蹄出钩镰。

以步对骑!

没有足够的铁甲与战马,是河西义军绕不过去的痛点。然而眼光长远的谢二爷早就给出过答案,谁说步兵一定输于骑兵?铁骑冲锋固然可怕,却也可以抓住一瞬胜机。

这一万步军最前方的一千人,都是凤翚营的精兵。

谁都不愿意当马蹄下最先送死的碎催,可凤翚军就比六镇军或流民军更高贵、更惜死吗?不,胤奚的领兵理念始终没有改变过,只有身先士卒,才能赢得众望所归。

事先被胤奚说服的高世军,环刀喋血,带兵冲杀敌军左翼。

他们是最出色的骑兵,放弃对上赫连朵河的中军,可以游刃有余地先杀穿一翼。

戏小青带领余下凤翚军与流民军,对战右翼。

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胤奚耳后恶风呼啸,他夹马回刀,搪住一对沉压而下的龙雀大环——他却不是驽马,而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才诡将。

赫连朵河直到出这一刀之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哪一张狐面底下藏着胤鸾君。直到刀锋鐾过刀锋,一道灵疾的力量从手腕传回,这位关中大行台才确定,眼前便是他要找的人。

是累他违抗三道金令,睡梦中都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黄口儿!

赫连朵河独眼眼尾的皱纹抽搐,双刀悍然落下,吞吐催山裂石的暴虐之气:“让本台看看,你比褚啸崖强在哪里?!”

狐面下干裂的仰月唇轻咧,齿尖森然。

赫连朵河的双刀势大力沉,胤奚的刀便取快,结合了力量与速度,仿若穿透云海的闪电。

青年劲瘦的身躯积蓄着力量,他的手臂比一年前更加虬实,气质比一年前更为静敛。

他血液沸腾,那是藏在骨子里的搏杀欲在叫嚣,他瞳孔烁着黑焰,那是预感到将要在刀尖上舔舐甘甜鲜血的快感。

他曾是修平十一年的状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胤鸾君将在内阁占领一席之地,文辅君王。他却握着那把南朝女帝为他量身打造的刀,成为了名动河西的悍将。

鸾,凤凰之属,长生之鸟。

他因她而得名,他是鸾,她便是凤。

凤凰迟迟不登顶,只因金陵不是她心目中的帝阙。那么身无其余的胤鸾君,当以半壁江山作垫脚石,助她受四海万国同拜!

为她,为无辜的冤民,为战死的兄弟,为失去的故国,为遗落的衣冠,赢下这一场!

胤奚气息沉吐,冷蔑地说:“你比不上褚啸崖。”

……

自辰及酉,黑石硖中杀得昏天暗地。

南朝军旅兵威已振,势如破竹,步六孤玉勒节节败退。

翌晨,步六孤玉勒被封如敕斩落马下,枭首示众,北尉残兵溃不成军,一哄而散。

御军打下黑石硖,追敌二十里,斩首千余众。

捷报传回大营,守营兵士兴奋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认为是女皇的福泽照临了这方战场,是女皇的智谋击败了狡诈的敌人。

凯旋而还的谢澜安却说不,“是将士们骁勇奋战,为朕大破贼,朕为有如此勇士而感到骄傲。”

她督军一日一夜,衣冠依旧整肃,面色全无一丝疲靡,吟鞭指北,掷地有声:“朕带领你们从家园而来,要回到我们曾经的、真正的、阔别乡音已久的家园去。众士听令,随朕归家!”

百里归月披氅立在帐门前,目含清光。

靳长庭手握籍册,心潮起伏,泪如泉涌。

回家,对衣冠南渡的汉人来说,是多么重的两个字啊!

此关一破,秦州便如囊中物,通往长安再无阻碍。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灞桥陌上的杨柳,华阴长城的烽垛,饮着黄河洛水的遗民,是否翘盼王师的旗帜?

……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临四方。

寂静的大地仿佛被血涂抹过,焦黑与惨红斑驳交错,尸体与断枪枕藉狼藉,劲风吹过,孤冷苍茫。

还留在原地的,只剩凤字旗,与零星几杆绣有草原雄鹰的玄色大纛。

胤奚站在一片血泊里,脸上的面具被劈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用马槊撑着自己的身体。

鸾君刀戳在他脚下,刀边滚着一颗头颅。

那颗脑袋上罩眼的黑布已经断裂,露出的残缺坏眼冲着天际,死不瞑目。

马已经蹄软,高世军倒提锩刃的长刀捂着肋上伤口,趟过遍地的尸体一瘸一拐走过来。他深深看着胤奚,重重拍上他肩头,抽着冷气笑:“你说得对,老子天下无敌!”

“放屁……”

这一下险些拍得胤奚趔趄,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摘掉面具,英挺的鼻梁被朝霞渡上一层橘光。鏖战整整三日,他的嗓子像木柴被斧头劈开一样,前两个字只见唇动,发不出声音,而后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女郎天下第一。”

他说着转动视线,眼中没有胜利的狂喜,眸光深邃幽暗,寻望着那些倒下去不再复起的面孔。

这一战,他们用五万杂合军吞掉了北尉正规军十万人,斩杀主将,生俘万余卒,何其壮烈,也何其惨烈。

一个梳着辫髻满脸血污的女兵,怀里抱着一把沉沉的杀猪刀,在尸山血海里蹒跚而走,不停寻找着什么。

她是池得宝教出来的兵,这场决战她本可以不上战场,留在内城保护百姓就好。可是少女执意请战,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家人死在尉兵的屠刀下,学武就是为了复仇,又怎可临阵脱逃。

可连她都活下来了……女兵抱着那柄从一条断臂上找到的杀猪刀,眼泪扑簌掉落,“你那么厉害,那么勇猛……你怎么可以死……”

终于,女兵在几具尸体堆积的拒马边找到了池得宝。

池得宝紫红色的脸血色褪尽,呈现一种死灰的白,她闭着眼躺在那里,好似安详地睡着了。

右臂不在的女子,看上去不再那么粗壮,但她的左手里,依旧死死攥着杀猪刀,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杀敌。

女兵怔怔看着她,双膝一软,伏在池得宝身上放声大哭。

“池教官,池姐姐……我还有刀法没有学会,你继续教我啊……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馎饦吗,你最怕吃不饱了,我做很多很多给你吃,好不好,好不好……”

周围幸存的士兵被她的哭声感染,沉默地垂下眼帘,解下额带。

撕心裂肺的喊中,出现一道微弱的呻吟,“哭……哭什么。”

女兵如被点中哑穴,猛地直起身看去。

池得宝虚弱地倒了口气,眼皮沉得怎么样也睁不开,可声音的确是从她气若游丝的喉咙发出的:“傻囡,俺还没回去跟女君请功呢,怎么……能死……”

她感受到右肩传来的剧痛,半昏半迷地皱眉:就是可惜,以后得学左手拿筷子了。

破败的城墙下,黄鲲踢开半截断裂的攻城梯,背着找回来的乙生往回走。

他笑着说:“上次我嘴贱,说要你收养的那个女娃娃将来做我儿媳妇,你还捣了我一拳。既把那孩子当亲闺女疼,你就起来啊,你听,她哭着找你抱呢。”

黄鲲咧开的嘴角颤抖起来,“别装死!别指望我替你养孩子,听见没有……”

可是背上冷透的人,再也不能回答他。

接下来打扫战场,整顿军伍,胤奚异常沉默。

韩火寓清点伤亡数目,胤奚亲手埋葬了他的亲兵与牺牲士兵。祭诔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出了这位冲锋最凶,流血最多的胤王声音里的哽咽。

残月如钩,胤奚放下火把,不叫人跟随,独自策马在高平川下。

蔚茹河的水面印下一道清肃落拓的剪影,这一刻,胤奚忽然很想回到谢澜安的怀抱,想让她那双盈盈流转的明眸含住自己。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像一抬眼便能看见的月亮。

可她此时,人在金陵。

胤奚没在低落的情绪中沉溺太久,这一战打得惨烈,可终究是胜了。他是三军表率,时时刻刻影响着将士们的士气,从河边回到营地后,胤奚恢复如常。

韩火寓鼓舞军容,大犒将士。休整几日后,起义军乘胜向关中进发。

胤奚说的没错,啃掉了赫连朵河这块最硬的骨头,关中唾手可得。雍州以东守备,听闻关中大行台败于一狐面悍将之手,身首异处,一见玄狐面具便闻风丧胆。

从略阳,陈仓,再到扶风,胤奚所过之处,守军开城揖降,如风披靡。

胤奚接手城池,令韩火寓收图籍,抚百姓。

带兵进城前,他特意与高世军交代,让他约束好自己的兵,进城后不许劫掠妇女。

不拘小节的高世军很不乐意,“仗打赢了,兄弟们都憋了这么久……”

老子流血拼命地打仗,在温柔乡里享受一番天经地义,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胤奚横刀于膝,冷冷看着他:“等江山易主,将士分功,正经娶一房媳妇安生过日子,那是好汉。到时候没着落的,来找我说媒都无二话。可若谁敢糟蹋良家妇女,我的刀不认人。”

高世军对上那双湛深的眼睛,知道这人真会翻脸,思来想去,叹了口气。

他手指他的刀:“你这刀锻得讲究,不是加了五牲油脂千锤百炼,出不来这样的花纹。”

胤奚转而淡淡一笑,“将军的环刀更是好刀,北地军匠与我朝军匠的技法不大相同,过后还要向将军讨教一二。”

二人马后的韩火寓,听他们话题转到了交流锻刀技术上面,无声松了口气。

最后一点暑气隐去,枫叶尽染,桂花飘香,大军日进百里,直逼长安。

这日临近渭城,前方探路的忽来回报:“胤统领,齐鹊使回来了!”

胤奚抬目,沉峻的神色不由缓煦。

当初他派出三批斥候往荆州联络,后来皆无音信,原以为都遭遇了尉军,不想还有人幸存。

齐鹊使下马,得知军队已大败赫连朵河,比胤奚见到他活着还激动。

他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只比他性命更紧要的白玉簪,呈与胤奚。

“统领,女君已经登基了!立国号‘治’,年号神泽!两个月前,下属至汉阴,正逢陛下御驾亲征前往鬼石硖——这发簪是陛下从发上取下,命下属交给统领的,勉励统领厉兵秣马,说相逢之日,亲为统领庆功!”

女君登基了?!

韩火寓等人听到这句话,两眼发亮,心潮澎湃。

他们这一个多月急行猛进,不是攻城就是赶路,还无从得知这个消息。脸上养回些血色的池得宝,激动得恨不得左拳击右掌。可惜她现在孤掌难鸣,便高兴地捶了马鞍一下。

青骢马冷不丁挨了一击,喷吐鼻息,发出委屈的低鸣。

胤奚接簪,来不及欢喜,注意力全被一个字眼摄了过去。他嘴唇白了一半:“鬼石硖……她带了多少兵马,谢二爷可在侧?”

齐鹊使怔了怔。

当日他目睹王师军威壮盛,便只顾瞻仰,忽略了陛下亲征的风险。

“陛下领一万禁军,刘时鼎将军在,未见洛阳王随同……”

话音未落,一记马蹄急响,胤奚已驾马从他身边驰策而去。

“胤爷!”韩火寓情急之下喊出一声,祖宗!这位爷不会想一个人去鬼石硖接应陛下吧?!

不过这还真是胤奚干得出来的事情,韩火寓当机立断,对肖浪道:“请将军带三千人跟上胤统领,接应陛下。”

而后他转过头,向高世军略带恭谨地请示:“韩某便与高王在城郊驻扎,等待传信,高王以为可妥当?”

眼下的情形不乏微妙之处,女君称帝,御驾亲征,意在中原是不用说的了,而他们这边,却是自封的王号。

胤奚鲜少如此失态,走得急,一句话都没留下。若是叫高世军以为他们汉军与皇帝陛下汇合,有掉过头来对付他的意思,再起什么变化,便是横生枝节。

好在高世军大手一摆:“就在这驻营吧。”

他与胤奚原本计划一口气拿下长安,但既然如此,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真的,要不是韩火寓开口,连他都好奇那位听得耳朵快起茧的女皇到底是何尊容,想跟上去看一看了。

“鬼石硖?”亲兵中有人尚未反应过来,“那是哪里?”

“长安之南秦岭下的一处险关,距此一两日路程。”胸有沟壑的韩火寓回答,只是想起来,“不过,那儿从前叫鬼石硖,现在不是改为黑石硖了么?”

齐鹊使因归队激动,一时说瓢了嘴,这才把旧称秃噜了出来。

殊不知,就是这个“鬼”字,勾出了胤奚埋藏最深的心事。

早在与高世军谈论北尉生祭百姓的事时,胤奚便隐隐察觉了异样。

高世军说,生祭的事是腊月中旬定下的,那么女郎如何早在腊月初八便能得知?

春去秋来,胤奚离开谢澜安已经九个月。这九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也无时无刻不敢想她。他怕自己难以自拔的情愫影响三军,也怕一想到她榻侧无他陪伴,出刀便会变慢。

可相思如风,自以为过眼不见,其实早已无孔不入。何况,他是能记住谢澜安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每一次素手弹拨,每一个细微表情的胤衰奴。

这一刻,过往所有细节,都随着急于星火的催鞭涌入胤奚脑海。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

“我们之间有些香火情……”

“恩,因心而已。能因心起,也能因心灭,我不信这个……”

“我若倒行逆施,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

“我熟知北朝将领的用兵习惯,你不生疑吗?”

“我做噩梦,就睡不好。”

“阿澜,你教了我六年!六年……”

“哈哈哈,胤衰奴,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奴,为我唱首挽歌吧。

溅起飞泥的马蹄一下下踏在胤奚心上,他左胸忽然绞痛难忍,忍不住勒缰伏在马背,冷汗透衣。

他立过誓言,对她永不相疑,永不相问。

所以从前无论有多少反常的细节,胤奚都一一放过。他宁可相信她是神女,是救世之主,是自含天机的真凤,那么一切不可解释的端倪在她身上,都合情合理。

他愿她是刀枪不入的神明,可为何,她又好像带着伤痕漂泊了好久……

从小听着阿父讲神鬼志异故事长大的胤奚,眼眶发红,发力夹紧马腹。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推究,我只要那些鬼邪死伤的事离谢含灵远远的,我只要她生生世世长命百岁。

“统领!”好不容易追上前方马屁股的肖浪喊,声音急切:“你看城中!”

一心赶往黑石硖的胤奚已不知今夕何夕,周遭何事。他循声侧目,但见肖浪所指的长安城外郭方向,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长安起火了?”一名禁军失色,极目远眺,“那是哪支军队的军旗?”

渭城与长安不过一水之隔,他们在此地能看到火光掩映下,一排不属于北尉的玄底大旗竖列城头,却看不清旗上标志。

胤奚心头微跳,理智稍回,转头扫过随行人数,立刻掉头奔向长安城。

三千禁军追随在后。

一队人马带着悍不可当的气势赶到长安城下,看清城头树起的军旗上,赫然是闪着金光的“治”字。

这一刹,胤奚喉头滚动,俨然从刀里火里趟了几来回。她就在长安吗……她若在城中,为什么会起火?她安全吗?谁在身边保护她?

胤奚再也挤不出一点理智,提刀拨马进城,只剩下横冲直撞的本能:“谢含灵!谢含灵!谢含灵!!!”

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吼声震动九霄。

正在南坊衙署外指挥灭火的谢澜安,若有所感地回头。

她占取黑石硖后,整军一路北上,就在前日,兵临长安。长安太守抵御不住,下令放火烧粮仓,武库,府衙,行宫,宁可毁掉也不让这些落在敌人手里,而后匆匆逃奔洛阳。

谢澜安领军进城,只见眼前如一片火海地狱,处处是百姓呼号的凄惨场景。

她立即责令士兵灭火,安抚黎庶。分兵把守城门,巡视戒严。又至署衙,看是否还能从中抢出些户籍文书等有用的卷帙。

今日火势才稍稍控制住,守在女皇身边护驾的贺宝姿往南城门方向看,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是不是有人直呼陛下名讳?”

谢澜安身罩宽袖束腰白玉袍,为防烟尘,头上戴着顶不掩视野的轻绫幂篱,垂在胸前。

她才欲语,便听一阵马蹄声,由南向自己这边来。

没拦住不速之客的城门守卫发出示警,贺宝姿双眸凛缩,看清那是一个骑在马上面带玄铁狐面具,满身透着凶煞的男人。

她不认识这张面具,却认得男人手里的刀!

可他若真是胤鸾君,怎么会出现在长安?连在陛下面前高声说话都不会的人,又怎会以如此冲势驰向陛下?

谢澜安呼吸轻沉,眸光透过绫纱,对上那双不断逼近的幽深眼眸,抬手止住贺宝姿抽刀的动作。

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可那道在心里浮现过无数次的身影,只一眼,便不可能认错。

谢澜安抬手的同时,男人弃马,结实修长的双腿踏着青石向她奔来。

仿佛只有一眨眼,谢澜安便被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压进怀里。

男人失去控制的力道,将她冲得向后倒退,两只袍袖荡起波浪般的縠纹。然下一刻,胤奚的手便珍重地护住女子的后脑,轻柔又用力地将她拢紧。

胸膛起伏,呼吸沉炙,谢澜安听到了汹涌的心跳声。

两边的女卫拿不准情况,紧张地屏起呼吸,从城门赶过来才挨了一刀鞘的玄白和闻声而来的谢丰年……伸手推上自己惊开的下巴颏。

不再有酴醾花香的生铁味,不再温柔的硬实肌肉,比离家时更高的个头……哪哪儿也找不出从前的熟悉感,谢澜安却任由这个遮住脸面的人抱着。她轻笑起来:“我的美狐郎来找我了吗?”

胤奚身形微动,他直起身,用一种饱含浓烈情感的眼神直视谢澜安,揭开面具。

那是一张深邃锋利,又隐含着些许危险的英俊脸孔,直白逼人的阳刚气,不复二十岁初见的冰肌圆润,玉骨纯良。

谢澜安心上怦怦怦跳了三下。

她想掀起幂纱,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胤奚毫无预兆地俯身,隔纱覆上她的唇。

他面带风尘,胡茬没刮,隔着轻云一样的薄纱伸出舌尖。

濡湿的纱料像一层缠绵的糖衣,谢澜安唇缝酥麻,长睫颤动。

胤奚气息喷薄在面纱,再一次紧紧抱住她。“谢含灵。”他双臂收紧再收紧,用着乞求的口吻,“再也,再也别这样吓唬我了。”

谢澜安感觉肩上一湿,心说糟了。

后世野史记,大治开国女帝天智神略,万雄莫当,平生唯怕二事:一为亲手梳发,二为皇夫落泪。

传皇夫美姿貌,善容止,动如雷霆。一泣,如玉山自倒,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