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当场反目,互相指责,见不得人的阴谋全一桩一件地往外吐,听得围观群众震撼不已,大开眼界。
起初是震惊杜夫人的自私狠毒,同情杜家的不幸。
“杜夫人可是出了名的贤良,私底下竟害死夫家所有子嗣,还因为想要丈夫对她一心一意就夺走他的眼睛。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么?妒妇真是不可理喻。杜家也是倒霉,娶了这么个丧门星。这种心狠善妒又无子的女人,早该以七出之条休了她!”
随着杜老爷的自.爆,人群又逐渐站在杜夫人这边,痛斥杜家冷酷无情。
“亏我刚才还为杜家说话,这杜家才不是好东西。女人生育何等重要,这家人竟然能狠心给正妻下绝育药让她不能生养,还想吃李家绝户,简直丧尽天良!要是杜夫人作为正妻能诞下长子,何须去害妾室的孩子?说来说去是杜家自作孽不可活。李家把女儿嫁到这种人家,也是识人不清,可怜哟……”
接着又听杜夫人那番“毒死公婆,药死丈夫,带着杜家所有家产回娘家改嫁”的话,立刻又转变口风。
“呸!原来李家也没安好心!把女儿嫁去就是打着图谋杜家家产的主意。杜家防她也没错。”
“但我还是觉得杜家做得过分了……”
“李家目的不纯,我觉得李家更过分。”
“明明是杜家更缺德……”
……
围观群众像墙头草,听了一方片面之词,就急于站边做正义使者抨击,一有反转就立刻换边。最终双方各执己见,都在争杜家和李家哪个错处更大。
龙笙凤箫:“……”
都是一群烂人,还非得比出哪个更烂吗?一起骂是能怎样?
他们有时候真不理解人族的思维逻辑。
也有理中客道:“这两家再不和,也是他们的私事。李家和杜家带领我们全镇发家致富,脱贫脱困,这二十年也是杜夫人一直做慈善资助盲眼之人,我们大家或多或少都受过两家人的恩惠。他们做得再不是,也轮不到我们去骂。”
骂得正起劲的人们突然都尴尬地安静下来。
是啊,两家人做的事再坏,那也是内部矛盾,又没对不起他们这些外人,反倒于他们有恩。
他们听听八卦看看热闹就罢了,跟着骂有点恩将仇报的意味。
有细心的人突然喊道:“不对,错了,重点都错了!这两家对彼此有什么坏心我们管不着,重要的是镇上的妖怪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被人这么一点,众人突然惊醒。
两家闹得这么难堪,他们只顾八卦看戏,一时竟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仙人说了,那个偷人孩子的妖怪叫姑获鸟,是难产而亡的产妇怨气化身。那产妇是杜夫人害死的小妾,杜夫人之所以要害小妾,又是因为她自己被杜家害得不能生。所以……镇上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家被妖怪偷走孩子,都怪这两家造的孽!
尽管姑获鸟并不会杀害婴儿,还会养得白白胖胖过几年给送回来。可不是所有父母都愿意与骨肉分离数年,多少失了孩子的人家终日以泪洗面,又有多少有孩子的人家整日担惊受怕,不敢出门,怕被妖怪发现家里有个孩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镇上为人父母的不少,但凡家中有幼子的,无不仇恨起李杜两家。
而那些盲了眼睛的,则都想起另一件事。
高人说,吃他们眼睛的妖怪叫罗刹鸟,以贪欲为食。那鸟不是外头飞来的,是落羽镇内的贪欲与尸气生出了妖怪。
方才杜夫人说什么来着?她要一件百鸟朝凤嫁衣,杀光了落羽镇的鸟儿,那妖怪本就要来报复她……
这一串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百鸟朝凤嫁衣,再想到李家过去做的生意,听名字就知道定是杜夫人为了做件百鸟羽衣,捕杀了太多鸟儿,才有贪欲和尸气催生出罗刹鸟。
这么一想,几乎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两家人做的缺德事再过分,那也是狗咬狗,他们这些置身事外的看客再怎么义正辞严、义愤填膺地指责谩骂,心里其实还是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可要是那两家干的缺德事引来了妖怪,看客们就再也无法冷静。要知道他们镇上那么多瞎子,都是被妖怪害得双目失明。就算还有眼睛的,也时时刻刻担心被啄。这种身体与精神上的损失,谁来负责?谁来赔偿?
他们没本事拿妖怪怎样,以往只能暗恨自己倒霉,这下怒火全都可以宣泄到两家头上了。
“我说呢,落羽镇好端端的,怎么会引来妖怪,原来王大说的没错,真是那个毒妇招来的!”
“王大以前在登仙楼做事,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那女人要穿百鸟朝凤羽衣,肯定是杀了很多鸟才引来鸟妖的报复。冤有头债有主,这罗刹鸟找她算账去啊!关我们整座镇子上的人什么事?又不是我们穿羽衣,怎么还把我们的眼睛给啄瞎了?”
“这女人还假惺惺做这么多年慈善,让我们对她感恩戴德,其实根本就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施舍我们点东西图个心安。”
“这李家和杜家结一门亲,成亲时为件嫁衣闹出一只妖怪,成亲后害死人命又闹出一只妖怪,连累我们一镇人跟着遭殃。什么喜结良缘,根本就是灾星孽缘!我看呐,要想把妖怪赶走,把这两家人赶出落羽镇就是了!”
“滚出落羽镇!”
“滚出落羽镇!”
“滚出落羽镇!”
群情激奋的人们振臂高呼。两家人的所作所为大白天下,犯惹了众怒。落羽镇的百姓不再欢迎他们,从受人尊敬到人人喊打,只是几句话的功夫。
杜老爷和杜夫人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倒完,吐真丹的效果过去,人也渐渐恢复清明。
然而,眼前的场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杜夫人不可置信地捂住嘴,面色苍白。
她刚刚是怎么了?突然着了魔似的,把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全吐了出去?
她甚至无暇思考那碗符水是否有问题,现在的场面已经乱得她无法应对。
杜老爷那些话,如一把利剑,刺得她痛彻心扉。
原来这些年的恩爱都是假象,枕边人就是害她不能生养的凶手。
她最初想要个孩子,的确是想借这个孩子侵吞杜家财产,可后来她是真心实意想为心爱的男人生下孩子,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何等可笑,何其讽刺。
她不能视物,耳畔却能听到清晰的谩骂指责。
“滚出落羽镇!”
“滚出落羽镇!”
……没了,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名声,都没了。
有粘稠的东西砸在她身上,原来是愤怒的落羽镇百姓嫌喊口号不够,纷纷将手中原本准备当祭品的鸡蛋、水果等物,统统砸到李家和杜家人身上。
丫鬟小厮也不敢跟怒火高涨的人群对抗,见拦不住,纷纷避让。
两家人就被鸡蛋、苹果砸遍全身,他们看不见,躲都不知道往哪躲,狼狈无助的样子很是可怜。
百姓甚至嫌砸他们浪费了这样好的祭品,要不是手头没有臭鸡蛋烂菜叶,这两家人现在的下场要更惨。
杜夫人被砸得罗裙脏污,云鬓散乱,她摸索着触碰到身边人的手,是同样狼狈不堪的杜老爷,与她相互扶持二十年的枕边人。
杜老爷意识到是杜夫人,想到这女人做过的恶心事,嫌恶地挣开她的手。
杜夫人摔在地上,神色怔忡。
突然,她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头上歪斜的钗环,站直身体,指着台下的人,冷笑诘问:“你们凭什么指责我?你们难道就清白无辜,一点儿好处都没得到么?”
“我只不过是要了一件嫁衣,一件羽衣能杀多少鸟?要件嫁衣又能有多贪?当年城里不要你们的布匹,要不是我爹和姓杜的那家发展起羽衣生意,你们早都饿死了,哪还有命来教训起我?那会儿全镇都在捕鸟,你们当中,哪个没有沾过鸟的鲜血?拔过鸟的羽毛?我们家何曾少过你们一分工钱!是你们自己为了钱去捕鸟,为了拿更多的钱去杀更多的鸟,才把整个镇子的鸟几乎杀光。你们难道就不贪?就不坏?你们谁也不干干净净,凭什么都怪到我一个人头上!”
杜夫人的质问,让部分人心虚地闭了嘴。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才急于将所有的罪推到一个人头上,好撇清自己。
法不责众,那妖怪要找也该找李家和杜家清算,他们只是给人打工的,就算为钱捕杀过鸟,那妖怪也不该来找他们。
谁都知道自己有错,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有错。
勇于承担责任是一种赞美,足见推卸责任是人的天性。
有年轻人反驳道:“那我有什么错?我自打出生就没见过鸟,你们上一辈做的事跟我有何干系,就因为一时贪心捡了钱据为己有,就被妖怪啄了眼,我找谁说理去?不怪你怪谁?”
跟他年纪相仿的人们纷纷点头附和。他们这一辈招谁惹谁了?上一代造的孽,让他们也跟着承担。
“就是啊,我们鸟都没见过,怎么杀?我们才是最无辜的。”
他们觉得冤枉又委屈。
“安静,退下,站好。”凤箫一句话,让众说纷纭的人们顿时没了声音,乖乖退回原地站着,不知所措。
仙人的话好像真的有让人听从的力量,他们不由自主就跟着照办了。
龙笙侧目。小山鸡的修行似乎还不错,刚化形的妖精一般法力低微,能用言语左右人的行为已是天赋异禀。
“是否清白无辜,待我一问便知。”凤箫视线一扫,锐利的目光让瞎眼之人都感到如芒在背,不觉低头。
“尔等凡是曾经捕杀鸟类,参与羽衣行当,沾过百鸟鲜血者……跪下!”
这一声喝令凌厉,令心虚之人都一个激灵,双膝一软,当场跪下。
有不愿承认罪行不想跪的,可被无形的力量一扫,也强按着跪下了。
他们惊惧地想站起来,那股无形力量却死死将他们按在地上,起不了身。
这一句问罪,落羽镇跪了三分之一的人。当年落羽镇流行捕鸟热,谁没借此捞过金?镇中上了年纪的,几乎都曾参与过那场疯狂的捕鸟行动。
这下站着的,还有少数中老年人,以及镇上的年轻人。
年轻人们抬头挺胸,他们不曾造过杀孽,自然最理直气壮,在场没有比他们更无辜的了。
然而凤箫说了第二句话。
“凡是享受过羽衣所带来之惠利者,跪下!”
这些年轻人没有捕杀过鸟,可他们的父辈未必。父辈靠捕鸟赚的银子发家致富,家属难道没尝到半点儿好处?
年轻人们理直气壮的神情僵硬了。他们中不乏捕鸟人的后代,怎么可能完全没享受过捕鸟带来的好处?几乎每个孩子都听爹娘提过,要不是捕鸟赚了一笔钱,他们家现在都还是穷困潦倒……
他们的膝盖也不受控制地弯下去。
这一问,落羽镇跪了三分之二的人。
还有三分之一的人站着,这些才是真正无辜之人,他们的人数比凤箫想象得要多。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赚那黑心钱。落羽镇的鸟儿对他们有赠羽救命之恩,有的人宁愿穷困潦倒,都不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他们之中也有人曾借助鸟儿换季时的落羽撑过举家饿死的困境,但在羽毛告罄、需要拔掉鸟儿身上的羽毛做衣裳时就抽身而退,没再贪图更多的金银。
他们也曾阻止过这场杀戮,但被贪欲蒙蔽双眼的同类并不会听劝。
这些坚守底线的良善之人并不少,占了足足三分之一。
凤箫看着那些站着的人,微微抿唇。
在善意与恶意中,恶意总是容易被无限放大,让人去忽略了善意的存在。得知落羽镇的往事后,他觉得人族从上到下都坏透了,可看见这些站立的人,又觉得并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坏。
人真是复杂又矛盾的种族。
凤箫并不是单纯的问话,他使用的是凤凰族的真言之术。
凤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凤凰的语言有着强大的力量。只要他使用真言术,被他对话的人就必须根据自身真实情况,按照他说的去做。不能说谎,不能反抗。
真言之术用凤鸣时力量最强大,甚至可令神佛言听计从,用人语效果大打折扣,但控制这些凡人绰绰有余。
龙笙对凤凰族了解不多,只知道赤凤一脉擅长火焰之术,还未领略凤鸣的威力。
龙吟也具有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能靠声音洞穿人体,却不似凤鸣这般直透人心。
他只觉得小山鸡好像比别的小妖厉害点。
凤箫没管龙笙怎么想,他望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低声道:“凡是……对捕鸟一事毫不知情、知情后不赞同此举、做过错事后曾悔恨交加、心怀恻隐救助过鸟类、愿真心为百鸟亡魂祈福、出资建造百鸟祠者,起立。”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零零散散几十个人站了起来。
他们有人当年没抵住金钱诱惑误入歧途,看到登仙楼中百鸟惨状后幡然醒悟,及时收手,甚至混入内部偷偷放走过几只鸟儿,还受了几十年良心折磨。虽有罪过,可比至今不知悔改者轻太多。
其他人不是不想站,是站不起来。
不是发自内心地同情鸟儿、真诚悔过的,都无法在真言术的禁制下挺直身板。
凤箫敛目,指尖放在唇边,吹了声口哨。
桀桀的翅膀扑扇声从天上传来,一只灰羽白喙、眼神凶戾的大鸟掠过人们的头顶。
看得见的人们吓得惊慌失措,喊道:“妖,妖怪来了!”
“妖怪不是只在晚上出来吗?这还是白天啊!”
“大家不要慌,有仙人在,不会有事的!”
“妖怪飞向仙人了!仙人的眼睛会不会也保不住!”
有人已经害怕得闭上眼,不忍心去看有着那样一双明亮凤目的少年变成瞎子。
然后——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凶神恶煞的罗刹鸟温顺地停留在少年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姿态十分小鸟依人。
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目好端端的,没有被啄走,还温柔地垂下眼,注视那人见人怕的罗刹鸟,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什,什么情况?
何止众人看呆,龙笙也惊讶地望向凤箫,显然也在状况外。
说好的不去找罗刹鸟,先在杜府查探情况。
你是什么时候和它勾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