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访东宫

晨起,萧祁简单地洗漱,用膳之后,就直奔柔仪殿。

虽然昨夜睡前宋秋觅对他的态度冷淡,但白日里她的一颦一笑却回荡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夜里回去之后细思了大半夜,越想越觉得,宋秋觅或许对他的态度已经松动了,只不过碍着面子以及先前的情绪,还无法完全原谅他,偶然闹一些小娘子的脾气,所以才会喜怒无常。

越是这样,他就越得去哄着,哪怕她给他冷脸也好,都要让她看到他的决心和毅力,女人的心,再冷,只要时间够长,总有捂化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萧祁有些躁乱的心总算安定了不少。

他加快了脚步,却在半路上,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祁眉头皱起,面露不悦,“本宫记得,这里靠近太子妃的寝宫,与你的住处相距甚远。”

他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出现在这里的宋霜眠,语气说不上好。

宋霜眠心中一紧,干笑着对萧祁道:“殿下怎么这样说呢,妾身只不过是晨昏定省,按礼拜见太子妃罢了。”

昨日从宋府回去,临别前母亲的叮嘱久久回旋,母亲让她抓紧时间怀上皇嗣,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有多难。

萧祁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吃错了药,总是想着法子避开她,让她连单独见上他一面,都难上加难。

她夜里为此殚精竭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终于在临睡前想到了一个主意。

——在丽政殿通往柔仪殿的路上等着,总有一天能偶遇到萧祁。

虽然听起来就很卑微,只能在萧祁去见别的女人的路上才能看到他,但——只要能达到目的,拉下面子也还尚能忍受。

可宋霜眠没想到自己的目的达成得这么快,以至于她都无法生出喜悦,只剩下酸溜溜的心情。

萧祁是有多离不开宋秋觅,才会在昨日将将分离,今日一早又迫不及待地去见她。

看他那脚下生风的样子,好似前方是十万火急的军报,或是他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宋霜眠心下疼痛,面上却还得维持着勉强的微笑,低头对萧祁道:“请殿下允许妾身和殿下一同去吧。”

萧祁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与其让她私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跑去见宋秋觅,还不如和他一起去,至少她的言行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不会造成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于是他松了口风:“那你就跟在后面,待会到了,少说话。”

他的最后一句话有着轻微的警告之意,宋霜眠的嘴唇颤了颤,终究还是没有多说。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到了柔仪殿前,刚欲让人通报进去,却被门口的宫人拦了下来。

尺素个子很高,挡在门口,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倒还真有了几分气势:“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夜里发起了热,此时正在安心休养,实在没有精力来迎接您,您请回吧。”

若说这柔仪殿阖宫上下,谁最讨厌萧祁,一定有尺素一份,作为宋秋觅身边的两位贴身侍女之一,相比于成熟稳重的彩笺,她性子更为活泼,也更加爱憎分明。

从前,宋秋觅还未出嫁时,因萧祁地位高贵,在世人面前又很给宋秋觅脸面,她算是对这位未来的姑爷最热切的一个。

可如今,时过境迁,她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的她本该留在宋秋觅身边和彩笺一起照顾,但听见人报萧祁来了,她当即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打算亲自将他拦在门口。

萧祁自然感觉到了尺素对他不善的态度,与从前每次笑脸迎他可谓是天壤之别,只是这种的变化的缘由他就理亏,这一刻听到宋秋觅病了,更是顾不上这种细枝末节。

他一下就站不住了,声音都拔高了两度:“你说太子妃病了,现在怎么样,可有什么别的症状,严不严重,可有延请太医?”

“……不行,本宫要进去亲自探看。”

萧祁一连串地说了一堆话,声音里染着明显的焦急,说罢便要往内走,却再次被尺素伸手挡下。

“太子殿下。”尺素声音微重了几分,“不是奴婢不愿让您进去,而是太子妃娘娘此时身子虚弱,不愿意见任何人。”

如果这是宋秋觅的意愿……萧祁难得犹豫了起来,他想见到她,但是也不愿违逆她,惹了她心烦。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宋霜眠突然出声了:“殿下,妾身听起来,太子妃娘娘好像病得很严重,既然殿下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若是情况不好,也好早点请院判大人诊治。”

宋霜眠这样说,自然不是为了宋秋觅好,而是她压根就怀疑,宋秋觅根本没病,或者是病得不重,然后以此为理由,博取萧祁的怜惜。若是萧祁真的进去看了,反倒是露馅了。

她记得,以前还未出嫁的时候,有两次萧祁本与她在外面游玩,相谈甚欢,却突然被赶来的小厮打断了美好光景。

只见小厮在萧祁耳边低语两句,他就神色大变,骤然起身,转头对她道:“阿觅生病了,本宫要去看她,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待会自己回去,本宫就不管你了。”

宋霜眠那时咬着唇,很是幽怨与委屈:“殿下,或许……姐姐病得并不重呢?”

萧祁却摇了摇头,已经抬步欲走:“阿觅自幼身体就不好,爹娘也去得早,真正疼她的人不多,她一个人生病,本宫实在不放心。”

于是宋霜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祁渐行渐远的背影。

之前事后,她也没见宋秋觅病势沉重,十天半月起不来床,反而是两三天过去,就很快恢复如初,那时她就怀疑宋秋觅是装的,只是想让萧祁多去心疼她。

这次宋霜眠怀疑宋秋觅是故技重施,一想到这种可能,她便越发想进去亲自揭发她,好让萧祁知道,他心中神女一般的人物也并非白璧无瑕。

她这么一说,萧祁心中的焦急担忧立马压过了担心被宋秋觅责怪的情绪,面色一沉,对尺素道:“你可知你拦的是谁,太子妃是本宫的妻子,本宫总要亲自确认一番,才能安心,本宫念你是她身边得用的侍女,这次就不追究你的冒犯了,还不快让开!”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厉色。

尺素自知自己拦不住了,只能冷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了殿门的路。

萧祁脚步匆匆,这次没人敢拦他,他一路就疾行到了宋秋觅的寝殿,当推开房门,看到躺在床上的病弱苍白的女子时,他忍不住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雕花木床前,笼着如云雾一般的轻纱,少女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微阖,脸色苍白,嘴唇失去了血色,唯有额头染着绯红之色。

她安静地在那里,仿佛连呼吸也消失了般。

从前宋秋觅也生病过,但萧祁从未见过这般虚弱病重的她。

萧祁颤抖着手拨开纱帐,伸手向前欲抚上她的额头,却在触摸到她肌肤的前一刻,宋秋觅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在病中,但她的眸光仍然很澄澈,澄澈到清冷,就那么没有什么情绪地看着他的手。

萧祁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手停在了半空,片刻过后讪讪地收了回来,声音有些不连贯:“阿觅……你总算是醒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宋秋觅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身后。

萧祁亦一起转头回望,径直映入了宋霜眠的身影。

他的脸上一下子火辣辣的,仿佛遇到了什么难堪的事情,半晌憋出来一句:“太子妃病着,你在这干站着作甚,身为嫔妾,不是应该尽心侍奉主母?”

萧祁的目光胡乱往旁侧一撇,看着有宫人拿着药材,从门口经过,立马说道:“你亲自去看着煎药,务必尽心尽力,出了什么差错,本宫唯你是问。”

宋霜眠被他这么一通质问,一下子懵在了原地。

方才萧祁在前面走得快,她险些跟不上,好不容易到了寝殿,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被他这么劈头盖脸地一番责问。

她是招谁惹谁了?宋秋觅都没有说什么,萧祁倒是先上赶着送殷勤了。

她心下憋屈,好不容易见一次萧祁,不但没有说上什么话,还让宋秋觅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给吸走了,一路小跑跟着到了寝殿门口,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就被打发去煎药了。

宋霜眠站在这里,隔着距离,只能隐约看到宋秋觅的脸,哪看得出来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就算是真病,不就最多是个风寒吗,至于萧祁这般大动干戈?!

但此时周围人都看着,又是在宋秋觅的寝殿中,她要是不去,萧祁现在也不向着她,明早关于她不敬主母的言论就要传遍整个宫闱。

宋霜眠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强行将这口气咽下去,不情不愿地福身道:“谨遵殿下谕旨,妾身这就去监督他们煎药。”

宋霜眠的背影渐渐消失后,萧祁才敢重新转过头来,看着宋秋觅,语气放柔了很多:“昨日就让你小心点身子,你不听,这下可好了,生病了难受的还是自己。”

他语气关怀,声音温柔,期待着看向宋秋觅,希望她能看在此刻他的心意上,对他有所回应。

可他耐心地等了半晌,宋秋觅才在他殷切的目光中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十分敷衍。

萧祁有些失落,但他又在心里马上给自己找补,或许是她生了病,精力不济,不能强求。

他沉浸在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世界里,只可惜马上就被打破了,他的耳畔忽传来宋秋觅轻轻的声音:“殿下确定让她去熬药?”

萧祁从思绪中回过神,疑惑出声:“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尔后他发现宋秋觅用一种难懂的目光看着他:“殿下不知道宋侧妃有腿疾,不能久站?”

因自幼与宋霜眠一起在府中长大,她是知道她幼时摔断过腿,休养了好久,后来也留下了潮湿天气会疼痛以及不能久站的后遗症。如果要去煎药,就算是监督,也要时不时地站起身查看进展,观察火候。

她本以为,萧祁也知道。

萧祁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说这个,本宫早就知晓了,不过看她日常也没有什么影响,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病着,才是要紧,怎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

他的面上显现了一丝嗔怪的神色:“你啊,就是心善,对她,也是这般。”

宋秋觅静静地垂下眸子,没有多说。

她方才也不是为了关心宋霜眠,只是,她本以为萧祁既能特地隐瞒她好久,悄悄将宋霜眠一同纳入宫,又能在新婚夜抛下她,去陪宋霜眠,多少对她有几分爱重。

却不曾想……

这般想来,萧祁曾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更是淡了几分,那个昔日里俊秀年轻的贵公子的影子,已经快黯淡到消失了。

一句话,从来都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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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霜眠站在药房里,从前在宋家养尊处优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堂堂国公府嫡女,竟然有一天要沦落到这等地步。

替人煎药也就算了,还得替她最讨厌的宋秋觅煎药。而且她还得尽心尽力,不能有了差错,否则万一宋秋觅喝了以后出个好歹,她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处,宋霜眠神色一凛,临走前宋秋觅柔柔弱弱的景象映入她的脑海,她会不会……在喝了她煎的药以后故意装不舒服。

宋霜眠吓得手都出来一层汗。

忍不住锁眉盯着煎药的宫人,越看越觉得笨手笨脚的,不耐烦地夺过宫人手中扇风的扇子,亲自到了跟前扇着火,还回头责问:“瞧你这没力气的,像没吃饭一般,回头药没煎好,第一个就拿你发问。”

宫人战战兢兢,站在旁侧,不敢吱声,干脆就让宋霜眠自己掌着药壶了。

站久了,宋霜眠感觉小腿的旧伤处传来钝钝的痛意,可她才一坐下,又感觉那火烧得旺了些,惊得她赶紧跳起来。

这样来来回回过了一个半时辰,中间累得受不了也让宫人帮忙煎过,但是她作为监督的人,哪怕在这时,眼睛也不敢放过药壶,十分耗费精神。

等药终于煎好后,宋霜眠算是精疲力尽了,她自幼娇生惯养,体力本来就不好。

但她终于以为自己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又有几个内侍从门外端过来一盘盘的药材,在她瞠目结舌的神情中摆在了她的面前。

内侍低头恭敬道:“侧妃娘娘,这些都是要煎的药,辛苦您了。”

宋霜眠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药材:“怎还有这么多?”

内侍闻言耐心回答:“太子妃娘娘这次病来得急,殿下不放心就让太医多开了几味药,有祛寒的,有滋补的,有调和血气的……方才煎好的药是赶着去送给娘娘喝,才缩短了时间,先服下去起点效用,这回上来的才是正经的药。”

宋霜眠十分想骂人,但此时在宋秋觅殿中,不是她的地盘,门外或许还有殿下的人,她得维持温良贤淑的形象,于是生生地压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行吧,你就放在这,本宫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今日是真的傻,想不开非要跟着来,以至于现在只能忍受着药房里的烟熏和炙热的火气,偶尔还会被药味熏腾呛得流眼泪。

但是由不得她,宋霜眠便只能煎着一味又一味的药,煎到天色暗沉,才煎到最后一味。

又过了好久,她早已麻木在了这寂静无聊的空气中,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内侍高昂尖细的声音:“圣上驾到——”

宋霜眠浑身一震,差点从椅子上歪倒下来,她茫然地起身,脑子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圣上为什么会来,就听见门外宫人来往的脚步时在一瞬间全然消失了。

随即而来的是整齐划一的跪地声,沉闷地响彻空间,顺着门外传导而来,仿佛重击在她的心上。

宋霜眠脑子反应过来,立即朝着门口跑去,可惜跑得太急,跌在了地上,她又连跪带爬地往外而去。

任何人都没有胆量,敢无视帝王的驾临,哪怕他只是经过,不停留一瞬。

宋霜眠爬跪着到了门口,她的左右还跪着很多其他的宫人,皆已低眉敛目,不敢抬头。

药房靠近柔仪殿门口,从外而来的人最先要经过此处,宋霜眠方才在药房里面,听到通报声时,帝王就已往这边来了,加之她僵了片刻,耽误了会时间,挪到门前时,帝王的身影已在前方转角处显现。

她来不及像其他宫人那样低头,血液又仿佛被寒风冻结一般,身子不听使唤,竟那么直愣愣地,望见了走过来的帝王的眼眸。

那是一双寒潭深海一般幽邃的眼睛,此刻好像有风暴在深处酝酿,令人触之即惧,再往里望去,仿佛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西北边塞上终年不化的冰原,反着寒光的霜刃,以及浓稠血液干涸后,暗沉深红的锈迹。

宋霜眠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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