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姝色刚说出一个字,就难以置信地捂住口。
她当初拜别师门,已与师父断绝了师徒关系。
好好一个天资卓绝、前途无量的圣女,突然要自废修为,与一个凡人在一起,想来也知道不可能得到宗门的同意。
当初,整个宗门都激烈反对这桩婚事。所有长老都痛心疾首,指责她辜负宗门栽培,愧对长辈期望,苦口婆心劝她回心转意。师兄弟姐妹也都来劝她,给她举诸多怨偶的例子,为一个男人放弃长生不值得。
姝色爱白清寒爱得轰轰烈烈,执拗地想,世间万般不值得,可白清寒就是值得。
白清寒与那些肤浅好色、薄情寡义的臭男人不一样。
同门长老与弟子都在劝阻,只有将她捡回来养大的宗主,一句阻拦都没有,平静地问她:“不后悔?”
姝色点头。
宗主垂眸,男人向来轻佻妖孽的容色,第一次出现长辈的认真。
“选了那个凡人,放弃仙途,你从此便不再是合欢宗圣女,我也不再是你师父。合欢宗往后不会再宠着你,护着你。你会尝生老病死,知人情冷暖,失去修为,失去美貌,你爱的人也许会在你年老色衰后辜负你,也许红颜未老恩先断,届时宗门也不再是你的后盾。你做了选择,就要承担一切后果。如此,仍不后悔?”
姝色坚定:“姝色无悔。”
宗主笑了下,懒懒散散地扬声道:“随她去。”
“她自己选择的路,只要她不后悔,我们又拦什么呢?”
因着宗主这句话,满门长老弟子,都没有再阻拦她。
姝色当着所有同门的面,废去修为,归还宗门赐她的天材地宝,脱下华丽的圣女服,换上凡人衣裳。
她跪别宗主,三叩首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合欢宗。
宗主望着姝色决绝的背影,想到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小姑娘,不爽地轻啧了声:“臭丫头,要男人不要师父。”
他低笑一声,喃喃自语:“本座教出来的丫头,眼光倒是不差。那男人通过了宗门考验,否则,为师断不能如此轻易放你离开。”
……
姝色只身离开宗门,心知宗门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精力,岂是她这一点偿还能还清的。是师父放她去找寻自己的幸福,她终归是让师父失望了。
姝色心中有愧,既已离开合欢宗,就再也没有和修仙界有过联系。此次美人城闹妖,姝色不得已求助修仙界,却也不敢麻烦宗门,只发布了求援令。
她哪里还好意思向宗门求助。当初诀别之时,师父就说过,离了合欢宗,合欢宗就再也不会护她。
是她先放弃合欢宗的。
可……可这根簪子,怎会是师父送给清寒的?
姝色呼吸不稳:“宗主找过你,他是如何找的你?”
事已至此,白清寒也不再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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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姝色在人间与白清寒私定终身,暗自成婚,并未告知宗门。
宗门长老找上门后,要带姝色回去,姝色的确跟他回去了,目的却是和宗门说清楚要自废修为,与白清寒长相厮守。
临走前,她留下一封书信给白清寒,称自己要去解决一桩事,很快便回来。
白清寒等待的日子里,府上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风华绝代的红衣男子是凭空出现在他书房里的。
白清寒一介凡人,见此自然惊异,但并未惊慌失措:“阁下是……”
“本座乃合欢宗宗主。”红衣男子上来就表明身份,搬出修仙界大名鼎鼎的名头。
但白清寒不是修仙界人,他闻所未闻,因此还是一脸茫然:“哪位?”
宗主:“……”
宗主面色不善:“本座是来奉劝你离开姝色那丫头。”
白清寒温润的面容微沉,他知道姝色并非完璧之身,以为面前的红衣男子是他的情敌。
男子容貌妖冶得过分,有着难以掩饰的风情,与姝色那般媚骨天成的美人极为般配。
可我与她更配。白清寒心道。他第一次感受到嫉妒的滋味。
“阁下于阿姝已是过眼云烟,阿姝已是吾妻,在下自会好好照顾她,不劳阁下费心。”白清寒寸步不让。
“什么过眼云烟?”宗主皱眉,“本座是她师父。”
白清寒:“……”这么年轻的师父?
接着,合欢宗宗主就噼里啪啦给白清寒讲了一堆事。讲了姝色是修仙之人,是合欢宗圣女,合欢宗以双修为修炼之道,姝色是宗门最有天赋的弟子……什么都和白清寒讲了。
“现在我那徒儿为了你,要放弃仙途,变成凡人。”宗主一口气讲完,“你若是真为她好,就该离开她,让她早日修成大道。”
他看白清寒是个知书达理的,比他那恋爱脑的小徒弟看得清利害。小徒弟说不动,他就从白清寒身上下手。
白清寒却摇头:“我不会离开她。”
宗主危险地眯起狐眸:“你明知她和你在一起要牺牲什么,仍要缠着她,如此自私,也叫爱她?”
白清寒语气温柔又坚定:“她可是真心喜欢修道?真心执着长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真心爱我。”
“她既爱我,愿意为我放弃道途,争取与我长相厮守,我又怎可以爱她之名弃她,辜负她的爱。”白清寒轻声,“宗主自以为是地为她好,可曾问过她,真心想要什么?”
宗主无言,半晌后道:“你知道合欢宗的双修是什么,你若对此有半分介意,对我徒儿不好——”
“清寒确实介意。”白清寒坦荡承认,“我介意那些得到过她的人,不是真心珍惜她。我心疼她熟谙情爱,却不曾得到过真心相待。”
“可无妨,她如今已有了,我会给她。”
“说得好听。”宗主微笑,“那就看你能不能做的和说的一样好听罢。通过了我们宗门考验,本座才放心把小徒弟交给你。放心,你是凡人,那考验不考你武力,只验你真心。你可敢应?”
白清寒道:“有何不敢?”
……
“什么?宗主让你进了问情幻境!”听到这里的姝色惊呼。
凤箫好奇:“问情幻境是什么?”
姝色道:“是我们宗门考验有情人真心的幻境。我们宗门主修多情道,若有选择修专情道的,需得双方都通过问情幻境才可。我也不知问情幻境里有什么,可进了幻境的有情人,无论之前多恩爱,出来后都会分道扬镳。一百对里,也就一对通过考验,而成功的那对,已相守千年不曾变心。”
“用情不够深,修专情道容易遭反噬,所以宗门会有这考验真心的问情幻境。清寒是凡人,又不用与我修专情道,宗主仍要考验他,大概只是……单纯为了我罢。”姝色眼眶微红,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却还是会因为师父无言的关心而鼻酸眼红。
龙笙问:“问情幻境里有什么?”
大家都看向唯一经历过问情幻镜的白清寒。
白清寒一哂:“其实也没什么。”
问情幻境是个连环幻境,幻境里的人,会忘掉现实中的部分记忆。
第一个幻境,白清寒遇到姝色,将他们现实中从相识到相爱经历的所有事都原原本本地经历了一遍。
不同的是,幻境中的姝色相貌平庸,甚至有些丑陋。
除了容貌不同,别的都与真正的姝色别无二致,性情言行,都一模一样。
这次,白清寒依然被姝色有趣的灵魂吸引,爱上了她。
第二个幻境,是白清寒和姝色在幻境中实实在在度过了四十年,都已年老色衰。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来引诱白清寒,白清寒都不为所动,只记着与姝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白头之约。
第三个幻境,境中除了白清寒与“姝色”,所有出现的背景板都是无脸之人。
有着姝色脸庞的女子与他夫妻恩爱,白清寒却从各种小动作中发现妻子并非他熟悉的那个人,一直都抗拒妻子的亲近。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幻境中所有无脸之人,最终找出了真正的姝色。
三个幻境结束,白清寒苏醒的那一刻,宗主神色复杂,说不清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通过考验了。”
“问情幻境是双人幻境,需要有一对有情人才可开启。我给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下了安魂香,诱她梦中进入幻境,你在幻境中爱上的,是真正的姝色。最后那幻境的姝色是个幻象,也难为你从一百多号无脸人中找出她来。”宗主轻哼,“她醒来就会忘记梦中的一切,本座还不想让她知道,本座把她的心上人抓回来考验,你也别跟她说本座找过你。”
白清寒问:“宗主关心阿姝,为何不让她知道?”
“你懂什么,本座养大的小徒弟,毫不犹豫就选了你,还不许本座生气?”宗主冷笑,“本座养了她二十年,这口气得二十年才能消。”
白清寒:“……是。”
宗主又拿出一根簪子,不耐烦地扔给他:“我那徒儿天生媚骨,眼馋她根骨的人不少。没了修为,她没有自保之力,哪天被抓去当了炉鼎都未可知。你这凡人,也没和修道之人妖魔鬼怪作对的本事,这簪子叫她戴上,可护她周全。”
“本座思虑良久,你说的没错。”宗主轻叹,“我合欢宗收弟子,都是十几岁晓事后自愿入门,只有她还是个小娃娃就被本座捡回来,也没个选择。她喜不喜欢修道,愿不愿修多情道,恐怕她自己那些年都没想过,如今她想和你在一起,是这丫头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
随后,宗主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大堆,姝色爱吃什么,讨厌什么,最怕什么……最后阴恻恻补了句:“凡人,你若欺负她,本座不会留你全尸。”
更狠的是,宗主让白清寒藏在角落,看见了姝色自废修为的全过程。
“那丫头不想让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本座可不想让徒弟默默付出。”宗主冷冷道,“好好看着,看看她为你做的,日后我那小徒弟惹你生气,你就想想今天。”
完事后,白清寒被宗主从合欢宗扔回怡容国,毫不知情的姝色得了宗主一句“随她去”。
整个故事,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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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色听完,攥紧手中的发簪,低语:“师父……”
青梅大为感动:“合欢宗宗主不想让姝色前辈默默付出,让白前辈知道姝色前辈做的牺牲。可合欢宗宗主也在为姝色前辈默默付出啊,我再也不对合欢宗有偏见了。以后除了濯尘剑仙,合欢宗宗主就是我崇拜的第二人!”
凤箫看向白清寒,震惊道:“合欢宗宗主说他要二十年才消气,你就真忍了二十年才说他找过你?”
虽说君子一诺,重于千金,白清寒这守口如瓶的本事也真够强的。
他怎么忍得住不说的!
白清寒沉默。他本就是不善言辞的性子。阿姝不想让他知道她为他的牺牲,宗主不想让他说出宗主对阿姝的挂怀。
他能怎么办呢?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姝色咬牙:“闷葫芦,你气死我了。”
她又气恼又甜蜜。
白清寒是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城主的诘问。如果姝色丑陋不堪,他依然坚定爱她,不会变心。
画皮鬼想偷到姝色的脸来夺取白清寒的爱,也是痴心妄想。
他可是通过问情幻境考验的人。
一个故事听完,所有脸皮也都翻找完了。
龙笙放下手中最后一张脸皮,问:“我这儿没有,你们找到白前辈的脸了吗?”
凤箫快速扫了眼桌上一群脸皮:“我这儿也没有。”
青松摇头:“我们也没找到。”
姝色面色又不好起来。
她这儿也没有。
所有脸都在这儿了,可白清寒的脸不在其中。
龙笙道:“白前辈是画皮鬼心悦之人,他的脸,许是被画皮鬼单独收起来了。”
他的猜测有理有据。
画皮鬼本意并非是抹走白清寒的脸,她派出抹脸妖夺的是姝色的脸,只是白清寒为保护姝色出了意外。
画皮鬼得知白清寒是为了保护姝色才失去脸,更对姝色嫉妒得疯狂,对白清寒也有可能因爱生恨。
她舍不得归还白清寒的脸,就留在身边,睹脸思人。
凤箫恶寒道:“不会还放在床头时时欣赏吧?”
城主府卧房内,应怜枕边躺着一个假人,贴着一张清隽俊雅的脸庞。
她抱着假人正含情脉脉地注视这张脸,絮絮诉说爱意,突然别过头,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