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有些渊源的人,态度自然要亲切许多。
羊玄之的脸上也少了些刻板,看着张良锄说道,“你父亲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这一次就没有跟着容儿来洛阳城。”
“嗯。”张良锄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回去看看老父亲,只是偶尔有书信往来。他应该也不知道我被调到皇后身边做事情。其实,这也不过是十日之前张总管安排的,我还未来得及通知父亲。现在听闻您这么一说,他活得还不错,心里也是好受的。”
“那他可不止是活得好,还挺开心的。”羊献康插了一句,自己又笑了起来,“他做的饭菜很是好吃,大家天天盼着他做饭呢。”
“……这话如何说起的?”张良锄看向了羊献康。
“老张叔做饭真的是很好吃,我们练完武之后,都等着他蒸的大馒头出锅,真的是很好吃。”羊献康一脸的笑容,“除了腿脚不太利落了,其他的都还行。”
“多谢二郎君告知。”张良锄眼角有了些泪痕。
“哎,都挺好的。要是老张叔在这里的话,做的桂花糕一定比我娘亲做的好吃,三妹妹会开心地全都吃掉的。”羊献康笑了笑,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看到一道娇俏的身影飞奔了过来。
“父亲!大哥,二哥!”羊献容完全没有顾及宫中礼仪,拎着裙摆,朝着自己的父兄奔了过来。
反正从前殿到后面的寝宫前厅也不过百余米,她快速穿过回廊,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皇后娘娘。”羊玄之可不能不顾忌,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对着自己的女儿躬身行礼。
羊献容急急收住了脚步,看着自己的父亲,忽然就哭了出来,娇声道:“怎么到了寝宫还要行礼?现在这里是我的地方啊。”
“皇后娘娘,莫要失仪。”羊玄之又拱手提醒道。
羊家的两兄弟看到妹妹后很是开心,但见到自己的父亲竟然这样疏离,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特别是羊献康的双臂都已经张开了,又讪讪地放了下来。
“我不管!”羊献容发了脾气,对着跟在身后的翠喜说道:“关门。”
“是。”翠喜立刻将身后寝殿的门关上光线都暗了许多。
“皇后娘娘。”羊玄之竟然还想再教育她一番,但羊献容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我现在是您的女儿呀。”羊献容将自己的眼泪全蹭在了他的前衣襟上。
这个小女儿的个头才堪堪到他的前胸位置,那样柔弱娇小,令人心疼。
就像每一次他回到泰山郡祖宅时一样,这个花一般的女儿都会第一时间从大门中冲出来,开开心心地喊他一声:“爹爹啊!”
羊玄之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越发汹涌,几乎控制不住,心里万般酸楚。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不肯再放开。
“爹爹?”羊献容感觉到羊玄之的异样,不禁又喊了他一声。
羊家两兄弟也走了过来,和他们抱在一起,一点形象都没有了。
但这就是他们在泰山郡祖宅时的样子,没有礼仪,只有亲人。
“爹爹,人家说女儿出嫁回门应该是女儿哭的,怎么爹爹哭成了这个样子?”羊献容虽然满脸泪痕,但全是笑颜,“好傻的爹爹呀。”
“容儿过得可好?”既然都没了礼仪,羊玄之也就没了之前刻板严谨的样子,满眼的心疼全都显现出来。抱着女儿的手也一直在颤抖,因为他明显感觉到女儿瘦了一圈。
“还行,就是吃得不太好。”羊献容满脸的轻松,“这边吃的清淡,还都是肉糜,我不喜欢。”
“洛阳城的饮食就是如此,之前在家的时候,她们都是按照你的口味来做的,自然要好吃一些。”羊玄之抹掉了女儿脸上的泪滴,“明日我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哦,那倒不用了,我再吃几天适应一下吧。”羊献容直接把脸在父亲的衣衫上蹭了蹭,才问道:“明日娘亲能来看我么?”
“她身体不太好,怕是不能来。”
“怎么了?”羊献容急急地问道。
“无妨事。有些风寒而已。”
“是的,没事的。”羊献永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的,娘亲心情不好,所以那日受了些风寒。等再过几日,她好一些了,再来看你。这不是省的把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
“嗯。”羊献容自小聪慧,自然明白娘亲这病因她而起,是心结。
病是真的病了,但不愿意进宫看到她凤冠霞帔端坐在皇后宝座上也是真的。可是啊,这是事实,她必须接受才好。“让她多歇息,莫要忧虑过多。我这里真的还可以的。”
“皇上没有为难你吧?”羊献康凑过来小声嘀咕道。
“这个……还好。”羊献容了皱了皱眉,“就那日大婚晚上过来了,这几日都没来,我这里挺清净的。”
“容儿!”此刻的羊玄之已经平复了心情,又板起面孔,“这话不是皇后应该说的。”
“哦,我错了。”羊献容就像之前一样,承认错误极快。
老父亲看着这样娇俏可爱的女儿,又怎么能够真正的生气呢。
他拉着女儿的小手摩挲了一下,又轻叹说道,“女儿啊,这后宫不比家里,你……要在这里立足,是皇后。皇上不来你这里,是不对的。为父怎么听说这几日皇上都在丽妃那里,你们才成婚三日,不可以这样的……”
这话说很是隐晦,也很是尴尬。
毕竟,帝后不在一处安睡,流言会有很多。
更何况羊献容是继后,应该牢牢把握住皇帝,在宫里立住脚,才是生存法则。
“……这个,我……”羊献容有些不高兴了,“他不来,我怎么办?并且,我也不想他来……以后,怜儿是要跟着我住在这里的!”
“容儿!”羊玄之这一声变得极为严厉,甚至还放开了她的手,与她保持了距离。
这一举动让两个儿子都退后了半步,怔怔地看着自己忽然变脸的父亲。
张良锄和翠喜看到这样的情形,非常知趣地后退着出了寝殿,并轻手轻脚地连门都给关上了。
只剩下他们父子四人后,羊玄之更是严厉,“羊献容,你要记得,你现在是大晋的皇后,当今皇上是你的夫君,你要做的是和你的夫君在一起,照顾他,尊重他,帮衬他。这里没有我的女儿,只有大晋的皇后!”
“……”羊献容看到如此模样的父亲不禁有些害怕,求助地看向了自己的两位兄长。
但此时的羊玄之也看向了两个儿子,直接说道:“给皇后娘娘跪下行礼。”
这两个儿子极为听话,立刻就跪了下来,口称:“皇后娘娘,金福万安。”
“父亲……”羊献容的声音有些发颤,“大哥,二哥,起身吧。”
“皇后,你要知道你应该做什么。”羊玄之也跪了下来,冲着羊献容竟然磕起了头。
两个儿子看到父亲都这样了,也赶紧跟着一起给羊献容磕头。
羊献容可没想到父兄会忽然这样,也立刻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我……本宫……知晓了。”
“皇后,在家千日好,在外步步难。莫要忘记你的身份,莫要忘记你身后背负的是羊氏一族人的性命。”
看着羊玄之官帽外花白的鬓角,羊献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送亲那日,父亲的鬓角还大部分是黑色的,怎么现在变成了全白?
他眼底深深的忧虑和枯干的手指,都令人想起他在祭告祖先时短短的几句:“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小女羊献容进宫,成为我大晋皇朝的皇后!求列祖列宗保佑小女平安顺遂。”
自官阶升至兴晋侯后,羊玄之辞掉了身上其他所有官职,安心做个挂名富家翁。但实际上,他时时刻刻关注朝堂及后宫之事,就连皇上并未在女儿这里过夜的隐秘事,他也极为清楚。
“丽妃的父亲现在是司马伦得力的武将董元赫,比起孙秀这种文职官员来说,与司马伦更为亲近一些。”羊玄之依然跪在原地,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在家时,我已与你说过了朝堂的乱局,要你打起十分的精神来应对,你有没有听我的话?”
“……”羊献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容儿,你在宫中三日,的确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你一定要记得,你是皇后,你唯一要在意的人是皇上。”羊玄之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他就算是个傻子,现在也是你的夫君,你伺候好他,才能够在现在这场乱局中保证安全。”
“哦。”羊献容的脸红了一下。
“我们羊家的人顶着开国大将军的盛名,但在我这一辈已经势微,老祖母说过:富不过三代,她想我们能够平平安安就好。为父对你,对你的兄长们,对怜儿都是这样的想法。只是,生逢乱世……但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不知道?”羊玄之的声音又柔和了一些,“容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虽然让你做大晋的皇后并非我愿,但我也希望您能够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哦。”羊献容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又想起司马衷那个蠢笨的身子,心下黯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凤袍裙褂时,那金线勾勒出的凤舞九天的模样竟然是如此刺眼。
“话不能多说了,这里也全是眼线。你自幼在祖宅老祖母身边长大,她也同你讲过我大晋王朝的过往,你也要明白……女儿,”羊玄之欲言又止,的确很多事情不能说得太明白,这深宫内院有各方势力的眼线,他能说什么呢。“女儿,容儿,你进宫不应仅仅是因为许九郎的卦象,不应是因为怜儿的病,还要为羊家,为大晋多想一想。”
“父亲,莫要给三妹妹……皇后娘娘太大压力,羊家有我们的……”羊献永低声加入了谈话,“我同二弟会为羊家……”
“献永。”羊玄之又转向了两个儿子,“你们已经长大了,知道这份责任,为父也很是欣慰。但未来风云变化,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现在只是希望你们做好眼前的事情,身正影不斜。”
“是。”两兄弟又齐齐低下了头。
此时的羊献容心里已经明白父亲的心思,他不便说出口,也不想说出来。
但她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放心吧,我……本宫知晓了。”
“皇后金安。”
父兄的这一拜,羊献容已经站起了身,收敛了所有表情,从容地收下了这一君臣大礼。
从此,她便只是大晋王朝的皇后。
与此同时,那凤舞九天的金线纹样上有一颗滚烫的泪珠滑落,没有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