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黄雀风(三)

荷衣慌忙止步,喘了口气,才缓缓走上去查看,果然看到花茎上有针芒一般的小刺。

“这花扎手,为什么还种了这么多?”她舔了舔干裂的唇皮,疑惑道。

“我知道,”婢女悠悠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红蓝花……可以入药,还……还可以用来做胭脂。”

荷衣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这小花丑丑的,也没有多香,竟然能做胭脂?”

“肯定要加别的东西呀,又不是直接拿来做。”悠悠道。

婢女冉冉也跟了上来,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悠悠忙接住她。

“十一叔,我好渴。”荷衣转过身望着王约。

王约望向小道童,道童无奈地颠了颠几个水囊,“全都空了。”

“前边有歇脚的地方。”王约扶了扶背上的包裹道:“我们去看看。”

冉冉捡起竹杖,递给荷衣道:“娘子,拿着吧,小心草丛里有蛇。”

荷衣接过来道:“我又不怕。”

王约打头阵,荷衣跟着她趟过深草,逐渐走入了花海中。

“主人多半许久不打理了,你们瞧,到处都是野草。”悠悠跟在后边指指点点。

王约也注意到了此处的荒芜,心底愈发不安。

行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一座竹亭。

荷衣率先冲了进去,翻动了几下,惊喜道:“快来,这里有水!”

王约疾步跟了进去,果见石桌旁的陶瓮里盛满了清水。他下意识的仰起头望了眼吊顶,然后走过去解开了亭柱上缠绕的麻绳。

一只盛有干粮的竹筐缓缓缒了下来,悠悠和冉冉惊奇地凑过来查看,荷衣也很是讶异,拉着王约问这问那。

只有小道童好像司空见惯,从容过去盛水。

王约从竹篮中翻出一张纸条,沉静的眸底乍起涟漪。略微缓了口气才直起身,低声道:“这是此间主人为……过路人留的,昨天才换过,你们可以放心食用。”说罢便去洗手。

“这主人也太好了,简直是神仙啊!”婢女们感慨着围过来取食,除了糕饼,还有油纸抱着的肉干,她们忙将肉干让给荷衣。

荷衣推托道:“你们俩累成这样,还是你们吃吧,不然下山的力气都没了,我平时也不缺这一口。”

两人又去让王约,他也拒绝了,只默默啃着一块黄灿灿的酥饼。

荷衣虽然娇生惯养,却也挺识时务,在这样的环境下不会有什么非分要求,胡乱用了点吃食,填饱肚子后便不住的朝王约使眼色。

王约却有些近乡情怯,踌躇良久才起身,对众人道:“你们先在此歇息,我想去前边转转。”

“我也要去!”荷衣立刻附和。

小道童自是奉命留守,婢女们本能地想保护荷衣,可实在累的不行了,只得拜托王约代为照顾。

王约一路上也不作声,荷衣好几次想开口,又觉得气氛不对,只得憋了回去,后来实在忍不住,这才快走两步转到了他前面。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不由惊叫出声:“十一叔,您是不是哭了?”

四野岑寂,只有风吹草叶之声,荷衣骤然发出的尖叫吓了王约一跳,回过神抹了把脸道:“哪有?别瞎说!”

荷衣凑上去要细看,奈何个头不够,王约又执意推拒,她只得作罢,跟在后边嘟囔道:“我看到你眼中有泪。”

“许是风吹的。”王约清了清嗓子道。

荷衣却不大赞同,追上去牵住他袖子,有些懵懂地问道:“十一叔,您是不是很伤心?”

王约又是一惊,下意识矢口否认,“好端端的,我为何要伤心?”

荷衣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挺难过的。”

王约便不再说话,却也放缓了脚步。

前面有片稀稀落落的赤松林,王约带着荷衣轻车熟路地饶了过去,林外有座小土丘,爬上去后眼前豁然开朗。

花田那头隐约现出一道蜿蜒的高墙,里边似有房舍屋宇。

“看,那里有人家!”荷衣跳起来,兴奋地手舞足蹈。

王约卸下包袱,从腰间摘下水囊洗手,荷衣转过身好奇地看着。

他在树下落座,低头解开了随身携带的包袱,原来是一只楠木琴匣。

荷衣仰望着头顶的疏疏落落的松枝,抱怨道:“半点荫蔽都没有,一会儿太阳过来了,还不得晒死?”

王约不为所动,取琴横于膝上,略微沉吟后屈指拨动。

琴音激越而沉郁,在旷野之中倏然响起时,大有振聋发聩之势。

荷衣不禁为之折服,不由自主挨着他坐下静静聆听。

不多时,头顶开始晒得慌,王约却似未决,依旧专注抚琴。

荷衣爬起身,拽下披帛帮他挡住了头顶的太阳。

正当她为自己的懂事沾沾自喜时,忽而想起那日大雨,太子举着荷叶默然站在身后的情景。

以前真的认识吗?想要往深里探究时,脑中却像被针扎了般刺痛,她本能地收回了思绪。

也许她不认识太子,但她肯定认识谢衡。

回想起初见谢衡的情景,脑海中却走马灯般浮起别的画面。

她好像见过谢衡许多次,时间不同,年龄不同,地点却从来没变。

荷衣渐觉迷惘,似有些理解为何当时所有人都在发笑,是不是那个场景上演过许多遍了?

日影西斜,他们总算置身于阴凉之下。她复又坐下,沉浸在那天籁般的琴声中无法自拔。

周遭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旷野中只有她一人独坐,看潮起潮涨,看日升月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和万物一样隐遁于虚无中,脚下这片土地变了样,生着小刺的红蓝花消失不见,漫山遍野开满了红踟蹰。

那明明是杜鹃花呀!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可她为何会知道它的别名?

耳畔又响起一个声音,温柔亲切,动人心弦,“衣衣,这是崔阿姨送来的云纹罗,今夏新染的踟蹰红,可以给你做小裙子。”

崔阿姨……又是谁?

雾霭之中,有人穿过花海提灯走来。

她像皮影戏里的纸人,看不清脸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这时代早抛弃了简约单调的棰髻和繁复典雅的曲裾深衣,她像是从前朝古墓中走出来的幽魂。

荷衣遥望着她,陡然明白王约为何伤心,因为她也开始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