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落羽,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美丽的画面。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儿时的记忆都渐渐褪了色,那些鸟儿羽毛的色彩,想起来仍旧那么鲜艳。”掌柜深深感叹。
“确实是个美好的故事。”龙笙淡淡道,“如果故事到此为止的话。”
凤箫一言不发,手紧攥成拳,将膝上的衣裳抓出褶皱。
他已经预料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故事有多可爱,后面就有多可恨。
掌柜摇头叹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都是贪念作祟。”
之后的故事,就是从美好的童话,转变为血淋淋的现实。
落羽镇交出一百件羽衣,国主龙颜大悦,大力封赏了献上羽衣的李家和杜家,还亲自将他们的制衣坊赐名为登仙楼。因为能让人羽化登仙的羽衣,就是从这里制作出来的。
有了国主赐名,登仙楼更加名声大噪,雪花般的订单从全国各处城池飞来,堆积起来的高昂数字令两家人昏了头,迷了眼。
谁能拒绝这么多的金银?拒绝那些有头有脸的高门贵族?
他们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一辈子都享不尽荣华富贵。可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起初只是想不饿死,吃饱饭后,就想着赚大钱吃山珍海味,赚了大钱,又想赚更多的钱品尝琼浆玉液。即使成了国王,后宫里已拥有凡间最美丽的女子,也还是惦记着天上的仙女。
人的欲望是一个无底洞,他们没有守住底线,坠入了深渊。
接的订单一多,羽毛又不够用了。鸟儿们赠予的羽毛早在完成王室订单时就用完,它们自然脱落羽毛的速度,完全不及登仙楼消耗羽毛的速度。
人们没有耐心再等到下一个换羽的季节。他们以食物做交换,请求鸟儿再赠予一些羽毛。
善良的鸟儿们便又啄下自己几根羽毛,它们的身上出现了细小的伤口。
人们得到羽毛,可是数量还远远不够。
他们拿出更多的食物,希望同鸟儿交换更多的羽毛。
鸟儿们拔下的羽毛越来越多,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深。直到无论人们怎么拿食物诱哄,都没有鸟儿肯飞出来吃他们的东西了。
鸟类若是失去太多羽毛,不能御寒,不能飞行,那就与死亡无异。这已经不再是一场等价交换。
鸟儿不再啄下鸟羽。
人类开始撕下人皮。
……
利欲熏心的人们不再伪装。不愿给羽毛?那就直接捕杀,拔去一身的毛,全都做成衣裳。
这一捕就是二十年,将全镇鸟类赶尽杀绝。
知足常乐,心满意足。然而人心不满,永不知足。杜常乐和李意足早已忘记初心,人到中年脑满肠肥的他们,已不再记得年轻时他们曾视鸟儿为朋友。
把鸟当朋友?开什么玩笑。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件羽衣,无数银两。
李家和杜家的富贵看得不少人眼热嫉妒。很多人不愿再为两家办事,想要效仿他们,自己制作羽衣卖钱。但那时登仙楼的招牌已经做大,是国主都认证过的仙衣。如果不是登仙楼出品,哪怕是同一只鸟身上的鸟羽做了两件羽衣,没有登仙楼标识的那件都会被称为赝品,卖不出好价钱。
众人无法,只得继续为李杜两家办事。
羽衣产业为两家带来数不尽的财富,给捕鸟人开的收购价也十分大方——反正对李家杜家都是九牛一毛。那时候,整座落羽镇已经没有人养蚕织布,捕鸟所挣的钱远胜过其他行当,大家一窝蜂地都去捕鸟。
孔雀翅膀美丽,做成的孔雀裘尤其名贵,它们身子笨重飞不高,最容易捕捉。所以孔雀最先被杀光。
白鹤羽毛能制鹤氅,看起来仙风道骨,最有仙人之风,在贵族间很受欢迎。于是塘中仙鹤被一网打尽。
红鹳毛色艳丽,如烈火灼灼,做成的红裙最受千金小姐喜爱,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长达二十年捕杀,当真是雁过拔毛,片羽不留,落羽镇的鸟类濒临灭绝。
杜常乐和李意足也都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杜常乐膝下一子,李意足也生了一个女儿,两家就定下婚约,结为儿女亲家。
女儿出嫁,李意足想为女儿准备一份最珍贵的嫁妆,就问女儿想要什么。李家泼天富贵,李小姐对金银俗物已无半分兴趣,只想要一份独一无二。普通羽衣她从小穿到大,就提出要一件百鸟朝凤嫁衣,需要一百种鸟类的一身羽毛制成,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远非普通羽衣可比,要是制成,全天下也仅此一件,绝无同款。
这件嫁衣,彻底让落羽镇的鸟儿绝了种。
当然,李小姐索要百鸟朝凤嫁衣一事,掌柜并不知情,他只知道这两家要成婚了。这一段是龙笙凤箫根据王大给的信息自行脑补的。
……
“李杜两家成婚那日,整个落羽镇敲锣打鼓,热闹得很。”掌柜眯着眼,“可我总觉得冷清,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想起,是少了喜鹊叫。我幼时镇上谁家成婚,总有一群喜鹊绕着花轿叫唤。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落羽镇别说喜鹊,一只鸟都看不到啦。也不是一只鸟都没有……那只吃人眼睛的妖怪鸟,就是在大婚那日出现,从此在落羽镇,一待就是二十年。报应,都是报应呐。”
掌柜一把年纪,在落羽镇经营客栈至今,仍保留一双眼睛,足见他并不是个贪婪之人,所以能看得清,这妖怪鸟的出现,就是对人们贪得无厌的报复。
人剥鸟羽二十载,鸟啄人眼二十年。
他看得清,那些失了眼睛的人却看不清。
他们已经被贪欲蒙蔽双眼,贪婪之人,从不觉得自己贪婪。
他们只会怨怪——不知哪里来的妖怪,怎么突然出现在落羽镇,从此就不肯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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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请问落羽镇南方,有何废弃建筑?”龙笙听完故事,冷静提问。
掌柜思索片刻:“南方的废弃建筑……那就只有登仙楼了。落羽镇没了鸟儿,自然也没法再做羽衣。登仙楼从此关门大吉,至今荒废二十年了吧。”
果然。
登仙楼是制作羽衣的地方,那里一定堆积过无数鸟类尸体。
罗刹鸟就住在那里。
龙笙还在打探消息,凤箫却是一反常态地沉默。他平日是话最多的,可从方才听故事起就一言不发,冷冷垂着眼,手指快将衣裳攥破了。
龙笙不由看他,问了句:“你没事吧?”
凤箫骤然起身,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上楼了。
龙笙觉得凤箫情绪有点不太对劲,匆匆跟掌柜说了几句,就追了上去。
龙笙追回屋里,看见凤箫坐在榻上,气红了眼睛。
龙笙失笑:“在屋外不好意思哭,回屋里偷偷哭?”
小山鸡感情还挺充沛,听个故事能把自己气哭……
“人族太坏了!他们怎么能那么坏!”凤箫真是要气疯了,没在掌柜面前当场爆发都算他修养好,“鸟族知恩图报,人族拿多余的米粮喂养,它们拿多余的羽毛赠予,已是两清。后来人族有难,鸟族啄自己身上的羽毛相赠,是鸟族对人族有恩。人族非但不知感恩,还不知足,要索取更多的羽毛。索取无度,还赶尽杀绝……我讨厌人族,我不要帮他们了!他们活该,他们罪有应得!”
凤箫都气出了哭腔。
他是凤凰族,更属于鸟族。凤凰为鸟中之王,这不单是一种尊荣,更是一份责任。
从前在丹穴,万事有父王撑着,凤箫感受不到何为责任。如今得知同族被人族恩将仇报,遭遇灭族之祸,他伤心欲绝,对人族恨之入骨。
凤箫心里难受得慌,他没有掉眼泪,只红了眼眶,眼里的憎恨难过快要溢出来。
龙笙敛了笑。凤箫没有大哭,龙笙却感觉他此时此刻,比说起自己爹娘被煲了汤的那回还伤心……
他不是鸟族,听完故事只有对人族的讥讽与对鸟族的同情,没有凤箫情绪波动剧烈。
那是小山鸡的同类,同为受人迫害的鸟族,小山鸡感同身受也是情理之中。
龙笙不会安慰哄人,想了想,递了一块饴糖过去:“吃颗糖,心情会好一点儿。”
凤箫看着递过来的饴糖:“你哪来的糖?”
“方才问掌柜要的。他拿糖哄他小孙子,我拿来哄你。”龙笙说。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凤箫把糖吃了,含在嘴里甜甜的,让心情没那么压抑。
龙笙笑说:“含饴弄孙,吃了我的饴糖,那就是我的孙子。你也不必喊我大哥了,直接喊爷爷吧。”
一下子提了两个辈分,不错。
龙笙本意是想让山鸡精跟他吵嘴,一吵起来,注意力分散,就不会那么生气难过。
凤箫却只是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就又垂下目光,低声道:“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看来是真气狠了。
龙笙坐到他身旁:“你不想管这事了?”
“有什么可管的?种什么应得什么果,他们捕鸟是因,如今自食恶果,我才不要救他们。”
如果可以,凤箫都想一把火烧了这座镇子,把贪得无厌之人全烧干净。
人族把鸟儿一身羽毛全扒去了,鸟儿没了羽毛,根本就活不了。罗刹鸟只啄走人的一双眼睛,人没了眼睛还能活。凤箫觉得,还是鸟儿太仁慈。
“这个镇上不是所有人都是罪有应得。”龙笙摆事实讲道理,“落羽镇的鸟在二十年前就灭绝了,要报复也是报复二十年前捕鸟的人。可我见镇上许多不到弱冠的人也都瞎了眼睛。”
“罗刹鸟以贪欲为食,最初食捕鸟人的眼睛,是名正言顺的报复。捕鸟人的眼睛吃完,又去吃赌徒的眼睛,赌徒的眼睛吃完,又去吃奸商的眼睛,这也勉强算是替天.行道。等贪欲浓重之人的眼睛都吃完,罗刹鸟还是需要觅食,所以就盯上了那些贪念不重之人的眼睛。成衣铺伙计,昨夜那窃贼,都是一念之差起了贪念,罪不至失去一双眼,可还是被啄了眼。倘若连这些人的眼睛都吃完,那会不会连想要多挣点钱谋生,多看眼美女欣赏,多求几年寿数与家人共享天伦,一切人之常情,都算贪念?”龙笙道,“如果无人作恶,那不善就是罪大恶极。如果人人大善,那小善亦是罪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届时整座镇子,所有无辜之人,在罗刹鸟眼中都不是无辜。”
凤箫还在气头上:“鸟儿全都死了,我还要去考虑人无不无辜?人杀鸟的时候,想过它们无不无辜吗!”
“是谁说,冤有头,债有主,冤冤相报何时了?”龙笙问。
凤箫:“……”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怎么这么为人族说话?”凤箫恼火地望着他,“分明之前你对人族的敌意比我还大。”
“人族又没得罪过我,我为何要对他们抱有敌意?我那是为你不平,就如你此刻为落羽镇的鸟儿不平一样。”龙笙直言不讳,“我也不是为他们说话,是不想你太受打击,才入世历练,就对这世道直接心灰意冷,不利于你修行。”
“……”凤箫狐疑,“你这么好心?”
“我对朋友向来真心。”龙笙轻哼,“是你自己不信。”
凤箫沉默片刻,起身愤然道:“没错,冤有头债有主,这血债最应该找李家和杜家清算。罗刹鸟虽是妖,可除了啄人眼睛食人贪欲,并无多余的本事。那两家人虽盲了眼睛,一样有奴仆伺候,有富贵享受,算遭什么报应?他们的锦衣玉食,是用百鸟的羽毛鲜血换来的,也无怪罗刹鸟戾气久久不消。”
“我不去找罗刹鸟了,我要去找杜家人,为落羽镇的百鸟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