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火寓很想说有, 可惜上一封信还是三个月前的。
“派去秦州打探的斥候还没回来。”
韩火寓心里清楚,如果谢小将军那边战线推展得顺利,纵使两地远隔, 这信头儿也该接上了。
秦川一带山水潆徊, 险关颇多, 荆州军也许在哪里滞住了。
“也别太担心, ”韩火寓有一说一, “他们是王师, 后勤支持充裕,进退都有余地,不像咱们小可怜,全凭你这位胤王和那位六镇首领靠一口气撑过来。”
他的话半点不夸张,这半年大战小役不断,有几次韩火寓眼见军队快被尉骑疯狂冲杀的架势围剿,都是靠胤奚带兵悍然破开血路硬扛下来的。
韩火寓不用上前线,但每次对战,他都做好了随时带百姓撤离的准备。
有时他半夜惊醒, 耳朵里全是心脏疾跳的鼓点,要隔好一阵才能确定军营里是安安静静的。不过这时候, 他如果不披衣去粮廪, 马厩还有各个巡防口转一圈, 确保都无纰漏, 就没法再合眼接着睡。
肖浪巡夜时碰到韩火寓的次数多了, 戏称他是军营老妈子。
胤奚面具底下的双眼凝着他。
“胤爷,胤爷。”韩火寓抬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无奈改口。
胤奚吸纳河西民众后,队伍进一步壮大, 鱼龙混杂的起义军一致推举胤奚与高世军这两位领袖,称王自立。
韩火寓能理解这些草莽流民的想法,他们裹挟在大势下,跟着头领聚兵打仗,是需要归属感的。
所谓师出有名,有了旗号,便有身份,有了身份,便有底气。
日后起义军真打出个名堂,这些流血拼命的将士也好坐而分功,不致徒劳一场。
鱼悬由于甘饵,勇夫死于重报。
他们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他们要推举自己的王。
胤奚头顶也有自己的王,所以迟迟不松口,高世军却是来者不拒。
胤奚原是为谢澜安招揽六镇军的,不能让高世军生出自立之心,于是在微妙的形势下,他最终默认下来。
但对金陵的自己人,他私下不许他们称呼他王。
这片良苦用心啊……韩火寓目光落在胤奚的右手上,那里还有城门吊石磨裂的伤疤。
这个男人既要打仗,又要安恤民生,既要与六镇军紧密合盟,又要暗中制衡,既要宣扬谢女君的权威,又要确保自己在军中的不二威严。
他做什么都不动声色,却样样都平衡得很好。
韩火寓除了老师与女君,平生没佩服过什么人,可到陇西重新认识了这位敛重深沉的胤郎君一次,却有些敬服他了。
“依你看,赫连大军下一次进攻会是何时?”
他刚问完这句话,校场前有人高呼一声:“高王。”
高世军大步经过辽阔的草场,粗声吼了句什么,草场上便又挥汗如雨地操练起来。高世军走到两人面前,先看了眼那张面具,不理解地啧了声。
韩火寓向他见个礼,继续谈事务。
胤奚道:“他不是能忍之辈,不会与我们无休止地耗下去。尉国的将领被我朝差不多摸清了,赫连是军国顶梁柱,西南防线需要他——”
胤奚透过面具望向东边无垠的天穹,“最迟一个月,两军必有倾力一战。”
高世军过来就是和胤奚碰个头,看他从敌营回来有什么说法没有,闻言没有异议:“行,我检点兵马。”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磨合时的剑拔弩张。
他们一起经历过寒冬,六镇兵出身寒苦,体质抗冻,一向是高世军骄傲的资本,但他没想到不适应严寒气候的南兵,也咬牙挺了过来,骨头硬得不输出他的兵。
他们也一道趟过血路,他之所以从险地救回被围的胤奚,是因为胤奚也单骑从槊锋底下救过他。
两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碰撞,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高世军在见到南朝使节与禁军之前,不能理解胤奚时不时宣扬他那个女君,有何意思。等他亲眼看见南庭的人出现在千里之外,持节接应,才知原来这世上,真有不放弃兵卒的上位者。
这个高目卷髯的胡族男人,带领他的族人与汉人一起作战,也曾恍惚过:他会合曾经的国敌对抗自己曾经的同胞,他的敌人究竟是谁,朋友又究竟是谁?
随着时间的推移,高世军想明白了。
谁能让他有尊严地活着,谁就是朋友。谁要剥夺他的尊严,谁就是敌人。
已经转身的高世军靴底在草上蹭了下,又转回头,阳光加深他的眉影。
他没头没尾地问胤奚:“……真能胡汉一家吗?”
胤奚平静地纠正:“是汉胡一家。”
高世军嘴角抽搐。
看着那人转身回帐的背影,高世军实在没忍住,问了韩火寓一个老早就好奇的问题:“你们南国男人都这么……注重保养?夏天怕晒,还日日都刮胡子?”
在部落,男人皆以雄壮强健为荣,像他的络腮胡子,从十八岁后就没剃过,每每照镜,颇觉自豪。
但南朝人好像截然相反。
说他们小白脸,像是找干架,但事实就是他不能理解,男人的体毛乃阳刚之象征,刮它干什么?
韩火寓摸着自己在青州就晒成深麦色的脸,以及刮得干干净净的胡髭,失笑。
这个事,该怎么说呢?
“大王有所不知,名花有主的人,是这样的了。”
还未走远的胤奚听见了,玄铁下的嘴角轻轻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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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风转南向。贺宝姿奉旨带五百人前去探谷。
五百军士面上系着浸过草药的纱布,趁风向利己,觉雾气清蒙,稍能视物。队伍结成紧密的方阵,在石壁高耸的崖谷间谨慎前移。
一踏入沼雾范围,贺宝姿露在面纱外的眸光便一沉。
不是心里发沉,而是她身上甲衣的重量忽然诡异地加重了许多,和刘将军所言一模一样。
“你们如何?”
她立刻问兵士,得到相同的回答,贺宝姿紧了紧手中刀柄,沉着道:“勿要慌乱,继续前行!”
她声音威严,却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地观察脚下与四周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只见高洼不平的山道两侧岩壁黢黑,石面呈片状,仿若刀斧劈削而成。石壁越往上越是陡峭,不见藤木,猿猱难攀,崖顶夹倚成势,只剩天光一线。人在其下,渺小若蚁。
就在贺宝姿仰头审视的时候,忽有数条黑影从高耸的崖顶闪跃而下。
这些影直直坠下半丈,而后不动,就仿佛凭空出现后悬停半空,在雾气缭绕中分外诡异。
箭矢从这些悬空兵的两臂下雨点般射来!
“分散,列盾!”
贺宝姿瞳孔微凛,勾刀格开一只羽箭,却不知何故刀刃外偏。
高大女郎后仰下腰,锋利的箭镞从她鼻梁上擦了过去。
“邪门儿,”陆荷架着轻铁楯,唇上的纱布呼哧呼哧翕动,“这盾不听使唤,往边上偏啊!简直就像邀那些箭亲戚来家里做客一样!”
这种情形下,军队别说穿过山谷,就连自保也难以做到。
“保持阵形!”
贺宝姿耳朵自动滤掉陆荷不分场合的幽默,却忽略不了萦绕在四周的呜泣之声。这怪声鬼里鬼气,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贺宝姿面色严峻,想起出发前陛下千叮万嘱的话——
“宝姿,若有兵器受阻情况,你们立刻弃刃,撤回来。”
贺宝姿当机立断道:“听我号令,弃刀!”
说罢她径先松手。只见那把刀竟未落地,而是反常理地向旁曳引,被牢牢吸附在山壁之上。
这是……
贺宝姿睁大双眼,反手抽出腰侧另一把环首刀,这才是她平日所用的精钢佩刀。
兵士们整齐划一,听令弃刃后,齐声抽出腰畔悬挂的第二把备用刀。
他们看着自己先前扔下的刀,离山壁远的落在地上,离岩壁近的则像长了脚,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粘了上去,倒吸一口凉气。
军伍队尾变队首,且挡且退,撤出谷外。
接应的权大牙缰绳都攥硬了,终于等到全队撤出,可算松了口气。
马不停蹄地赶回营地,贺宝姿一口气都未歇,摘下面布走进铃阁:“陛下 ,属下回来复命!”
她已经全明白了!贺宝姿忍住激动的心情,一五一十说了黑石硖里的经历。
主帐里充斥着一股混合的药气,谢澜安叠腿坐在独榻上,凝眉静听,身边三个人全在喝药。
谢丰年不用说,喝的是排除体内雾毒的药;日前刚到营地的百里归月,常年参汤不离口;而封如敕,原是上一战中受了暗伤,他自负强壮,无论亲兵如何劝说都不理会。待百里归月来后,得知以后劝了一声,不等她说第二句,封如敕立刻取药来喝了。
谢丰年听到一半,眼神豁亮。他搁了药碗拍案站起,不顾眼前金星乱迸:“是磁石!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懊恼得要死,原来尉贼故弄玄虚,用的是这个鬼玩意儿!
兵士所穿皆是铁甲,佩带的兵器自将军以下也大多是环首铁刀,受磁石吸引,可不就会身上发沉,出刀不听使唤吗?且在里面待的时间越长,阻力就越明显。
“原来阿姊你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吩咐军中准备犀甲!”谢丰年转头看向面容沉静的谢澜安。
谢澜安脸上没有意外神色,微微颔首:“按宝姿所说,那些磁石体积极巨,几与山岩融为一体,这才以假乱真。尉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收罗到如此多异石,再堆满两壁,可见下了大功夫。”
她在汉阴听刘时鼎讲述黑石硖中的古怪,便有所猜测。
只是怕预想的有出入,倘先通告三军,过后事有不谐,空欢喜一场,反而有损军威,这才秘而不宣。
等验证之后,果不其然。
不怪谢丰年一叶障目。谢家军但凡孬种一点,撤退时丢盔弃甲一点,也许会早些发现这个猫腻。
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好儿郎,宁死不丢武器。手中的刀枪越是往旁边牵引,他们便越要使力控制在手上,两相较力,这才形成了、或说帮敌方完成了这个常人难以解释的布局。
“那阴兵突降又是怎么回事?”刘时鼎问。
谢澜安转目看去:“将军想不到吗?”
被打麻了的刘时鼎挠挠脑门,百里归月以帕拭唇,徐徐开口:“这也简单,只消有人在崖顶用绳子吊住战死尉兵的脖颈,放坠到半空中,便形成了悬停于空的场面。
“借着高度与雾气的掩护,谷底人看不见绳索,只会错觉那些箭是这些‘阴兵’张臂发出,如同从阴间召来。就算理智明知不可能,但眼见为实,必生恐惧。心一生惧,不攻自乱。”
之所以要用死尸,是防攻硖的人反向崖上射箭,那些尸体即便中箭也不痛不痒,反而更添阴森。
闷热的大帐随着她话音落下,岑寂几许。
的确,谢丰年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他艰难地吐字:“……那些夜袭留下的穿甲尸体,面涂白灰,至少已死了一年以上。你是说,尉朝为了制造阴兵假象,将他们为国战死的士兵尸体掘出来……”
风干涂灰,肆意侮弄。
座中几名年轻将领,胃里已经不适地翻搅起来。
他们与伪朝不共戴天,都不会故意做鞭尸掘坟的事,更何况是对自己本国的同胞、对那些为了朝廷奋战而死的战士!
谢丰年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都没敢坐实这个猜测,就是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种超乎想象的伤天害理之事……
两国为争疆土,各为其谋,战场上碧血黄沙,各凭军备,虽是不得已而为之,总归有个底线。
可是从生祭万民到掘辱烈士,尉朝作的孽已经不是一般二般的残忍。
如此人君,人乎哉?
如此国邦,国乎哉?
刘时鼎实在没忍住,当着谢澜安的面骂了一声,“某这就让全军换上犀甲,再攻关隘!我就不信不能一口气把这帮蛮夷赶出中州,撵回阴山捡羊粪去!”
百里归月暗中摇头,哑着声说:“犀甲轻便不怕磁石,可相对的,对箭矢的抵御力不如铁甲,而且怕火。尉军为了守住此关竭尽思虑,定是早已想到,我军若穿铁甲,便教有去无还,若穿犀甲藤甲,便用火攻。”
这是连环计。
如果能用铜片锁子甲,或可解两难之境,不过在南北两朝的钢铁冶炼技术你追我赶地发展起来之后,笨重的铜甲就退出了战场。
何况时间紧急,现去采备铜甲也并不现实。
“八月刮风两日半,接下来就要下雨了。”
封如敕腮边棱骨分明,显然也因尉人的手段愤慨。他当了半辈子山匪头,没想到比他更恶的,不是流氓草莽,而是朱紫公卿。
但因接着百里归月的话,封如敕又将语气放得轻柔,“他们的火烧不起来。”
“不,雨天入谷,对我们同样不利。”谢澜安否掉了封如敕的提议。
尉军不用火箭,也可以照常射箭,又有投石、滚木,占尽地利。
以低攻高,兵法所不取。
谢澜安转而唤进随贺宝姿探路的一名女兵,“丁曼,你可从鬼哭声中听出了什么?”
丁曼一身戎装入帐,年在二十上下,是女子卫队中唯一通音律的人。女皇陛下记忆超群,因材用人,此时她轻凝双眉朝着帐门方向,双腿交叠,看似松闲,却又带着一股雍容绰约,不怒而威的风范。
丁曼只望了一眼,就赶忙垂眼抱拳。
“回陛下的话,小人没听过鬼怎么哭,听那硖中呜声,非要形容的话,倒有些像风吹山里孔窍发出的厉声……
“若要形成这种瘆人的效果,窍穴必然窄深,小人辨出大约有六七个不同的来源交织在一起,但具体的方位……”
说到这里,丁曼耳根子发红,惭愧地低头:“小人无能,没有听出来。”
谢澜安却露出了然神色,褒奖丁曼已经做得很好。
果然不出她所料,尉人做戏做全套,阴兵是假,那鬼哭亦是人为弄出的勾当。
“今夜朕带人再探黑石硖,寻出风窍方位。”
帐中诸将正各自琢磨对策,还未明白皇上为何重视那几个风口,一听这话,齐齐变色。
“不行,我不同意!”
最先开口的是谢丰年,也只有他敢这么跟谢澜安说话。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劝阻。
“陛下亲临前线,已是冒险,万万不可再涉险地!”
“主危臣辱,末将等纵使无能,也愿舍身前躯,断不能让圣上以身犯难。”
“非朕逞强做作。”谢澜安淡然摆手,眸中光亮仿佛摄取自太阳之光,精熠璨发,环顾四周,“而是即便破除风言,这仰攻的仗依旧不好打。”
“让我军相信没有阴兵还不够,重要的是让敌军相信,真有阴兵。”
百里归月被这句话绕得微怔。
反应过来后,她蓦然转头看向谢澜安。
一帮带兵的大老粗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下心来,幸好不是自己蠢,大家都听不懂。
刘时鼎尴尬地假咳一声:“陛下神智过人,非凡俗能及,能不能……给个明示?”
谢澜安笑了,身子微微前倾,摇扇风流。“你们说,伪朝想出这个阴损的法子,会否提前将计划告知全体尉兵?”
“当然——不会。”
冷静下来的谢丰年望着阿姊胸有成竹的神情,一边猜想她打算做什么,一边在地上踱步子,抻晃肩膊恢复躺懒的肌肉。“事以密成,如果尉军主将告知了全军他们的布置,那只要尉兵被我们俘虏一两个,严审之下,对方的底牌就泄露了——那些核心之处的布置,一定只有尉军的少数心腹知道。他们只有连自己人都骗,才能骗过我们!”
在谢澜安赶来之前,尉军确实达成了狠挫南朝士气的目的。
之前节节败退的尉兵,也是当真相信得道高人为他们招来了阴兵助力,所以才全军鼓舞,士气大振。
“所以……”
刘时鼎不好表现自己还是糊涂,瞪起眼,“——哎哟小祖宗你别晃了,晃得我眼花。”
百里归月露出一抹笑:“所以,如果他们赖以取胜的‘阴兵’,‘投降’于大治皇帝了呢?”
谢澜安道:“尽快找出风窍,阻断‘鬼哭’,让普通尉兵摸不着头脑是其一。那些风窍的附近,必有隐秘的放箭点,之后有劳刘将军冒些风险,带兵换上犀甲铜头枪,抢占射击高位是其二。”
她的指头敲在案上,一锤定音:“这仗,我们得智取。”
而除了她这敏通音律的江左琴品第一人,眼下还有谁有听声辨音的本事?
刘时鼎不知怎的,忽忆起当年陛下到竞陵大营,推演沙盘头头是道的风采。
他仿佛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谢帅此番能忍住不来,反而同意陛下亲征。
——这位女君从未参与过一场征战,可她仿佛天生就是纵览全局,指挥中军的料。
其他将领对谢澜安的判断与决断肃然起敬,不敢再言谏。
可一国之君的安危有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踌躇之间,谢丰年站定,没再阻拦,而是道:“我护阿姊同去。”
他的伤还未好全,但是保护姐姐这件事,谁来也没得商量。
临机受命的刘时鼎同时立下军令状:“岂敢当陛下‘有劳’二字,陛下身先士卒,末将定不辱命!”
当晚,谢澜安用过营地的灶饭,换上一身夜行服。
拗不过谢丰年,她贴身穿好小弟常年不离身的精钢软甲。除了丰年、宝姿二人,她又挑选十名武艺精湛的女兵,只待入夜。
月黑风静,数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如疾鸟般潜入黑石硖口。
南军白天才来探过一回,不敌撤出,依谢澜安设想,尉军今夜的防守必然松懈,这也是她决定今晚探个回马枪的原因。所以她不大担心自己,一进谷口便专注地侧耳倾听。
谢丰年和贺宝姿却比自己的脑袋挂在裤腰袋上还紧张,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周。
俄而,如泣如诉的声音幽荡在耳边。
谢澜安浑身一震。
设身处地,与听旁人之口叙述完全不同。仅仅一个瞬息,谢澜安便仿佛回到了那片妖魑举火,昏雾拥沙,渺渺冥冥不得超生的鬼域。
“陛下。”贺宝姿径先发现谢澜安的异样,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澜安抬手止声,她闭上眼,侧转无一丝血色却镇定如故的脸,细听风声的变化。
“北乾位,南坤位,西离位,东坎位。”谢澜安心中默念着,一抹戾色攀上她雪薄的唇角。果然是个倒行逆天的人物,敢反坐八卦!
她在江左被骂了那么久倒反天罡,没想到有一日倒要与人比比邪性。
玉冠束发的女子目光清凛,好啊,那就看谁收得了谁。
她睁开眼的霎那,笼在残月上的翳云散去,露出几缕朦胧而神秘的光华。人的影象浮现在石壁上,山崖间一静后,响起兵丁警戒之声。
“戒备!有敌袭!”
随即,弓弦四动,箭镞齐发。
“走!”谢澜安环望山头,借着月光快速扫视出八个风窍的大略位置,即命撤退。
片刻后,谷外响起数骑远去的蹄声,石硖中惟余空弦。
——“又有人闯硖关?”
灯火通明的军帐里,步六孤玉勒停下大块朵颐的动作。
他用切肉的银匕首指着进来的牙门将,双目射出精光:“看清楚了吗,领头的真是南朝女帝?!”
此人乃尉朝兵部尚书步六孤曼如之子,也是守黑石硖的主将。
谢澜安登基时布告天下,步六孤玉勒自然也听过南朝国书,那个被太后娘娘批为可抵边关十万雄兵的奇女子,非但自己当了皇帝,改玄为治,还要御驾亲征。
在南师到来前,步六孤玉勒着实重视了一番,按马道人的计策,加紧军中布防。
谁知今日初次交锋,那些拿刀的娘们和之前的软脚虾一个样,没费什么劲就给打了回去。
步六孤玉勒很高兴,道女人就是女人,御驾亲征也不过唬唬三岁小儿。
晚上分炙庆功,正开怀畅饮,不料又闻警镝。
“只隐约见十几个人影围护着一人撤退,那人身形纤细,至于是不是南朝女帝……难以判断。”
牙门将回道,“待我们追出去的时候,敌人已出谷。原副将不知对方暗处有多少兵马,恐有埋伏,不曾疾追。”
步六孤玉勒丢开银刀,摩擦着拳头站起来。
那个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女子,真有这么大胆量,敢亲身探险?
可若是真的,便给了他立下大功的绝好机会!
生擒敌国皇帝啊,步六孤玉勒阴柔的脸上泄出一丝玩味,还是个披着龙袍的女帝。
“听说这个谢澜安,英姿绝代,无论男装女相,皆有雌雄莫辨之美。”
倘若能俘虏了她,一尝绝色……步六孤玉勒血液躁动起来,当即发令:“传令全军戒备,格外留意敌军中的女子身影,下次她再敢来犯,生擒活捉其人者赏千金!”
坐在帐中侧座的马道人,面前也放着一盘肉。他看着步六孤玉勒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何事,心下不屑。
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提醒:“玉勒将军,南朝女帝最擅诡谋,万不可大意。军队就按贫道之前定下的鬼门阵——”
“好了!”步六孤玉勒不耐烦地打断他。
步六孤玉勒轻蔑地瞟了眼这个牛鼻子老道,“别忘了,你的脑袋是暂居在你脖子上的,还敢命令起我来?”
这场保卫长安的战事本该由国师亲自领兵,可惜太子殿下不听他言,执意采用马道人的计策。国师不屑与被他扣上妖道之名的马氏为伍,主将之位这才落到步六孤玉勒的头上。
出征之日,国师站在宫门铜驼旁,告诫他:“若此战有失,就地斩杀此人以平天愤。”
当时太子亭历就在旁边,两只异色眼瞳在阳光下光华潋滟,勾唇莞尔,默认此说。
马道人缩了缩脖颈,不再多言。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如履薄冰,但他自信设下的这套连环毒计,哪怕师父死而复生也难破解,足够他戴罪立功了。
只要擒杀治帝,南朝便会土崩瓦解!
次日,一场急雨骤至,接连三天,硖谷安静无事。
马道人却从这反常的平静中嗅出些不寻常。
他眼珠转动,找到步六孤玉勒道:“将军,雨后地皮发软,不利跑马,敌军恐怕在等泥土晒干,要提防他们来攻。”
步六孤玉勒不以为然,皱着眉将他挥退。
到了第四日,守将忽然传讯,南军兵分两路取道攻山。
步六孤玉勒微惊,尚且还算镇定,立刻调兵阻击。
换了甲胄的刘时鼎无铁一身轻,带着士气迥然转变的兵卒,仍按先前踩好的那条道策马猛进。
为了出前战失利的恶气,刘时鼎一马当先,枪出如龙。他已知道了硖谷的秘密,他们固然只能穿轻甲,可敌人也穿不了铁甲不是?
那么就比谁的枪更快,谁的皮肉更厚了!
“这里果然有个深洞!快推石头!”混乱厮杀中,陆荷拨开一处堆掩的草丛叫道。
这些娘子军,按那夜谢澜安回营后画下的方位,溜着敌兵灵巧腾挪,每找到一处风窍,便快速推石掩土。
“可惜池得宝不在,”陆荷一边动作一边叹气,“她一人就能左右开弓,唰唰唰填实这里。”
铁妞儿等另一队人在外围杀敌掩护她们,其中一个耳尖接口:“可惜阿辞不在,她轻功了得,说不定能从侧壁飞上来,一击制敌,不用如此迂回。”
同壇一刀砍翻一个藤甲兵,眼睛都杀红了:“有点出息!总共就外派了俩人,叫你们惦记的——陆荷快点!”
她的身后,放置着一面靠数人之力背上来的云雷纹牦牛皮战鼓、鼓椎、还有十几面卷起的大旗。
余光瞄着那面战鼓,同壇也不由自主想:要是池得宝在就好了,这么重的战鼓,她一个人能背两面……
朗朗的雨后晴空,金乌高悬。萦绕硖谷的鬼泣,不知何时变了调子,渐弱渐息。
正在抗敌的尉兵惊异四顾:“阴兵助阵声……怎么停了?”
“是停了……”习惯了受这种声音加持杀敌的尉兵们,茫然举着长刀。
陡然,平静下来的山谷被一声战鼓催开,木叶簌簌而动,鹤唳风声。
咚!
咚!!
咚咚咚!!
马道人勘山选出的八个八卦方位,本就是顺风而呼、声音加疾的阵眼,托他的福,替代风窍的八面战鼓交织共鸣,循着气壮山河的节奏,愈响愈烈。
刘时鼎情知另一头的唐袖石也已得手,持枪大笑,放声长吼:“阴兵已被大治神泽皇帝降服,倒戈归顺!尉朝国祚已尽,十万恶鬼要以你等元气为食,饱餐一顿啦!听好了,弃械投降的,留命不杀,为虎作伥的,敲骨吸髓,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受油烹火煎之刑!”
刘时鼎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高兴,笑声震荡云天。
士兵为气势所摄,果惧,纷纷弃甲宵遁,夺路而逃。
尉朝用这阴毒之计给士兵洗脑,就别怪敌人以阳谋还施彼身。
主营地中,马道人见逃回的兵士人仰马嘶,眼皮跳个不休,抓住一人问明究竟,面如土色。
“……将计就计,他们将计就计……”
他苦研八卦周天的本领,和师父学了九年之久,学听风辨位,又是九年。这世上怎会有人在几日之间,便将他一世所学给看破了?
不可能的……
混乱的营地在马道人眼前变得扭曲,为今之计,便是安抚大家这世上没什么阴兵,他们还占据地利,重整旗鼓,未必为输。
然主将之前言之凿凿,兵士正因相信有神鬼相助,才激发潜力,不可一世,而今乍然破灭,头脑已经混乱。
步六孤玉勒手提钢刀脸色阴沉地走来,马道人看见他,白着脸后退。
不待他逃,步六孤玉勒提起那袭道服,一刀捅进心脏:“妖道,果然成事不足!”
马道人不肯瞑目地睁着眼,血沫从他口中汩汩溢出:“我、我为陛下献过仙丹,乃有功之人……”
步六孤玉勒啐了一口,扔下死尸转身上马。他身上的精钢护心铠在阳光下闪着光辉,他在大营绕圈策马,沉厉地看着茫然失措的士兵,绞皮马鞭凌空抽出一声声脆响。
“勿惧勿乱,听我一言!”
“我军人多势众,敌军远途疲惫,我军有兵甲之利,对方不过虚张声势。本将军领过大小近十战,无一不胜,敌人的首领却是个二十出头拈针裹脚的女人,女人!这一战功成,本将军保你们封妻荫子!众志成城,何战不克!”
步六孤玉勒清楚,此隘过去便是长安,他若就这么败退,纵有老爹作保,他的下场也不会比马道人好到哪里去。
纥豆陵氏已经覆灭,赫连朵河不遵军令,步六孤家跃升为六氏之首的希望,全在这一战上面了。
他只能拼上去!
文僚配合将军,极力安抚士兵。步六孤玉勒誓师后,点齐两万人马,领队杀出山谷,直奔敌营!
黑石硖外一里,黑甲如云。
整兵待发的封如敕手持铜制方戟,身披犀甲,两眼盯着前方的薄雾,沉声发令:“随我冲杀。”
没有攻山的女兵与谢家军结成方阵,额上的红发带如一簇簇火焰。
他们与她们握紧百炼钢刀,目色坚毅:“为陛下杀敌!”
山崖上,大治王旗啸风蔽日,壮怀激烈的鼓点仍在继续,宛如一首破阵曲。
是那日月转流,四气回周,元帝征蛮,万国同休!
谢澜安端坐于禁军围拱的具马上,兜鍪覆面,眼蕴清霜。
她抬手慢慢捋过坐骑的鬃毛,心跳猛烈地与鼓声共鸣,在这一刻却又极其沉静。
她想,终于到了这一天。
鬼声停,壮气行。
“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