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

烟雨见她神情淡淡的,惟有眼中蕴落寞之气,不敢多言,只低低应了声“是”。

秦家,在京都亦有府邸,虽则位置偏了些,临近东皇城,可那处院子,却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重地,足足占地五十多亩,不可谓不大。

秦家府邸后院,有一占地近十亩的桃林,十九年前的三月某日,正是桃花盛开之时,她出生在那桃林掩映下的三生居里,她的娘亲古玉,据闻当年也曾是萧国倾国倾城的美人,与秦治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亦是萧国一段万人传颂的传奇,可惜在生她时难产,待她落世,她亦香消玉殒。

秦治风尘仆仆至战场赶回盛京,终未来得及见到她娘亲最后一面,一代天纵英才,也不过落得华发早生。两月以后,便带着她尚在襁褓中的她离开秦府,去了漠北,这一呆,便是整整十六年。

那十六年,肆意飞扬,淋漓畅酣,如今回想起来,竟象是做了一场梦。

十六年后亦是三月,漫天桃花盛开之时,她以待嫁之身重回秦府,物是人非,只有桃花烂漫依旧,只可惜今年盛开,亦非往年之朵。

那时,她立在楼阁绣房,看着北窗外那宾纷落英,也曾幻想过日后与萧策并肩天下的所谓幸福生活。嫁前那一晚,夜深人静时,他悄然潜入秦府,与她隔窗低语。

当初黄金盟誓犹在耳边。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大红嫁装尚未脱下,他的怀中早抱了新人。

那一夜,她在黑暗的春夜之中,重重大红绡金的床帏内,枯坐至天明。

第二日,上了妆,祈妃便过来敬茶。那个男人与他隔几而坐。她只觉得隔了万水千山。

明明,那么近,不过在触手可及处。

她笑的灿烂。

看着跪在面前不足丈余的女子,面若艳桃,眉眼间尽是娇媚。忽然间就敛了笑,只觉得兴致索然。

曾经的千军万马中,她与陶未淡笑风声如过无人之境,那一刻却只愿举械投降。

头上的凤冠无端沉重,让人窒息。她微转了脸看向右手的男人,他含着淡淡的笑,正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子。那样的眼神。

曾经何其熟悉。

秦末突然就失却了演下去的兴致。

对着萧策微微一笑。眼前尽是漠北的风沙,还有那个初见时,烈烈风中,跨与马上的蓝色身影。

人生若只如初见。

接过祈妃手中的茶,轻吖了一口。烟雨便递上了她一早准备好的一块羊脂玉对蝶佩赏了祈妃。

秦末看着眼前艳光逼人的崔青争,双唇微启,原本萧严的声音,蕴着一种有如江南水墨般的飘渺:“愿你日后与王爷,能日日恩爱如昔。”

萧策轻轻咳了一声。

崔青争接过玉佩,道了声谢过王妃娘娘。秦末端然笑着,示意烟雨扶了祈妃。便留了崔青争服侍萧策用膳,而自己则僻入室内。

至此,再未曾看过他一眼。

第二日,崔青争便以侧妃之尊被赐封祈妃。她如例添上贺赏。

三日后,萧策重回沙场。

她携祈妃送到城外,薄酒一樽,递至萧策手中,嫣然笑道:“愿王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萧策接过酒斝,一饮而尽。深深看了她一眼,眉目森然,附在她耳边,轻叹一声。终是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她微侧了身,嘴角刚勾出一抹笑,不待她回答,祈妃已端了酒樽,上前笑道:“王爷,妾身愿王爷威名远杨四海,妾身等王爷凯旋归来。”

秦末只听萧策抚在她肩上的手力道一重,低声道:“等我。”她一抬头,萧策已扬起笑脸,对着祈妃朗声豪迈道:“本王决不会叫爱妃失望。”

秦末嘴角含笑,朝着萧策微微低首致意,这才走到陶未身边,接过夏雨手中的酒,依样给陶未斟上。

一抬头,群雁北回,于天空写下长长的人字。

她一袭红衣劲装,薄薄的绡金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

身后看着三人的陶未忽觉得心中生痛。

这个曾与他并肩笑傲沙场的妹妹,如今眼中再不见当初飞场的笑。他还得记得她出嫁那日,大红嫁衣映着的艳红笑脸。如山花绽放。

有些事情,似是一早注定。

“阿末,保重。”

“大哥,你也保重。阿末如今只得你一个亲人。记得平安回来。”

只有他一个亲人吗?陶未眼角余光撇过萧策,眼神一黯,却很好的掩饰过去,只笑道:“没有阿末与哥哥并肩作战,便连胜利都少了几许味道,不过阿末放心,他日哥哥归来,便是你与哥哥庆功之日。你且酿好美酒等我就是。”

豪言如斯,引得秦末心中亦是激荡。仿佛漠北的烈烈风沙,迎面扑来。

她并不曾后悔。

“好,阿末等你。”

陶未翻身上马。身姿利落如画。那重重凯甲,在春日的阳光下褶褶生华。

如果……

秦末暗自摇头。有些岁月,毕竟离她远了。那漠北的风沙战马,旗帜猎猎,星空广袤,或许永远只能于午夜梦回时得一声叹息罢了。

如今,她是大萧国秦王府的王妃娘娘。

何其讽刺。

正暗自嘲笑,放眼看去,萧策的亲卫队俱已整装待发。

就见不远处的萧策转过头过看了她一眼,便迅速策马随着陶未的马后飞奔而去。

再看祈妃,随着萧策远去的英姿,眼神中满是眷念不舍。

那一刻,竟不知为何,秦末心中微觉难过,却又有些释怀。

只是,有些事情,她未必不知缘由,却终究无法原谅。

“娘娘,茶水凉了,奴婢为您重续一杯吧。”

秦末于回忆中惊醒,看了烟雨一眼,放下手中的中杯盅,问烟雨:“烟雨,居于这一方院墙之内,你与夏雨可曾觉得委屈?”

烟雨听了一怔,复才淡淡笑道:“娘娘怎么这般问?能得与娘娘相伴,实在是奴婢和夏雨的福气,岂不说当初将军于乱军中救了奴婢和夏雨的大恩,便是后来您送奴婢和夏雨去师父处,师父收留我们,教奴婢和夏雨这一身武习与医学,更是如同再造之恩,奴婢和夏雨此生早已把娘娘视作世上惟一的亲人。伴亲之侧,在这乱世之中,实在是上天最大的眷顾,怎么能说是委屈?”

金色茶汤倾入白玉茶盅之中,浓香四溢,秦末深深吸入一口这腹郁的醇香,似是整个人都暖了过来,这才问道:“你和夏雨,可曾想过重回旧土?”

烟雨眼神便为之一黯。复又坦然笑道:“故国早已不在,如今,烟雨的家乡,只怕早在战火中满目疮胰了,哪里还是当初的家乡?既如此,又何必回去?”

每个人,都有不能被提起的过往。

秦末微微点头,象是自语,又象是承诺:“总有一天,那里,会重新变成你们记忆里的样子的。到时候,我亲送你和夏雨回去。”

即便是故地重游,娘亲与爹爹早已不在,所谓物是人非,不回也罢。烟雨按下心中伤感,璨然一笑,眼神已是清亮明澈:“那奴婢就等娘娘实现承诺了。”

夏雨跑进屋内,脆声笑道:“娘娘,我才刚在后园的林子里捕了一只野兔,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如画已拿去厨房子处理,晚上烤给您吃可好?”

身着宫绿薄袄,披着厚厚锦裘的夏雨,象是永不识愁滋味般。

秦末看着她立在那里搓着冻僵了双手的夏雨,一边呵着气,一边笑语晏晏,飘落在头上的雪花因着体温和室内的暖气化在水珠,滴在她娇俏明丽的脸上,无由心情变的明媚起来。

“那倒好,我便跟着我们夏雨享了口福了。”

烟雨暗嗔了夏雨一眼:“娘娘您尽只宠着她纵着她,越发不知轻重了。您身体刚愈,烤的东西不好克化,哪里能吃?要不,我去吩咐厨房炖一下好了?”

夏雨看到姐姐瞪过来的目光,朝她做了个鬼脸,心道:“烤野味,当初在漠北的时候,几乎日日常吃的,我不过是看着娘娘不开心,想让娘娘开心罢了。”

见姐姐说话,到底不敢反驳,只拿一双晶亮的眼期待的看向秦末。

秦末知她心思,便笑道:“还是听夏雨的吧,只是,若烤的不合我意,我是要罚你的。”

“娘娘尽管放心好了。便是宫中御厨,也胜不过我的手艺去。”

话音未落,人已跃到屋外,转眼便不见了身影。秦末与烟雨不禁摇头相视一笑。烟雨无奈:“也不知她从了谁的性子。”

如此多好。

即便经历世间最惨痛的事情,都能保持一颗赤子般的心,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才能做到?那些流离失所以乞讨为生的日子,那些饿的奄奄一息于乱军中差点被踩蹋而死的日子,那些被人践踏至尘土里的卑贱羞辱的日子,似乎从未在夏雨的记忆中余有印迹,这样的夏雨,实在是她和烟雨手中的珍宝吧。

天色渐暗,飞扬的雪花竟慢慢停了。

烟雨叫来守在外间的沥沥点了烛火。一时屋里明亮如昼。

小丫鬟沥沥浅笑呤呤,一边熄了火折,一边问秦末:“娘娘,奴婢听祈妃那边的千蝶说后院的腊梅开的正好,奴婢明天折些过来?或者明儿若是天色放晴,请烟雨姐姐陪您过去转转?奴婢听说祈妃也时常过去赏梅的,梅园里的醉风亭里,皆有婆子每日按时烧上碳火,到时候我们准备好一应取暖的东西,又不冷,又舒服。”

秦末还未说话,烟雨听了却极动心:“娘娘,沥沥的这个主意挺好,这些日子您身子不舒服,整日待在屋里,出去散散心也好。或者,明儿一早,奴婢就遣人去把燕王府里的君玉郡主请过来陪您?”

提到君玉,秦末不由失笑。那丫头惟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满京都不知道流传着她的多少笑话。如今圣上是燕王的亲兄,对这个嫡亲的侄女十分宠爱,因此君玉在宫中竟比几位公主更能得圣上与皇后的欢心。皇后无出,更是把君玉视作亲女一般。

也因此,生生养成了她骄横而无法无天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