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浩初看着眼前盈盈下拜的少女,无声一叹化在了心里。
他出身叶氏旁支,前两年回京述职时,也曾与家主之女有数面之缘。两三年时光倏忽而过,印象中那个清灵可爱的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她出现的一刹那叶浩初就认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为何她竟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叶轻尘多年来有意无意地不望女儿出现在人前,叶浩初自然不会与她相认。谁知道这孩子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了身份。
皇帝调走了三万青州主力,军队已多有怨言,楚军兵临城下而郢都不曾有任何反应,更让诸将寒心。楚王御驾亲征楚军气势本已极盛,己方若再军心不稳人心涣散,这仗才是真的不用打了。叶相爱女出现在青州与守军百姓同生死共进退,这对士气民心是个多大的振奋?谁都知道叶相在妻子逝后孤身至今,对唯一的女儿爱若珠宝,无论如何不会任自己的女儿送死。
他是青州太守,面对这样的局面完全不需犹豫。更何况也不是他主动所为,是那个女孩自己将自己暴露在了众人眼下,即使家主亦无法指摘。
可是看着这双清澈坚定的眼睛,他还是犹豫了,真的这么做了,无论这一仗是胜是败,楚国必会恨她入骨。战争本是男儿事,却要将一个稚弱的女孩推向风口浪尖。
心中百转千回,可是犹豫也只是一瞬,他环顾四周,在众将略带紧张和期待的眼神里,上前虚扶拜倒在地的女孩,郑重道:“天若快起,你……”
叶天若自然不会知道这位同宗世伯心里一瞬间的考量和挣扎,她顺势起身,皱眉直奔主题:“天若归家路上途径此处,没想到恰逢此不幸。叶伯伯,天若自幼顽劣不精兵法,但也知青州乃北方重镇常年驻守的军队便有四万,且虽不及胤玄军风云骑这样的当世强兵,也绝非不堪一击,如何竟能让楚军兵临城下而不自知?”
一句话问的犀利,众将赧然,却也在心中暗暗赞叹,果不愧是叶相之女,军事上竟如此敏锐。一时间对她的印象颇有改观。
叶浩初苦笑一声:“一个月前陛下调走了三万精锐,现在青州城里只有一万守军还有一半是老弱病残,真正精锐不过几千人罢了,楚军又是刻意掩藏行迹……”
“原来如此。”天若淡淡一瞥那个两次发话两次被噎回去的将领。
那将领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当着人家女儿的面骂人家父亲,本已尴尬无比,被她这么一瞥,只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叶小姐如此镇定,想必已有退敌良策?”一名将领再也按捺不住,喜形于色地问出了屋内所有人的心声。孤身逃出,可见有勇,一语中的,可见有谋,叶相膝下就这么一个爱女,想必是悉心教导,难道这位叶小姐就是替父前来,襄助青州的
天若看着众将期盼的目光,只有歉然摇头:“大家太看得起我叶天若了,我真的只是路过罢了。而且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学兵法军阵什么的……”
众将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的失望流露无疑。
叶天若此时心中也颇为悔恨,兵法军阵甚至天下兵力分布她确实都学过背过,但是因为素性懒于此道所以学的甚是敷衍,又没有实践经验,怎么可能在这里班门弄斧,若是当初肯好好学,现在也能派上用场了。多想无益,天若思索片刻,忽然向众将行了大礼。
众将已知她身份,谁也不敢生受她的礼,纷纷起身还礼。
但见她修长的眉一挑,肃然道:“天若小小女子,确实不知陛下和父亲的用意,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的父亲绝对不会故意置青州于死地。天若自知无才无能,但也愿为青州尽绵薄之力。天若在此立誓,此次之战,叶天若必与诸位同生死,与青州共存亡!”
夜已极深了,青州依然灯火通明。于青州而言,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叶浩初站在青州城头,看着眼底的万家灯火。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俯瞰这座他六年来苦心经营的城市。战火一旦燃起,便断无可能轻易熄灭。青州三十万居民,不知能幸存凡几?念及此,他心中怎能不顿生凄然之意。只是事已至此,后路已然断绝,他所能做的,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六字而已。
将目光从这万家灯火上移开,转头凝视着城外不远处,仔细看去,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晃动的影子,楚军已经不掩饰行踪了,这也就意味着——大战一触即发。
叶天若站在他的身后半步之遥,在这场战争中她要做的就是站在这里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同生死共存亡绝非一句空话。
天若默默凝视着叶浩初的背影,这个籍籍无名的叶氏旁支子弟,默默无闻的青州太守,在这几个时辰里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一切,没有绝望没有慌乱。舒莲华曾说,有的人平时并不起眼,关键时刻每有惊人之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所谓大将之风,也就是这样了吧。若这一仗他们真的侥幸胜了,这个男人想必定会名垂青史。
察觉到背后注视的目光,叶浩初回过头来,便见叶天若紧紧抿着唇,沉沉的目光似是看着他,又似是看着远处的楚军,仔细看去又仿佛一片空白,而额头上居然已经隐隐见汗。
他笑笑:“紧张?”
天若默默点头,反问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役,叶伯伯难道不紧张么?”
叶浩初沉默一下,轻笑着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说不紧张,那他真的是自控能力太强,不过我觉得更可能的是他在骗你。”
笑语入耳微微缓和了紧绷的气氛,天若悄悄松了口气。
半晌,才听见叶浩初又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可紧张的,输了,不过为国捐躯,好男儿处处青山可埋骨,要是侥幸赢了,才没办法去见你父亲。”
天若糊涂了:“赢了为什么不能见爹爹?赢了的话叶伯伯不就是郢国的大英雄么?”
叶浩初看她一派纯然,叹息道:“赢了这一仗救的是青州,害的是他女儿,我能问心无愧地去见丞相,如何问心无愧地去见一个父亲?”
天若沉默一下,轻声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叶伯伯何干?”
长风浩荡,吹得二人衣袂飘飘,叶浩初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天若,此事绝非儿戏,你也莫想的太简单了。我们都清楚,陛下无为,你父亲实际上独掌大权,在北离和楚国,甚至流传着‘叶氏不灭,郢国不亡’的说法。叶氏多年来子孙凋零,家主孤身一人唯有你一个女儿,而北离和西楚一向虎视眈眈,谁若想一统天下,从你身上着手总要比从家主身上容易。所以多年来家主一直有意无意地不让你在人前出现。可是这次,无论输赢生死,你必然暴露在天下人眼前,而西楚也必将恨你入骨了。”
叶天若听着,刚开始神色极差,渐渐却又舒缓,到最后,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神情却已坚定,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浩初:“叶伯伯和我解释这些,不怕我临阵反悔,就此逃脱?”
叶浩初看着她神色变化,已深知她的心意,又是欣慰又是悲伤:“家国有难,叶浩初七尺男儿,自当杀敌报国。你还不到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我却因一己私利要让你背负上这样的命运……”
叶天若洒然一笑:“叶伯伯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青州生死存亡何时成了叶伯伯你的私利?我本来确实只是路过,也没有想着要上战场,可是事已至此,难道要让我亲眼看着楚军攻破青州么?先前我是一时冲动,但是即使我当时就想到了这些,我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况且,”她声音转低,神色也带了几分沉重,苦笑道:“清晨的时候,若不是我太过慌乱害怕,或许……”
叶浩初摇头,温声道:“你少不经事,突遭此难,一时慌乱也是有的。能坚持下来回城报信,已经立下大功,为人处事自是要有担当,却也不必求全责备。观你言行,虽年岁尚幼,却已颇有几分叶氏风骨,想必你父亲听闻今日之事,亦会为你骄傲。”
夜色更深,风盈襟袖。叶天若笔直地站着,释然的微笑里透出明净的坚毅。
叶浩初默默打量她,满怀欢喜中却有几分遗憾和凄凉,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只露出一个嘉许的笑容。
“报——”一声大吼打断了平静的气氛。
叶浩初霍然转身,微笑瞬间褪去,神色已然肃穆,惟声音依旧沉稳:“说!”
“楚军拔营了!”
“再探!”
“是!”
“大人。”随后一个将领匆匆跑来,叶天若细细一看正是那个出言辱骂她父亲的人,她已得知这个人叫谭冲,是青州都尉,勇武善战,性情耿直,叶浩初说此人虽性格急躁冒失,却不失为一个直肠子的汉子,失礼之处望她不要放在心上。天若自然不会记恨这些,但是她少年心性,总觉得心有不爽,看这谭冲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顺眼了。
叶浩初阻止了他行礼,“可布置好了?”
谭冲对这位太守素来敬佩,“一切谨遵大人吩咐。”
叶浩初拍了拍他肩膀,半开玩笑道:“待会就看谭将军大发神威了。”
谭冲赧然,道:“大人快回府吧,楚国那群兔崽子马上就要到了。”
叶浩初似笑非笑的看着谭冲:“这时候本官不坐镇中军却回府躲着,来日不得被谭将军参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啊。”
“都这时候了大人怎么还有心思说笑?”谭冲果然急了,“这里太危险了!”
叶天若“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有心情笑?!”谭冲气急。“大小姐你别给老子添乱了行不行?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叶相不得活剥了我啊。”
叶天若扮个鬼脸:“那是你活该,谁让你背后说我爹坏话。”
“你——”
“好了好了。”眼见谭冲已经被气的脸红脖子粗,叶浩初连忙安抚:“我军如今天时地利已失,唯有在人和上下功夫,我在这里,既是为了督战也是为了激励我军士气,谭将军不必再劝了。”
谭冲深知叶浩初之意,只能无奈道:“大人说的道理末将明白,只是大人的安危也是青州生死存亡的关键啊——这样吧,末将调一个精锐小队……”
“不必了。”叶天若打断了他的话。“叶大人的安危交给我吧。”
“哦?”叶浩初讶然,谭冲皱眉。
叶天若也不多言,但见衣袂飘动,“呛啷”一声龙吟,一把光华流转的短剑已经出现在了她手上。剑长不过二尺有余,剑身银亮如雪,寒气森森,一看便知是把宝剑。
“好剑!”谭冲是武人,自然识货,一见不由眼前一亮。随即眉一挑,有些讶异的上下细细打量了叶天若一番。
叶天若微微一笑:“剑名沧雪。叶天若虽不通兵阵之术,也愿为青州立下绵薄之力。我向谭将军立下军令状,若有人想要加害叶大人,便先从我叶天若的尸骨上踏过去!”
“好丫头!有胆色!不愧是叶丞相的女儿!”谭冲双眼一亮,禁不住喝声彩。
叶天若毫不客气的龇牙一笑,皎洁的月光下更显得唇红齿白,唯有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漾起狡黠:“能得谭大将军称赞,天若和父亲真是荣幸至极啊。”
谭冲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大敌当前,三两句闲话不过略微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眼见此间事毕,谭冲再不多留,告辞离去。他是叶浩初亲手培养提拔的心腹,二人关系不仅仅是同僚,叶浩初于他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亦师亦友,他对叶浩初,心里只有满满的敬佩和感激。他知道这位看似文弱的太守从来都不是怯懦之辈,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到底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忧虑,这才专程过来“多此一举”,耿直的汉子讷于言辞,临走之前分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最终也不过一句“大人和叶小姐千万保重”。叶浩初久历风雨,尚不觉如何,天若到底年轻,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热血沸腾。
心中有淡淡的苦涩,她自诩厌恶鲜血和杀戮,可以当她真的站在战场上,立下军令状时,却觉得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烧,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兴奋,传承在血液中的对战争的兴奋。一个翻云覆雨谈笑退敌的父亲,一个纵横万里杀敌卫国的母亲,有些东西早已沉淀在她的血脉里,有些命运终究避无可避。
既然不能退却,那就——来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