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掌家

苔枝缀玉,数萼初含雪。

京城人皆知城外梅庄暖水催寒花,从后山上引下的温泉水生着氤氲,遮挡了那些想要上山一睹满园红梅之人探究的目光。

沈戎河背脊直挺立于窗前,他从前并不喜梅花,也不像那文人骚客一般咏叹赞美。

只是多年来在那荒芜的北疆雪域上,也只有这花是唯一的亮色了。

窗台下的红梅树被寒风裹挟着不情愿的掉落一朵,男人伸出手接了,却又顷刻用力碾碎那落红。

男人垂首看着散碎的花瓣,面上神色莫名。

当年便查到岑家抄家时少了个奶母子,许是卷了钱财逃走了。

待他派人寻到那奶娘的弟弟,那人只说自己姐姐是回过家,带着个小姑娘撇下银钱又匆匆离去,那时他便疑心是老师的小女儿,这么多年来一只寻找。

老师一生两袖清风,唯有在品茗一道上颇为痴迷,师母西南制茶名门出身,赋闲时常在家自己制茶分给亲友,那味‘青凤髓’名字实在是特殊,也就存了印象。

时隔多年再提及这味茶,沈戎河只期盼着那人真的是岑舒。

当年不曾护住褚岑两家,如今至少也要帮老师保住一丝血脉。

沈戎河眸中阴沉,这些年一直派人暗中查着,但他远在北疆鞭长莫及,难保不会泄露了消息,此事不能着急,须得探查清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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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府内,虞娘快步回到萱椿阁,廖文茵正抬脚往外走,身后栾叶跟着手中还取着一串府上的大钥匙。

少女裹着赤色羽纱面鹤氅,领子上铺着厚厚的翻毛,白净的脸蛋几乎要埋在其中,她甚少穿这样的艳色,在这皑皑的雪地中显得格外惹眼。

派去接姑母一家的人递信回来说是午后便能入城,正好她自掌家还未盘点过库房,今日齐归置一番再取些东西装置新打点的院子。

从前顾霜岚在时,库房钥匙是她与钟叔一人一把,便于前院打点和内宅归拢。

后来白雉掌家,自己捏在手中一把,另一个则是给了她院里头的管事嬷嬷。

廖文茵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声问身后有没有将人带来,栾叶低声应了。

几个健壮婆子压着一个嬷嬷已经候在库房门口,待廖文茵几人到时,那婆子嘴里被堵着破布,还在呜呜哝哝的不知咒骂些什么。

虞娘示意放开她,那婆子便开始对着廖文茵哭天抢地的喊,

“夫人啊,您看看您辛苦养出来的好女儿,趁着您生了病,不但把持着家里,还要害死我们这些老婆子哎——”

廖文茵抬手拦下气不过要上前的几人,在那婆子恨恨的目光下,噙着笑意不紧不慢。

“晏嬷嬷这是说的哪里话,那几个婆子鲁莽,是我叫她们务必要请您来的,您和母亲各持一把钥匙,因着今日盘点库房,便只好请您来与我一道看着些,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她围着手炉,眉眼温润,面上关切和善。

“谁知她们几个粗手粗脚的,就将您这样带过来,可没伤着您吧?”

当主子的这样宽和,那晏婆子也不好在说什么,更何况本就是她心里有发虚不肯过来,那几个婆子没奈何才使了蛮劲将她扯过来。

瞧着众人都没什么异议,廖文茵转身抬眼,整暇以待。

“开库房吧。”

栾叶上前去开了锁,沉重的大门被几个小厮推开,廖文茵信步上前入内。

身后虞娘支使着人抬了一小方桌进去,并两个女使拿着纸墨算盘,瞧着就知大姑娘今日只怕是要好好盘算库房。

晏嬷嬷看着这阵仗,打从心底里打了个寒战。

从前她便反复提醒白雉,对顾氏留下的这一双儿女不可尽信——

别瞧着大姑娘对她再怎样孝顺讨好,那也是从别人肚子里头爬出来的,哪里又比得过自己生的孩子。

何况顾氏的死多少跟白雉有关,难道这大姑娘的心里就真没半分芥蒂吗?

可也不知道为何白雉全然当这些话作耳边风,既不着急自己没有孩子,也不在乎廖文茵的态度,仿佛,

嬷嬷回想着,仿佛她什么都不害怕一样。

自白雉得了那蹊跷的病,晏婆子就疑心此事跟大姑娘脱不开关系,可她见不着白雉,仔细盘查了饮食也无任何异常。

她一个为奴为婢的哪里能空口白牙的诬陷主子,眼瞧着白雉不中用了,自己还有两个跟在白雉身边伺候的女儿,早早就想着要寻条后路了。

今年夏日里雨水颇多,库房里存放的布匹珍玩都是极怕潮气的东西。

白雉曾命人重新将库房修整,砌了椒泥墙刷上新桐油,这屋子里的味道很是难闻,廖文茵捏着帕子,身后虞娘拿着库房单子一一核对。

“小姐——”虞娘细细查验一遍下来,端着一木匣子到廖文茵身边来。

“这里少了一个铺面房契,并三匹云锻,旁的银票之类还得那边查算之后才行。”

廖文茵略略翻过那沓子房地契,似笑非笑的往门口看过去。

那边晏婆子两股战战,几乎要站立不住,却也不敢承认,硬着头皮,

“老奴也不知怎么会少了这些东西啊,许是夫人自己私下取了裁制衣服没过帐,至于那房契——”

廖文茵也不打断她,静静看着她争辩,待她面上发虚冒汗说不下去时,才袅袅颦颦开口。

“那铺子在南府东街上,不大,卖些水粉胭脂之类也是一笔收入,而且你眼光很好,我记得那云锦还是去年宫内赏赐,拢共就五匹,你们母女三人倒是能裁一件好衣裳。”

再看那晏婆子面色颓然,喃喃道:“你,你是如何得知的,那铺面分明——”

“分明你做的隐蔽,那铺子又那么小,向来不起眼,旁人就算差起账来,也很难注意这么个不打紧的房契,”廖文茵面上笑着,话中冷意明显。

少女直起身,打量着这院中众人,眼神划过却无人敢与之对视。

“你们是打量着夫人病了,这府上内宅里头也没个主事儿的人了,就想着糊弄我,却是打错了主意,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在这府上一日,就谁都别想再生什么事端出来。”

廖文茵待下人素来温厚,即或有那犯了错的也大都小惩大诫便罢,今日骤然见她发了怒,倒叫所有人一时间大气不敢喘。

“小姐,银票和钱庄账目都查算好了,有数十两左右出入。”

水至清则无鱼,在这偌大的廖府,这里克扣一分那边少个几厘也属正常。

今日目的已经达到,廖文茵自然也不会拿这些许银两上纲上线。

随意挑了些赏玩物什叫他们拿着摆置到澹容阁去,廖文茵转头看着已瘫软在地的晏婆子,冷笑道:“你倒乖觉。”

晏婆子打着颤,府上库房的银票皆是数额不小,拿出去用也是引人注目,想去钱庄兑又恐惹人生疑,她也不敢做的太明显。

派人去将这母女三人的身契拿来,晏婆子吓得涕泗流了一脸。

她们娘仨个签的都是死契,命都给捏在人家手里头。

“大姑娘,大姑娘!老奴自知不可饶恕,可是晏姿晏荭她两个对这些事情都毫不知情,看在她们还算中用,求求姑娘留她们在院里伺候夫人吧,再不济将她们罚了去前院做些苦力也行啊——”

晏婆子哭着跪着往前爬,想要伸手拽廖文茵的外氅。

却听见廖文茵那一贯的轻声细语,语气温柔。

“祸不及子女前提是惠不及子女,难道嬷嬷每日往家赚了这么多钱她们不知晓吗,那云锦她们也是见过的吧?”

发落了每人打了三十杖,那笞杖长三尺五寸,大头阔不过二寸,几板下去就皮开肉绽,连最壮实的汉子都撑不过十几下,遑论这老弱女子了。

人人心知她母女几个怕是活不成了,便有人嘀咕说从前也不见大姑娘这样严苛,如今倒是掌家做主了,这样不给人活路。

廖文茵自是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从前白雉掌家还算有手段,如今看着她拿了钥匙,觉着她年轻不会理事,那些不安分的,倚老卖老的,偷奸耍滑的牛鬼蛇神也就都出来了。

天上好似又开始飘雪了,虞娘在身后给她撑着伞,踩雪发出细微的声音掩盖不住前院的杖刑声、哭嚎声。

“姑娘此番是一举三得,咱们也算是清静些。”

似乎是觉得冻耳朵,少女缩了缩脖子,往绒领里又埋了埋,垂下眼睫,状似关忧叹气。

“父亲整日为政务烦忧,府上却还有人总拿琐事去叫他心烦,若不能为父母解忧,岂不是我这做女儿的不孝?又让我掌家理事,那自然也不能辜负父亲的信任才是。”

晏姿心里头不安分,与她母亲一样觉得是廖文茵害了她主子,眼里心里都盯着萱椿阁,还到廖喈那里搬弄是非。

正巧今日一并处置了她们,白雉那里更没了碍手碍脚的人。

回到屋子里,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便有人来传信儿。

“姑娘,大姑小姐一家来了,已到府上了,大人说叫您去前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