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五年四月十八日,青州守军永远忘不了的一天。
那日天高气爽,风轻云淡,春意融融,草长莺飞,本是个适合郊游,踏青和远行的日子。可这所有的平静悠闲注定只能停止在楚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刻。讽刺的是,竟是直到楚军小队的屠戮中唯一逃出的幸存者,归家路上惨遭横祸的叶相独女满身血污地出现在青州城门外,青州守军才得知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东郢素来繁华富足却疏于军事,可是直到这一刻东郢人才震惊地明白他们的边防薄弱到了怎样的地步。
当世名士,东郢一等一的世家卿氏的少主卿意,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好友家赴宴,这个翩翩公子当场恸哭失声。朋友们虽也心情沉重,见他伤心至此便纷纷劝说:“叶相尚在,岂容贼子放肆。萧山不懂战事萧千寒黄毛小儿,何足为惧!”卿意不理,涕泪满襟。这个睿智的男子大概在这个时候便看到了东郢将尽的气数。
纵世间多少英雄传奇,亦不过顺势而为罢了。一人之力,如何能与倾国之力抗衡。
楚军已至的消息传到青州太守府上时,阖府震惊,还是太守叶浩初先回过神来,当即命斥候去细细查探。未几,斥候回禀,这幸存下来的少女句句属实,绝无一字虚言,楚军就驻扎在青州城外不远处。消息瞬间传遍了青州,一时满城风雨人人自危。青州城自太守至小卒都忙的焦头烂额,而一切显然已经来不及。关键时刻这个籍籍无名的太守镇定的出乎所有人意料,在他的感染下,防御工作迅速而有序地布置了下去。
长宁清晨飞奔回来报信,话说完她扑到墙角就吐了个天翻地覆,青州守军对她说的话震惊不已,看她这样子也没办法再问什么,便赶紧往上报告。
不久几个官员行色匆匆地过来,粗略地问了她几句,见她满身血污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商议一番之后将她带到了太守府客房,让她先行梳洗休息一下。
长宁恍恍惚惚地被服侍着梳洗换衣,拒绝了送来的午膳,躺到床上试图休息,却无论如何无法闭眼,许久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说来她自幼习武,屡逢大变,又兼多年行走江湖,并非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亡,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无比血腥的单方面的屠戮和杀害。没有原因没有征兆,前一刻还和她谈笑风生的人转瞬就成了一具尸体,那些无辜的普通的商旅,他们并没有做任何错误的事,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便惹来了杀身之祸。他们家中的妻儿可知,她们念念不忘魂牵梦绕的人已经永不可能归来?
滚烫的泪水落下,一种单纯的愤怒在女孩心里燃烧。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商队头领的名字,可是死死地记住了他最后看她那一眼——他让她快跑。习武之初,只为强身健体,后来深慕母亲风采,也曾有兵武安国之志,行侠仗义之心。今日,如果她不是惊慌失措地逃跑而是拔剑……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人幸存?自责和愧疚狠狠地压在了她心上,念及此她再无法安然地坐在这里。
“烦劳姐姐通报,我要见太守大人。”
侍女略带歉意:“老爷太忙了……”
长宁在偏厅坐下,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可以想象叶浩初此时有多么焦头烂额,肯见她已经够了。
长宁深吸口气,顺手想拿起旁边的茶盏试图压下心中的紧张和焦躁,才发现自己居然手软到茶盏都拿不稳。
侍女察觉到她的表情,心中轻轻叹息,上前柔声道:“小妹子,别怕,你在这里已经安全了,老爷一定会把那些楚国人打跑的,替那些无辜的商人报仇的。”
长宁看了看眼前这个也不过比自己稍微大一些的少女温暖和善的眼眸,不由觉得心中一暖,低声说:“嗯,多谢姐姐了。”
侍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打仗就是造孽啊,小妹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长宁乖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侍女微微一笑便退了下去。
长宁耳力上佳,偏厅一安静下来,便听到了隔壁的声音。听了几句隐隐约约发现似是青州一干高级官员和将领在讨论极机密的事情,明知不该继续,却禁不住凝神细听。有的人声音低沉听不清楚,模模糊糊听到仿佛是在讨论什么兵力调动的事。长宁不禁悔恨自己为何不曾好好学兵法,此时便不至于这般被动。
忽然有一个人愤然而起,声音因为愤怒而猛然拔高,以至于连长宁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呸!老子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送死!明知道楚国那群狗贼马上就打过来了还把青州的兵力都调走,什么狗屁叶相,也不过如此!”
长宁一瞬间气血上涌,在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她已经冲出去一脚踹开了隔壁正厅的大门。
叶浩初一句“放肆!不可对叶相无礼!”完全淹没在了大门被踹开的声音里。满屋武将惊得瞬间跳起,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众人往门口看去——不是楚国奸细也不是朝中暗探,一个少女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外,眉目凌厉而明艳,秾丽地仿佛夏日盛开的蔷薇,在满屋武将的注视下,她没有丝毫畏怯,声音清脆而坚定:“叶相绝不可能故意调走青州兵力让大家和满城百姓去送死!”
一瞬间的诡异的静默,还是方才那个人气极反笑:“哦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你懂什么?你又凭什么来说这句话?”
她沉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淡淡道:“凭他是我的父亲,凭我是他的女儿。”
她轻巧地进屋,径直穿过屋内目瞪口呆的一众人,对青州太守叶浩初行了个大礼,“侄女叶天若见过世伯。”
暮色四合。
天边一抹极艳的红,仿佛鲜血的颜色,染在近在咫尺的青州城头。
小山坡上,萧山负手而立,山风吹得他玄色的大麾猎猎飞舞。
这位以温和隐忍著称的帝王已是知天命之年了,年轻时他也是三国出名的翩翩公子,如今却早已满鬓风霜。昔日清澈温润的眼眸里只余凌厉,雍雅微笑的和善变成了如今不苟言笑的威严。
一统天下,是北离每一位皇帝未竟的梦想,何尝不是西楚每一位皇帝的夙愿?
半生温和隐忍,半生韬光养晦,半生厉兵秣马,深深藏起眼中的野心,暗暗压下沸腾的血液,在天下人眼中,离王是不世霸主,楚王不过守成之君。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大楚年老的丞相云岫躬身行礼,低声道:“陛下。”
“有什么新情况了?”
“一个斥候小队不小心遇上了一队出城的商贾,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逃跑了。”云岫神情凝重。
“小女孩?”
“是,三轮箭雨她毫发无伤地躲过了,斥候想再上去杀她已经来不及了。”
“罢了,也不打紧的。凌晨就要攻城了,一个小姑娘还能挡我数万大军不成。青州主力都被调走了,几个时辰,想必出不了变数。”萧山随意的说。
云岫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君臣二人静默许久,萧山转头看向身边年近花甲的臣子,语意中说不出的萧索:“云卿,前日朕梦见长安了。”
云岫默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伴读,他们君臣数十年,也只去过一次长安。
“梦醒之后朕才想起来,谢昭秦枥这些当年翻云覆雨的人物,早已是一抔黄土了。”萧山一声轻叹,声音也有几分飘渺。“一梦四十年,岁月如流水,朕是真的老了。”
云岫心中酸涩难言,却觉大战之前作此态,实非吉兆,只得强颜欢笑:“臣比陛下还年长些许,陛下若言老,臣这一把老骨头岂非早该乞骸骨了。”
萧山摇头笑道:“朕可还指望着云卿再辅佐钰儿二十年呢。”
云岫捻须微笑:“陛下身体康健,到太子殿下登基怎么也得二十年,到那时候臣可真的要告老了,我大楚青年才俊多矣,哪缺臣这一个糟老头子。”
萧山哑然,不由失笑。半晌才道:“这次东征,其实千寒那孩子一直是反对的。”
云岫轻叹:“千寒年纪不大,却素来最是稳重,大概是觉得时机不成熟吧。”
“他说的有道理,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时机,只是朕却等不得了。”萧山凝视近在咫尺的青州城,幽幽道:“云卿不必安慰朕,朕的身体如何朕自己最清楚,太子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太平盛世,也堪为守成之君……呵呵,他若有谢流风一半的城府心计,朕何至于出此下策。”
云岫只觉无力和悲哀,他想起三年前天风海雨般的胤玄军铁骑,那个绝世的少年万军阵前的抬眸一眼,从容不迫里燃烧的尽是倨傲和野心,那人仿佛生来就是绝代的霸主,让每一个血性男儿为之意动神驰,誓死效忠。天命所钟,人力奈之何?
他深吸口气,轻声而坚定地说:“太子平庸,尚有千寒天纵绝艳。三年前谢流风何等声势,也被千寒一箭射退。有千寒和风云骑在,必会誓死守护我大楚河山,断不会容他谢流风为所欲为。陛下也无须太过忧心。”
“千寒……”想起这个少年绝世无双的风采,萧山终是洒然一笑,豪情顿生:“说得对。天不亡楚,乃使朕得千寒,何须忧心。只待明日拿下青州,千寒拿下郢都,我大楚便可据半壁江山北抗离国,鹿死谁手,终未可知。云卿,若有一日我大楚铁骑踏破长安纵横天下,朕死而无憾!”
天边那抹极艳的红渐渐淡去,夜色降临,静谧安详。
远方孤雁一声哀鸣,飘荡在苍穹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