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杜府歇了一夜,翌日就准备去寻夏氏,问她有何仇怨要报。
他们住的客房不是后院内宅,作为外人,不好踏入女眷所在的地方,直接问夏氏居处也很失礼。
而且也怕打草惊蛇,若夏氏的仇人就在府里呢?他们太关注夏氏,反倒是害了她。
不过凤箫自有办法。他对杜老爷提出,府中虽荣华富贵盛极,气运却不佳,想看看府里各处风水,一处都不能遗漏。
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逛遍整座杜府。
生意人都迷信,最重视风水。杜老爷果然没有异议,还万分激动:“真被少侠说中了,我杜府虽已家财万贯,却家宅不宁,定是风水有问题。”
龙笙问:“如何不宁?”
杜老爷叹气:“我这辈子,除了这双眼,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子嗣。不是怀不上,是生不下来。”
“我有几房妾室,都怀过孩子。一个刚诊出喜脉,就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一个怀胎五月都没告诉我,吃错东西滑了胎才知道。还有最早那个倒是撑到生产……可她不争气难产,一尸两命呐!”杜老爷痛心疾首,“我本还有几个通房,想着谁能生下杜家的骨肉,就抬为贵妾,可那几个丫头没一个有福气,肚子都没动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年逾四十没能让我爹娘抱上孙子,我真是无颜见老父老母。两位少侠,是不是这宅子里有什么脏东西,要我杜家断子绝孙?”
龙笙问:“令夫人不曾有喜过?”
杜老爷讲了这么久,一直都在抱怨妾室保不住孩子,丫鬟怀不上孩子,对正房夫人是只字未提。
按理说,正妻才是最有资格为家族诞下嫡长子的。
杜老爷一顿,愈发惋惜道:“少侠有所不知,内人身子有亏,大夫说恐怕此生难以有孕。否则,我也不会去寻妾室通房延绵子嗣……”
“那为何不休妻再娶?”龙笙问出一个很无情的问题。
人族重视传宗接代,重视到不能诞下男丁的妻子,都可以因为犯下七出之条中的“无子”而被休弃。
杜老爷连连摇头:“我与夫人深情厚谊,怎会休弃她?我早与夫人发过誓,就是她这辈子没孩子,我也不会休妻。”
听起来倒像个深情好男人。
可若真那样爱她,还会为了生孩子去找别的女人么?心爱的女子还不如子嗣重要,也配称之为爱么?
真是玷污了深情这个词。
“我听闻世间有七出之条:无子,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龙笙头头是道,“杜老爷可曾想过,夫人犯的不只是无子,更是妒忌。”
自己生不出孩子,妒忌别的女人可以生,妒忌丈夫去寻别的女子,而后对怀了自己丈夫孩子的女人下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逻辑?
杜老爷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可能,内人最是贤良大度,并不介意我有几房妾室,治家也不严苛,对小妾下人最是和善。她常自责不能为我诞下子嗣,要张罗为我再纳几个丫头,还是我拒绝才作罢。我们也早说好,妾室生了孩子,我就抱养到她这个嫡母名下养着。她怎么会犯妒忌?还请两位少侠不要恶意揣测我夫人。”
凤箫看不懂了。说杜老爷真爱杜夫人吧,他又会去找别的女人寻欢作乐。说杜老爷不爱杜夫人吧,他又不肯休妻,话里话外还处处维护妻子。
凤箫一直觉得,爱是很唯一的东西,只要爱了,全身心都会只爱一个人。
要么爱,要么不爱,区别是很明显的。
可人心就是那么复杂,爱也有深爱与浅爱之分。相濡以沫二十载,就是养只鸟也该养出感情了,何况是枕边人呢。
但杜夫人真有杜老爷以为的这样大度?
反正凤箫是不信的。
杜夫人是李家小姐,不信她不知道自家的羽衣产业背后是多少鸟儿的亡魂。她仍旧狮子大开口索取百鸟朝凤嫁衣,摆明了就是漠视生命,绝非良善之人。
对鸟儿这些小生命没有慈悲之心,对婴儿就有吗?
一个深爱丈夫的女子,绝不可能真的大度,一点儿都不介意夫君去寻别人,和别的女子生下孩子。
……除非杜夫人一点儿都不爱杜老爷。
男人总有一股劣性与迷之自信,热衷于看多个女子为自己争风吃醋,又都因深爱自己而和睦相处,那会使得男子觉得自己魅力十足,得以坐享齐人之福。
然而若真有女子毫无芥蒂地与他人分享同一名男子,只能说明她们爱的是这个男人的钱、权、貌……总之不是爱这个男人本身。
不知杜夫人是哪种。
凤箫想着想着,又发现一个盲点:“杜老爷曾有个妾室一尸两命……是在十八年前么?”
姑获鸟是难产而死的产妇怨念所化,落羽镇的姑获鸟是在十八年前出现,要是那妾室也是十八年前死亡……就对上了!
杜老爷一愣,心痛道:“正是。我记得很清楚,那胎死腹中的孩子是个成型的男婴,若是生下来,本该是我的长子,如今也有十八岁了……少侠何故问起这个?难道……”他突然想起昨夜二人说那偷人孩子的姑获鸟产生于产妇怨念,不由惊道,“难道那只偷孩子的妖怪是贾氏变的?我这杜府的风水也是她扰乱的?她自己没本事,生不下孩子,就变成妖怪害我其他孩子,这个贱人好狠毒的心!”
凤箫无语。
杜老爷完全是脑补过度。就跟白骨妖虽是战士的执念所化,修成人形后面貌记忆与战士生前相同,也不再是生前的战士一样,姑获鸟因产妇怨念而生,却不是产妇本尊。
白骨妖只是执念,姑获鸟只是怨念。
那个死亡的产妇贾氏,早就入轮回了。
她一生当真是不值得,嫁了个薄幸郎,为他生儿育女,难产而亡,死后还要被她的夫君这样恶意揣测。
也不知婚姻给她带来了什么。
还是不成婚为好。
来人间一遭,桃源村赵鹰和云娘至死不渝的爱情还让凤箫有点感动,一到落羽镇……
别问,问就是已经重度恐婚。
“你误会了。姑获鸟就是因失子之痛而生,才喜欢抱人孩子养。它爱孩子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残害未出世的孩子。”凤箫为贾氏打抱不平,“这家宅不宁一定另有原因,等我和师兄看过府里的风水再说。”
杜老爷一拍脑袋:“哦对,差点耽误两位少侠正事,那就先不打扰了,我让管家为二位引路。”
“不必。”龙笙道,“我们看的是风水不是风景,无需导游介绍,自行观察便可。”
有人跟着,他们怎么好去见夏氏。
杜老爷只当高人爱清净,没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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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三个孩子都没活着出世,绝对不是巧合。”凤箫道,“产妇难产而死,是会有怨念,但怨气不足以重到化成姑获鸟。都说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遭,难产而亡的女子那么多,要是个个都怨念深重,人间早就姑获鸟满天飞了。只有被人害死的产妇,才会有那么重的怨念。贾氏之死,定是人为。”
“不只是贾氏,我越想越觉得所有孩子胎死腹中都是人为,偏偏他们人爱把所有坏事推到妖身上。”凤箫厌恶道,“人才是最坏的。”
“是不是人为,找夏氏一问便知。”龙笙很淡定,“杜老爷说他的几房妾室都怀过孩子,那个夏氏自然也怀过。她大概……是想为她的孩子报仇吧。”
“她知道仇人是谁?”
“这深宅之中,能压得她说不上话,喘不过气,报不了仇的,不就是那位杜老爷眼中贤良大度、善待妾室的主母,杜夫人么?”
“我也觉得是杜夫人。”凤箫点头,“除了她就没有别人有这个动机了。夏氏为什么不去找杜老爷告状呢?”
“杜老爷的偏心你又不是看不见。他对杜夫人应当是有几分真心在,虽然不多,但足够他偏听偏信。”龙笙讥笑,“本就是个盲目之人,还指望他明辨是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我眼中,杜夫人杀鸟制衣,贪婪恶毒,可杜老爷与她一样恶毒,也就不觉得此番行为恶毒。除此之外,这位发妻与他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素日里又温柔贤淑,背后还有个硬气的娘家,他当然会站在她这边。”
“男人的真心靠不住,杜夫人最大的倚仗是她的娘家。李家与杜家势力旗鼓相当,老丈人都没死,杜老爷怎么敢给杜夫人委屈受。要想撕破这对夫妻的一团和气很简单,让两家反目成仇。”
这也是他们此行目的。
两人聊着聊着,不觉逛到一处庭院里,不约而同停止对话。
只见院子里立着两根竹竿,竹竿上悬挂着几件羽衣,毛色都是黑色与褐色,不是很好看。
一名着丫鬟服饰的美貌少女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漂亮的鲜红羽衣,正准备挂上去。
见到院子里突然出现的两名俊美少年,少女一惊:“你们是……”
“我们是府上的客人,在此随处逛逛。”龙笙望着少女手中的羽衣,佯装好奇,“这些羽毛是……”
“这是乌鸦羽衣和山鸡羽衣,用鸦羽和鸡毛做的,是夫人给各位姨娘的赏赐。”少女回答。
一听有山鸡羽衣,龙笙就下意识挡住凤箫视线,怕他破防。
凤箫当然不会破防,因为他是凤凰。
但不妨碍他生气。
凤箫从龙笙身后走出来,皱眉道:“我听说落羽镇制作的羽衣曾红极一时,但已二十年没再做了,怎么还有羽衣?”
就算还在做,也不该有乌鸦和山鸡的羽衣。
羽衣的定位是高端奢侈品,达官贵人才买得起。乌鸦与山鸡在人族眼中是低贱的鸟禽,谁会要它们的羽衣?穿上都显得掉价。
少女摇头:“这几件羽衣是二十年前,夫人刚过门那会儿,送给各位姨娘的见面礼,是专门派人制作的……”
李小姐进门时,府里已有三位如花美眷。这还是有了名分的,府里丫鬟但凡有些姿色的,都被杜少爷染指过。
李小姐不仅不生气,还十分和善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让李家定制的羽衣,一人一件,送给杜少爷的妾室和通房大丫鬟。
人手一件定制羽衣可是个大手笔。杜少爷自然觉得自己娶了个贤良大度的贤妻。
然而杜少爷那会儿已瞎了眼,他根本看不见所谓的定制羽衣,不是多么贵重的孔雀裘杜鹃裙,而是鸦羽和鸡毛制成的破衣烂衫。
这算什么见面礼,完全就是个下马威。
警告她们身份低贱,别妄想与她这只真正的金凤凰争艳。
妾室们都看出主母不是善茬,不敢多嘴。
有个缺心眼的通房丫鬟当场出声:“这羽衣怎么像鸡毛做的……”
李小姐一脸怒容:“岂有此理,定是有小人欺我盲眼,偷梁换柱,将我事先给姐妹们准备的彩鸟羽衣拿去偷卖,替换成这等货色!待我回去好好彻查。”
查没查到不知道,反正这丫鬟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李小姐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不少,磋磨几个小妾轻而易举。受了委屈的妾室也不敢跟杜少爷诉苦,那个香消玉殒的丫鬟就是前车之鉴。
“夫人送的礼物,姨娘们自然要小心珍藏,不敢弄脏,不时会送来浣洗一回。”少女道。
龙笙凤箫看着这些羽衣,哪里还不明白杜夫人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杜老爷以为的贤妻怕是在梦里。
凤箫望着少女手里华美艳丽、鲜红如血的羽衣:“那这件是……”
少女匆忙道:“是夫人的朱鹮羽衣。夫人羽衣最多,也是时时要洗的。”
凤箫顿了顿,问:“有嫁衣么?”
少女摇头:“夫人那儿从没送来过什么嫁衣。那等珍贵之物,大概也不放心交给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下人洗吧。”
“我还要继续洗衣裳,两位贵客请便。”
……
出了这座院子,凤箫才开口:“她手里那件羽衣,不是朱鹮羽毛。”
龙笙侧目:“你看出来了,怎么不当场戳穿?”
凤箫摇摇头:“先去找夏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