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罗玉函的餐厅里为伊山羊接风,却意外发现玉函戴着一个古老的玉瑗,和那只罐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罐子不经意摔到地上,让我们发现个中另有玄机,也让伊山羊突然失控……
走入包房的,正是聚美斋的老板罗玉函。
罗玉函年龄与我相仿,还与我是小学同学。只是后来因为我父亲那几年做买卖,居无定所的,我就转校走了,一直到我前些年回来,有发小在聚美斋请客吃饭,才又见面。至今我还保留着转校时她送我的照片。
她小时候胖乎乎的,脸上还有雀斑,性格又有些泼辣,我们老喊她胖丫。胖丫在班上总是欺负我,到现在我还有心理阴影呢,这是玩笑话。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她倒出落得跟一朵花儿一样了,今天一身合体的职业装,装衬得她越发亭亭玉立。
“这位是鱼爷的朋友?”她微笑地看着慌不迭用纸巾擦手的伊山羊问道,“欢迎光临小店,不知道菜合不合口味啊?”
伊山羊赶忙起身,抱了一个拳,赔笑道:“这位就是罗掌柜吧?久仰久仰。”
罗玉函礼节性地朝他点点头,眯起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笑着说:“敢问怎么称呼?”
我打小就见不得她眯眼睛,关老爷一眯眼就要人人头落地,这位可是关二哥的超级粉丝。我一见她眯眼睛就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她打遍全班无敌手的本事来。
我正琢磨着我办错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她时,那边伊山羊站起来使劲儿捋了捋他的大背头,贱兮兮地伸出手说道:“鄙人匪号伊风清,是小鱼的拜把子大哥,行里人都喊我伊山羊,您喊我小伊或者小羊都成。”
罗玉函倒是很大方地伸出玉手跟他握了握,笑道:“哦?伊大哥在哪里高就啊?”
“鄙人在京里开了处小买卖,可比不得你罗妹妹家大业大啊!”伊山羊一脸贱笑地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满脸通红倒是把他那红眼圈藏下去不少。
“伊大哥说笑了,我们小地方的小鱼小虾怎么能比得上京城里的藏龙卧虎?”罗老板接过名片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又转向了我,“一出手就是真金白银的,我们姐妹可是有点消受不起啊。”
“玉函,”我搓着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好么?”
“我很好,劳鱼爷费心了。”罗玉函眯着眼睛神色有点不冷不热的,她又一指伊山羊,“我还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富贵的朋友,那您什么时候把欠小号的账给结一下啊?”
“嘿,老鱼,你丫还该人钱呐?你这可太不应该了哈。”一边的伊山羊一听,又来劲儿了,跳着脚地往前挤,“妹妹你放心,这事儿包小太爷身上了。”
“那可多谢伊大哥了。”罗大掌柜笑眯眯地朝伊山羊点点头,回头跟站在门外露着半拉头朝里面瞅的小兔说道,“你还不快去把鱼爷这几个月在这里签的单子都拿过来算算?”
小兔飞也似的跑了。
我回头看着伊山羊气得直咬牙,拿手指戳了他油光闪亮的大脑门子几下,低声骂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大爷的!”
“噗……”罗玉函可能是看我戳得好玩,一下子就笑出声来,一弯腰,一个圆形的玉瑗从她胸前掉了出来,用一根红绳儿穿着挂在脖子上荡来荡去。我一瞥,觉得那东西有些面熟。
我顾不得再跟伊山羊较劲,指着她胸前那个玉瑗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来的?”
她一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红着脸“呀”的一声,捂住了低领衫领口露出来的一抹雪白。
我见她误会,也顾不得解释,走到她身前,伸手抓住那玉环。罗玉函又羞又急,低声斥道:“你干什么?铁鱼你个臭流氓,你怎么这样啊?”
这时,小兔正好急匆匆地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堆账本,一推门,就看到我手伸在她姐姐胸前,一时有些发愣,支支吾吾地问她姐:“姐,这个还算么?”
我伸手把她拨棱到一边,说:“还算什么算,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姐姐说。”
“噢。”她撅着嘴巴一摔门又跑了。
伊山羊在一边都看傻了,举着大拇哥放不下来。我没理他,直接从她脖子上把玉瑗摘了下来。罗玉函见我摘,也没阻拦,由得我。我拿着那东西在灯下晃了晃。
这个玉瑗由两个圆镯组成,一个略大的玉瑗套在里面一个小一号的玉瑗上,周身刻了一些螺旋状的花纹。大小环是一个整体,是用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玉石雕刻出来的,精美绝伦,只是上面多了几朵枣红色的色块。我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并不是玉石本身的皮色,而是很老的沁色。从包浆程度来看,这件东西并没有那种一般玉器长时间与人体接触而呈现出的特有光泽。
“你这东西到底哪来的?”我看了一眼一脸愠怒的罗玉函,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是我买来的。”她没好气地看着我说,“难道还是捡的么?”
我朝伊山羊招了招手,他一脸贱笑地走过来,暗中朝我举了个大拇哥。我打掉他的手,问他:“你认识这件东西么?”
“玉扭丝纹瑗嘛。”伊山羊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奇怪的?这类东西,潘家园儿有的是。”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再看看!”
他伸手拿过去,在灯下照了一下,大惊道:“靠,是真的!”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跟我说:“这好像不是院里那件儿。”
“废话,当然不是。”我指着上面那些枣红色的沁色说道,“院里那件没有这个颜色的沁!更不可能戴到她脖子上去。”
他接过去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些吃惊:“这东西还带着土腥味儿,是出土没几天儿的东西。”
“难道现在到了战国神器满天飞的地步了么?”我狐疑地看了一眼罗玉函,又问她,“是谁卖给你的?”
她眼神突地恍惚了一下,忽又变得冷冰冰地朝我说道:“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这东西我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谁也没规定我有个东西非得告诉你。”然后,她一把从伊山羊手里把玉瑗抢了回去,转身就要往外走。
我赶忙拦住她,急声说:“玉函,你知道你这件东西是什么吗?”
“玉扭丝纹瑗啊,”她眯着眼睛看着我,“你们刚才不是说了么?”
“没错!”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而且是一块带了血沁的战国玉扭丝纹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国宝,可谓之神器,故宫博物院就有这么一件。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
“我当然知道它是真的,要是假的我还买它做什么?”罗玉函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又似笑非笑道,“我是一般人么?”
“玉函,我不是开玩笑。”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若是你实在不方便讲明这东西的来路,我也不问了。但有一点,这件东西还带着尸气,你以后不要再戴在身上。”
“干吗听你的?”她耀武扬威似的把手里的玉瑗麻利地套在脖子上,眯着眼睛说道,“这跟你鱼爷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管我?”然后一甩手,转身走出了我们的包厢。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关上了门,消失在视线里。伊山羊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说你小子一直一个人过呢,枉费我跟小路还替你操心,原来这是惦记着大鱼呢!”
我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说道:“别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朋友。”
伊山羊掐着兰花指,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罗玉函:“这跟你有啥关系,你凭什么管我……”我扬手作势要打,他赶忙嘿嘿笑着躲到一边。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沉闷,我再也无心喝酒,忧心忡忡地说道:“方才那个东西不简单,上面还有血沁,而不是土沁。”
伊山羊兀自抓着大虾,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看到了。不过也不一定是血沁嘛。好像小太爷还没见过一件真正从土里刨出来的带血沁的东西呢。哪儿有这么巧,就被你这个相好得了去?”
我叹了一口气,朝他说道:“你拿来的那个罐子上面,也有这个沁色。”
他听到我这么说:赶忙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拍自己的大背头,恍然道:“哎呀,我说那个颜色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而且,”我顿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才闻到的,不只是土气,还有尸气。”
“那东西跟你那个罐子一样,都是真真正正死人的东西,连味道都一模一样。”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怀疑,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伊山羊忽然站起来,一抹嘴巴,朝我说道:“吃饱了,走,回去。”
我点点头,把桌上的日记本包好递给他,然后跟他一起走出了包厢。
一出包厢,我就看到小兔站在门口。我奇怪地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姐呢?”
“刚才急匆匆地走了。”她有些担心地说,“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别的,就说让你把账结了再走。”
我一头冷汗地掏出钱包,跟着她去前台把账结清。出门我把跨斗开过来,招呼伊山羊上车。这回他学乖了,抢了我的外套,从前面把胳膊伸到袖子里,戴上头盔,捂得严严实实的,才跳上跨斗。我忽然想起刚才没问完的那个问题来,便歪着头问他:“那罐子你从哪儿收来的?”他甩甩头说:“回去再说。”然后伸直手臂,向前一挥,在头盔里瓮声瓮气地喊,“开路!”
回到店里,大约九点多了,伊山羊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我这儿。他老婆不信,他就在那一个劲儿地解释。我听着他跟小路在电话里起腻,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哎哎,鱼爷,”他举着电话叫我,“小路要跟你说话。”我说我没空掺和你们的事儿。他就大声地对电话里说道:“你听见了吧?是老鱼说话吧?他忙着呢,行行,我替你问好。”然后还朝我挤眉弄眼地伸了伸舌头。
我没搭理他,径直走到保险柜前面,把它打开,将里面装着罐子的黄布包裹取了出来。放到桌上,接着重新打开了那个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罐子的木盒子。
因为刚喝了些酒,我胆子比方才大了不少,戴上手套,伸手就从盒子里把罐子提了出来。我仔细听了听,并没有出现先前那个声音,又壮着胆子晃了晃。罐子里像是有个东西,被我晃得咣叽咣叽地响了几下,却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我心中觉得奇怪,重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喊了一下还在抱着电话腻歪的伊山羊。
他看起来喝得有些多,听到我叫他,就一边腻腻歪歪地跟小路告别,一边朝我这边歪七扭八地走过来。
“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要说?”我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真反感,反正我一见这号跟老婆打电话没完没了起腻的人就觉得憋得难受。
“好了好了,老鱼催我了,小太爷这会儿可有正事儿,没,没在洗浴中心,真没,我对天发誓,嗯,嗯,办完我就回去,嗯,好。”然后他朝着电话狠狠地咂了一下嘴。我在一边浑身难受,过去伸手就把他电话夺了过来。他脸上突然紧了一紧,闪了一下。我斜了他一眼,把他电话拿过来放在耳朵上,“歪,小路啊……”
电话那头却没有传来任何回答,我歪了几声,奇怪地看了一眼电话,上面还在显示着正在通话的时间——11分21秒,我说你这什么破电话,没信号了,然后把电话丢回给他,跟他说:“你丫是不是经常犯错误啊?小路怎么对你这么不放心?”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嬉皮笑脸地朝我说:“没事儿,她就那样。”说罢甩了甩头。贴在他头皮上油乎乎的头发被他甩得像被风抿倒的狗尾巴草一样。
我刚想张嘴刺挠他几句,突然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我回头一看,那个原本被我放在桌上的罐子此刻正躺在地上。当我回头看时,它还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了几下,因为罐身有凸刺,滚了几下便支棱在那里不动了。
我看了伊山羊一眼,发现他也是一脸不明就里。我耸了耸肩,四处看了一下。门窗在我们进来时都被关得严严实实,不可能有风吹进来。再说那个罐子起码有三十多斤,即便有风,一般小风也不可能吹得动它。真要有那么大的风,我们俩也不可能感觉不到。老鼠?更不可能,这儿街道办事处一个月发两份儿老鼠药,一份儿毒药,一份儿老鼠避孕药。现在老鼠见了我们这条街都绕着走。
“真是见了鬼了。”我嘟囔了一句。
我俩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难道里面装的东西是活的?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些?从开始里面的刮擦声,到现在自个儿跳桌子的举动。
“老鱼,你看这是什么?”伊山羊有些惊讶地指着那个罐子的一个角,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角被摔残了一小块,残口在日光灯下发出一抹青黄色的光。
我把罐子抱起来,重新放到桌上,从柜里找了个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下那个被摔残的角。上面的陶片被摔掉了一块,从残口处裂了一道长长的裂缝,一直延伸到罐子底部。而从残口处露出的光泽,分明是青铜器才有的。
“青铜?”我惊讶地看了看伊山羊,他皱着眉头看了一阵,一伸手从上面揭下一块陶壳来。他呆愣着打量了那陶壳几眼,也不说话,又继续一片一片地开始剥那个罐子。淡金色的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剥得七零八落的罐子,“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地从他手下传来。
“你先别动。”我赶忙想拉他。他一甩手把我打开,埋头继续揭那罐子上的陶土。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他酒劲儿上来了,直到我看着他指头被陶片扎得“嗞嗞”冒血却依然不停手,像不知道疼痛一般,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陶片可不是干泥巴,那可是正经八百经过高温烧制的东西,特别是在土里埋了不知道多久的,物理性质跟板儿砖是一样的,并且比板儿砖更硬。虽然经常看到电视里有劈砖头的,却很少见到有用指头抠板儿砖的。
我觉得不对劲,赶忙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拉开。没想到被他一甩手,把我摔了个四脚朝天。我体重可不轻,一百七十多斤,比他胖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虽说这几年懒得动了,养了一身懒肉,可力气还是在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骂道:“我操,一直没看出来你还练过啊!”
泛着青色的罐体上沾了很多鲜血,在日光灯下显得越发诡异。此刻伊山羊那依然面无表情的脸在我眼中无比狰狞。
“老羊!你他妈疯了?”我知道这是出事儿了,只得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他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又赶忙扑过去,把他压在底下,死死地按住他的胳膊。他手上的鲜血抹了我一头一脸。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一股虾酱味道,让我闻之欲呕。
“嘎吱……”
我毛骨悚然地抬头瞥了一眼那个被伊山羊剥了一半皮的罐子,里面好像真关了一只猫,正不断地用爪子挖着罐子的内壁,让我想起小时候胖丫用碎玻璃片子刮一个破锅底发出的声音,让人从心底觉得烦躁。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如此邪异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
罐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这会儿就算是脑子再迟钝也知道是那个罐子有问题了。
被我压在身下的伊山羊可能累了,趴在地上,头朝着罐子的方向,鲜血淋漓的双手在地上不断乱扒拉,嘴里含含糊糊地絮叨着。我努力稳稳心神,低头附耳过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舅舅,舅舅……”当我听清楚他念叨的什么之后,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说:“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姥爷来了怕是也不管用了,你他妈就别喊舅舅了。”
“舅舅,舅舅……”他目眦欲裂地又是一阵挣扎,最后嘴里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然后猛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伸手指着那个罐子,“舅舅,小路。”
接着,他做了一个体操运动员的后仰姿势,“噗通”一声趴在地上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那罐子里的东西好像也累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住,再没动静。
我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觉得身上一阵冰凉,这才发现浑身上下的内衣都被冷汗湿透了。我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呼吸平稳,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只是晕了过去。赶忙将他蜷缩着的手脚拉开,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开始叫救护车。120接线员甜腻的声音让我稍微觉得好过了一点。
“救护车?舅舅?”我忽然明白刚才伊山羊说的是什么了。他刚才不是在喊舅舅,他说的是——“救救,小路!”
我心里突地打了个冷战,救救小路?我看着躺在地上像是已经死掉的伊山羊,又把目光转向那只方才“嘎吱嘎吱”乱叫的罐子,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慌,这罐子里面到底他妈的藏了什么?小路?!
我硬着头皮走近了那个放在桌上的罐子,被伊山羊剥去外壳的那部分在日光灯下面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光泽,就像是个被剥了一块皮的松花蛋。青铜?我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罐体的冰冷透过手套刺得我像触电一般立刻缩回手来。伊山羊留在上面的血迹依然未干,“滴答”一声,一滴鲜血从一块残存的陶片上滴到了被他剥出来的金属面上,迅速沿着上面某种诡异的纹路扩散开来。我这才发现,青铜罐体上刻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一幅画。此刻,外面救护车“哇呜哇呜”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来不及多看,赶忙将它拿起来放到盒子里,合上盖子,整个藏在柜台下面。
我打开店门,看着救护车停在门口,从上面跳下来几个穿了蓝色急诊服的人,我朝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抬着担架小跑着朝我过来。我朝店里躺着的伊山羊一指,一个领头的大夫跑过去扒了扒伊山羊的眼皮,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眼睛怎么这个色儿?瞎子?”我说:“他天生就这样。”那大夫皱着眉头半信半疑,却也没再多问,让我过去帮忙把伊山羊抬到担架上。我跟他们一起把昏睡着的伊山羊送上救护车,救护车“呜哇”怪叫着朝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我去交了押金,伊山羊则被推到急诊室抢救。我知道他不会死,心里却依然有些忐忑。“救救,小路”,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荒诞的想法,难道小路在那个罐子里?我摇摇头,想把这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拿出电话,翻开通讯簿,准备给小路拨过去。“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怎么座机也是空号了?我仔细看了一下手机,上面并排着的两列号码表示我并没有拨错。
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们搬家了?
不一会儿,两个护士推着伊山羊从急救室里面出来。我忙过去问道:“没事了?”一个胖乎乎的护士冷冰冰地白了我一眼:“你是病人家属?”
“是是是……”我忙伸手扶上推车,把她替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在车上躺着的伊山羊,他原本蜡黄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两只手在支愣着像是拿了两个大粽子。他嘴巴动了一下,我忙凑过耳朵去,以为他要跟我说点什么。仔细一听,才发现他是在打呼噜,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护士领着我到了病房,把他抬到床上,输了液。那个胖胖的小护士问我:“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说我是他朋友。
“你朋友?真够怪的……”她皱着眉头跟我说了一句,旁边的另一个小护士揪了她一下,她赶忙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我听她话没说完,但看情形,我也不好再多问些什么了。
她指着床头上一个按钮跟我说:“有什么事儿你就按一下,瓶子里没药了你也按一下,我来换药。”
这个病房里有三张床,另外两张是空着的。跟外面拥挤的气氛不一样,这里反倒显得安静得有点过头。来时,我在走廊上看到一些人在那里支了床位,我不由得有点鄙视现在的医院制度,宁肯空着床位,怎么不肯让那些拿不起太多药费的人住进来呢?
“嗡……”一声怪响吓了我一跳。找了半天才发现是伊山羊口袋里的电话在振动。“不明号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四个大字。我把电话接起来“歪”了一声,却只听到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我继续“歪”了几声,就听到那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伊山羊虽然看起来邋遢无比,但自己穿的用的东西绝不含糊。身上阿玛尼,鞋子我不认识,反正绝对是老北京布鞋那个档次的,连手机都是iPhone 4。
我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个巨大无比的山寨机看了看,心里极度不平衡了一下。嗯,等他出院的时候,我一定让医院把发票多开一点,找他报销了我也弄个好手机玩玩。
我划拉着他的手机,翻查着上面的通话记录,却突然发现所有的通话记录竟全是那个不明号码。这是谁的电话?小路么?如果是小路,那刚才干吗不做声?如果不是,那方才在店里他是在给谁打电话,跟谁在腻歪?我冷汗又下来了,觉得头皮发炸。
这时,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四分。
“嘭”,病房门被推开,惊得我又是一身冷汗。那个胖胖的圆脸儿小护士端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一看是她,我从病床上站起来,看了一眼伊山羊的输液瓶。瓶里的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流光了,管子里的血都快冒到输液管中间那个胶囊里了。我这才想起来,本应该注意他输液的。
圆脸儿小护士走过来白了我一眼,说道:“你都在这儿干吗了!看不到病人的药都滴完了么?”我抱歉道:“对不起,刚打了一个盹儿。”
她白了我一眼,麻利地换上药瓶,就要往外走。
“护士同志!”我赶忙叫住她。
她站住脚回头看我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什么事儿?”
我走到她身边,她一脸警惕像看流氓一样看着我。我瞥到她的小胖手正悄悄往盘子里那个大注射器上伸,吓得我赶忙摆摆手让她别误会,然后压低嗓子指着病床上的伊山羊问她:“你刚才说他哪里怪?”
她听到我问这个,抿了抿嘴,明显是想说点什么,我一脸希望地看着她,她目光闪烁,有点不敢看我的脸。最终她还是迟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一扭头出去了。
我回到床前,看着躺在那里打着呼噜的伊山羊,我愁啊,我烦躁啊,我一缕一缕地薅(hāo)头发啊,这都叫啥事儿啊?
我大概捋了一下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昨天下午,我没招谁没惹谁地在晒太阳喝茶调戏老大娘,然后床上这孙子给我打了个电话,先是让我陪他去闵王台,我还没答应,他就直接飞过来了,接着掏出那个该死的罐子。在随后的几个小时内,他先是给我看了他爹的日记,又跟我坦白了当年打昏我的事儿,告诉我他爹其实没死,只是失踪了,再然后回到店里他就开始使劲儿地剥那个罐子,最后就到这病房里了。
不对,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儿,要不我再捋一遍吧。
昨天下午我没招谁……再然后,罐子……日记……“87201”!
我嗖地站了起来,那个电话不就是当年伊老爷子考古队的番号么?
我拿起伊山羊的iPhone 4,看了一下那个数字下面存着的电话号码,是个很普通的移动号码。
我又尝试着打了过去,这次不再占线。响了几下,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我心脏扑通扑通地开始狂跳,仿佛电话那端有一个恶鬼,随时都会顺着信号从这部高科技的手机里爬出来。
“歪……”我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谁?”
电话那端依然沉默,我又“歪”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这么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从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低沉而又压抑,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幽魂,我刚想追问,电话却立刻被挂断了。我长吁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太操蛋了,我再也不会打过去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伊山羊,伸手晃了晃他:“老羊,老羊……”
他睡得很沉,可能药水添了安定之类的药物。我看着他上方悬着的药瓶,也实在有些不忍心。此刻,我更多的是感到疲倦。眼巴巴地看着他滴完最后一滴药水,我按了护士铃,就半倚在空着的病床上开始迷糊。
来给伊山羊拔针的是先前与那个胖胖的小护士一起的瘦高个女孩儿。她进来看到我在迷糊,蹑手蹑脚地拔掉伊山羊手腕上的针管,收拾了空药水瓶,悄悄地走了。我累极了,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都不想问,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敲门,随口喊了一声请进,也没起来。我睁眼看了一下,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纤细的女人,穿着一件火红的风衣,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包。我恍惚着,从床上探了一下身,揉了揉眼睛。
等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我惊得“蹭”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小路?你怎么来了?”我惊讶道,因为来人正是伊山羊的老婆——卢路!
她把食指放在嘴巴上朝我“嘘”了一下,走到伊山羊的床前,把包放到地上,皱着眉头看了她老公一眼,扭头有些责怪的低声跟我说道:“你怎么让他喝那么多酒?”
“好久没见了,就喝得多了点。”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奇怪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的?”
“有烟没?”她朝我伸出手,在灯光下她的脸色很白,却又化了很浓的妆,两颊上的腮红抹得有点过分。我记得以前她是个挺素雅的女人,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她,又自己叼了一支,打着火之后递过去。她把头凑过来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回答我,而是扭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伊山羊,眼神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小路?”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事儿跟她坦白了,毕竟那是他老婆,但是我又怕吓着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拿起电话朝她晃晃,“你电话换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她扭头朝我喷了一口烟,突然格格笑了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我头皮突地麻了一下。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用口红在上面写了一个号码,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血红的数字——87201。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我还躺在病床上。原来做了个梦,我摸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心想,太真实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看了看对面病床上的伊山羊。他依然还在昏睡,没有要醒的意思。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关节有些酸痛,头也昏昏沉沉的。我开门出去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又到楼道里抽了一根烟,才觉得略微舒服了一些。
回到病房,伊山羊仍在昏睡。我打开病房的窗户,外面的冷空气吹得我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这时候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稀里哗啦进来了一群人。我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大夫领了一群年轻的大夫来查房。
我赶忙走过去。大夫从眼镜片上面看了我一眼,拿着病历指了一下床上的伊山羊,问道:“病人一直没醒么?”
我说没有,然后他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走过去伸手扒拉了一下伊山羊的眼皮,又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跟我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让他自己醒了就好了。有什么问题及时跟大夫沟通。”转身领着那群年轻大夫出去了。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伊山羊没事了。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叫了他几声。他还是昏睡着没有反应。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回想着刚才那个梦,看着伊山羊的iPhone 4上面的那行数字,心里若有若无地好像抓住了点什么,87201?我忽然想起那本日记,那上面肯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于是伸手在伊山羊身上翻了一下,没有,我明明记得在饭店把日记本还给他了,难道丢了?
我拿出电话,找到小兔的电话打了过去,响了很久,那头才接电话,“谁啊?讨厌,这么早打电话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她在那边懒洋洋地抱怨着,听声音像是刚醒。
“小兔,是我。”
她听到是我的声音,有些不情愿地问道:“铁师傅,什么事啊?找我姐啊?我姐昨晚没回来。”
我听到她说罗玉函昨晚没回家,心知有点不妙,赶忙追问道:“你姐没回家?去哪了?”
“我哪儿知道啊?可能是去她男朋友那里了吧?”小兔的声音有些促狭。男朋友?罗玉函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心里变得无比酸楚。
“怎么啦?这会儿知道难过啦?早干什么来着?”小兔听我没说话,在那头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
我没心思再跟她说别的,就让她一会儿去店里帮我找找那个日记本。她说没见着,应该不在店里。因为要是在店里的话肯定昨晚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了。我们那桌最后是她带人收拾的,没有发现什么日记本。她说一会儿再去帮我找找,然后又继续道:“其实,我姐那个什么……”
我赶忙打断她的话头,说:“没事儿,祝她愉快。”我心里酸酸地把电话扣了。我觉得祝她幸福这句我说得特悲壮。她终于还是没有等我,我开始有点讨厌起自己的怯懦来。这么些年了,我虽然没有明火执仗地追求她,可我总以为她是知道我的意思的,我一度以为她也喜欢我,可现在才知道,我竟是如此自以为是,如此可笑。
她有了男朋友了么?
我心里只剩下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