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放学,她都怀揣着忐忑不安,就连放学雷打不动的去他的班上找他一起放学都变得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到了林嘉远班级门口,他背对着她在给同学讲题,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有值日生打扫完走的时候跟他招呼着,“班长,我先走了,等会儿麻烦你关一下门窗。”
他抽空应了一声,低头继续给同学讲题。
他讲了多久,她就在门口等了多久。
等到那个同学恍然大悟,连声道谢,忙说谢谢班长了,他仍是云淡风轻礼貌说着不用谢。
他讲完题已经很晚了,教学楼只剩零星几人,那位问他题的同学也赶着回家,把习题册往书包里匆匆一塞就拎着书包出了教室。
她站在门口,没有像往常那样连忙探头问他忙完了吗可以走了吗,她等在门口,听着林嘉远在教室里挨个关掉窗户,拿好书包,脚步愈近。
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她和林嘉远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温淡,看不出情绪,在对视的这一眼,她下意识抬起手,扯起一个笑容:“嗨。”
他平静收回视线,低头锁教室门,语气如常:“走吧。”
她讪讪放下手,“哦。”
静了一秒,她又试探着起了话头,像以往每天放学那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欢快语气,跟他讲着今天上课被老师抽问。
她说话时望着他的侧脸,惴惴观察着他的每一点反应,见他神色依然平静,“你猜后面怎么着——”
他没回应。
她似没在意般如常嬉笑着,把笑话讲完:“我三个题一个都不会,但是全都猜对了,然后老师问我选的理由是什么,我说不上来,老师立马就看穿了我是猜的,她说我这个运气今晚可以去买彩票。”
他走在身侧,仍然神色平静。
她心底的惴惴到了谷底,欢快的语气也快要没法继续下去。
走廊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零星几个各班的值日生,教学楼还亮着灯的只有初三的那栋,临近中考,要比他们低年级多上两个小时晚自习。
夕阳偏晚,暮色像凝固的颜料,对面那栋初三的教学楼灯影憧憧,似冷焰鬼魅,让人无端心慌。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觉得,他的平静让人不知道怎么应对。
明明从小到大那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沉过一次脸,哪怕是最不知轻重的时候,她捧着一罐折纸星星众目睽睽的送给他,让他当众为难的时候,也是好好脾气的叫着江同学。他的性格太好,温柔到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感到难堪,即使是当初被人当着面骂,他也一点眉头都没皱,他的脾气好到让人觉得即使犯天大的错也会被他原谅。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她在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他在身侧安静的听,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他此时的平静也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她却不安到说不下去。
察觉到她停了嘴,他侧过头看向她,“然后呢,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那个。”听到他忽然开口,她连忙反应跟上,“没有然后了,讲完了。那个——”
她又试图找话题把气氛掩盖过去,指着对面初三还在亮着灯的教学楼说道:“初三好辛苦哦,每天还要上晚自习,明年就要轮到我受苦了。”
显然是没话找话的聊下去,他也认真的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回应道:“是很辛苦,但是如果想考上好的学校,这点辛苦可能还远远不够。”
“……哦,嗯,好像是。”
“在想什么?”他问。
“……”
她只迟疑这一秒没有开口,林嘉远已经侧头笑着看她,“江同学,今天怎么了,说话这么犹豫,这可不像你。”
她低着头,在看自己的脚尖,傍晚的暮色很沉,风起时摇曳的树影也在地面上拓成凝固的颜色。
风吹得发丝拂过耳根很痒。
迟疑片刻,她才吞吐说道:“下午……我怕惹你不高兴了。”
她说得模糊,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从回头看到林嘉远的那一瞬间,有一种做错了事的心虚感。
她犹豫了很久,觉得自己好像该解释道歉,可是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到底是错在了哪里。
所以最终吞吞吐吐,她还是只说了帮别人给他带东西那回事。
闻言,林嘉远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什么都不懂,我跟你生什么气。”
“……?”
“江同学,高中有喜欢的学校吗?”
她挠挠头,“学校,我都不喜欢。”
“但是总要继续上学的吧。”
她顿时苦恼了起来,整张脸写满了不情愿。
然后林嘉远又说道:“你不问问我吗?”
她怔了一下,望着林嘉远的侧脸。
他仍然平视着前方,好像只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闲聊。那一瞬的突兀感仿佛是她的错觉,可是开口,让人忽然不知所措。
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林嘉远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让她问的时候吗,他从来都是听,听她说的一切。
“你肯定会考上市里最好的一中吧……”说到这里,有点垂头丧气。
他的成绩那么好。
她垮着脸可怜兮兮地说:“要是我也能考上一中就好了。”
“会的。”他语气温和。
她觉得只是安慰,仍在垂头丧气。
“江同学,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次我也会相信你。”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糖放到她的手上,那模样跟小学的时候她考了高分去找他分享一模一样,他的身上随时都能摸出糖。
她从小就喜欢糖,往往一给她糖就原形毕露,什么事都抛之脑后。
她看着手心里突然又出现的糖,果然刚刚还垂头丧气的脸瞬间扯开笑容,“你身上怎么还有糖啊,还没有吃完吗?”
“嗯,买的有点多,没吃完。”
“你也喜欢这个口味吗?”
她剥开糖纸丢进嘴里,说话时都鼓着腮帮子模糊不清,眼睛却顿时弯弯像月牙。
他说,“有人喜欢吃。”
“那个人真有品味,我也觉得这个口味是最好吃的!”
他没再说话,一言一行都如往常一样,到了下车的公交车站,跟她道别,而后又在第二天见。
朝来暮去,周而复始,那本该是她人生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可是后来再回想起这一天,想到的却不是那些寻常里他温和的语气、带笑的眉眼,而是那天暮色沉沉的夕阳,浓郁的颜色本应该是鲜艳的,落在他的背脊上却无端显得寂寞。
那时候再去一寸一寸回忆从前,才明白其实在很多个时候,她都离林嘉远那么近过。少年的早熟只能沉默,而她无忧无虑迟缓的长大,永远在与他交错。
那个学期上完就是初三,她也终于成为了那栋灯火憧憧的教学楼里的一员,一天接一天砖块般发下来的试题和卷子做到让人抓狂。
尤其是每次模拟考试考完,看到年级总排名上名列前茅的林嘉远,格外的让人垂头丧气。
不过由于换了教学楼,搬了新的教室,不再像之前那样跟他隔着上下楼,他的教室就在楼梯旁边,上楼梯后都会在他班级门口路过。
每次路过都会从门口看一眼林嘉远,他有时候安静坐在座位上看书做题,有时候在黑板上帮老师提前写板书抄题,有时候在提前帮老师调整投影仪,有时候是在发试卷和作业。
他的座位永远在第一排,像他永远名列前茅的成绩一样,一眼过去就能看见。
从他的班级门口路过,她会朝着里面喊一句林嘉远,然后在他转过头之前飞速的躲回楼梯拐角。
偷偷看着他从教室出来,他的手里还拿着在写板书的粉笔,左右看了一眼,而后径直朝着她躲藏的楼梯拐角走过来。
面对面抓了个正着,他依然温和平静,只是神色里多了些无奈,对于她这些从小幼稚到大的把戏习以为常,“课间特意过来玩捉迷藏吗?”
一点悬念都没有,她还觉得挺没劲,瘪了瘪嘴说道:“你就不能有一次找不到我吗?”
“我不会找不到你。”
“可是这样让我好没成就感。”她说着还觉得有点委屈。
一脸幼稚的小孩模样。
林嘉远说道:“明天就是模拟考,我给你划的重点都背完了吗?”
“那个——”她立马左顾右盼,转头就跑,“我回教室了,放学见。”
她落荒而逃,都是心虚。
林嘉远则在身后眼尾弯着笑。
“江同学。”
她闻声回头,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没问题的,不用太担心。”
林嘉远的一句话,比什么都好用,她冲他比了个耶就飞快跑回教室,找出明天模拟考还没复习完的重点埋头复习。
头顶的电风扇转得让人昏头,时间也在那一年飞快转过,因为在那个年纪,她的烦恼无非是作业写不完和考试怎么办。
虽然学得焦头烂额,但总归都在正道上,每回模拟考完拿回成绩,她妈妈都能高兴得给她做一顿大鸡腿,生怕她学习太辛苦,往她碗里夹鸡腿的时候还劝道:“弥弥啊,你也别太大压力,有学上就行了,你看你这都瘦了。”
她看着自己上称增长的那五斤,很怀疑她妈的那句瘦了是从何得来。
不过她成绩越来越好,她妈牌桌上跟人搓麻将都面上有光许多,笑得合不拢嘴,说着弥弥从小跟个野丫头似的,半点不让人省心,我也没指望她能考多好,然后转头回家就给她做鸡腿,吃完那顿,估计又得胖几斤。
整个初三,她在翻不完的书和林嘉远给她划的重点中度过,每次一发成绩,第一个就去看林嘉远考了多少,看着自己和林嘉远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转头就跑去跟林嘉远报喜。
他的兜里永远是她喜欢吃的糖,像小学那时候举着高分的卷子跑去隔壁找他分享一样,他眉眼温和的拿出她最喜欢的糖,哄小孩的招数一成不变,偏偏她还是吃哄小孩的这一套,庆幸着以为林嘉远跟自己一样喜欢吃糖。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下来,她的分数已经满打满算能考上一中。
放学回家的路上,说到这个仍然是眉飞色舞。
晚自习放学后的夜色如幕,路灯明亮,飞蛾在光线下缭绕,她在路灯下每一步都蹦蹦跳跳,往前跳了几步转回头,林嘉远仍然拎着书包慢慢走在身后。
路灯的光线清白如月,勾勒着少年瘦瘦高高的轮廓,他的皮肤很白,像不近人情的月亮,可她回头看见的林嘉远眉眼温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看着她天真快乐的背影,眼里是彼时她还看不懂的纵容。
见她停下来回头到他身边,他低头问着:“怎么了?”
她摇头晃脑,掰着指头满打满算着以后的事,“我在想啊,我要是考上一中,我妈肯定特别高兴,到时候说不定可以求她给我买个手机,暑假顿顿给我做鸡腿,我一个暑假在家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看电视就看电视。”
她的追求就这么多,一目了然,无忧无虑。
他闻言很轻地笑了一下,“嗯。”
公交车从他们的身侧经过,慢慢悠悠即将停靠站牌,她看见后拔腿就追,回头不忘催林嘉远快点。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夏的风,夜幕里的路灯,川流不息的街道,周而复始的人生。
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一张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林嘉远走在身侧温和的什么都听,灯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也会变得慢慢,那时候没有想过什么以后,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作业和考卷,那就是她和林嘉远最好的时候。
因为那年她如愿考上了一中,整个暑假如她期望那样过得不知时间为何物,满心欢喜的等着开学迎接高中生活,可是开学却没有再见到林嘉远。
那时候还走在身侧的林嘉远,也再也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