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坟场变得泥糊糊、污糟糟。坟场西南方向的荒原和埃及路相接的地方有一道拱门,伯蒂正躲在这道拱门下看书。这儿很隐蔽,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谁都找不到他。
“该死!”小路上传来一声没好气的怒吼,“你个该死的王八蛋!等我抓到你——我就,我就让你后悔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伯蒂叹了口气,放下书,探出身子,看到萨克雷·波林格(1720—1734,上面那位之子)正重重地跺着地,沿着湿滑的小路走来。
萨克雷·波林格是个大男孩。他在十四岁时去世,在刚成为一位粉刷匠的学徒不久之后:师父给了他八枚铜板,告诉他买不到半加仑红白相间的颜料来漆理发店的柱子就不许回来。
在一月的那个泥泞的早晨,萨克雷在小镇里像皮球一样被整整踢了五个小时,每进一家店,他都要先被嘲讽一番,再被轰到下一家。等意识到大伙儿都在耍他时,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中风了。一周后,他去世了,临死前他仍愤怒地瞪着其他学徒乃至师父霍利宾先生。当霍利宾先生还是个学徒时,他受过的苦可比这难熬多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
萨克雷·波林格就这么在暴怒中去世了,入土时他的手里抓着一本《鲁滨孙漂流记》,这是他母亲的要求。他的陪葬品还有一枚带缺口的六便士银币、他生前穿过的衣服和他的所有家当。他大声咆哮:“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快出来,为你的偷窃行径付出代价!你个小毛贼!”
伯蒂合上书:“我不是个贼,萨克雷,我只是向你借一下而已。我保证一看完就还给你。”
萨克雷抬起头,看到伯蒂倚在古埃及冥神奥西里斯的雕像后头,说:“我警告过你不能拿的!”
伯蒂叹了口气:“可这儿的书太少了。现在故事正要到精彩的部分,他发现了一个脚印,不是他自己的,这意味着岛上还有别的人!”
“那是我的书。”萨克雷·波林格的语气不容商量,“还给我。”
伯蒂本想和他大吵一架,至少也要据理力争,可一看到萨克雷受伤的表情,他就心软了。他从拱门一侧爬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萨克雷面前,把书递给萨克雷。“给你。”
萨克雷一把抓过书,瞪着伯蒂。
“我可以读给你听。”伯蒂说。
“你滚吧,猪头!”萨克雷举起拳头直击伯蒂的耳朵。
拳耳相接,耳朵一阵刺痛,不过从萨克雷揪紧的脸看来,恐怕他的拳头也一样疼吧。
萨克雷咚咚咚地走下山路。伯蒂看着他走远,耳朵疼,眼睛也疼。他在雨幕中穿过不太好走的常春藤小道,不小心滑了一跤,擦破了膝盖,磨破了牛仔裤。
墙边有一片杨柳林。伯蒂走得急,差点撞上尤菲米娅·霍斯福尔小姐和汤姆·桑兹先生。他俩在一起很久了。汤姆五百多年前就死了,他的墓碑久经日晒雨淋,早已残破不堪。他生活在英法百年战争时期,而尤菲米娅(1861—1883,她与天使共眠)死于维多利亚时期,那时坟场已经扩建,成了一个成功运转五十多年的商业项目。尤菲米娅拥有一整座墓园,在杨柳路边的一扇黑门后面。她与汤姆虽生于不同年代,可这丝毫没影响到他俩的深厚感情。
“你得慢点走,小伯蒂。”汤姆说,“你会受伤的。”
“你已经受伤了。”尤菲米娅说,“哦,亲爱的。我想你妈妈一定会数落你的,你这裤子可不好缝补。”
“哦,是我太不小心了。”伯蒂说。
“还有,你的监护人正在找你。”汤姆说。
伯蒂仰望灰色的天空:“可天还没黑。”
“他早起了。”汤姆说,“他和我们说,如果见到你,就转告说他想见你。”
伯蒂点点头。
“小约翰纪念碑那边,密林里的榛子成熟了。”汤姆边说边温柔地笑了笑,像是想让伯蒂的心情放松一些。
“谢谢你。”伯蒂说罢匆匆跑进雨中,沿着弯曲的小路跑向坟场的低坡,来到老教堂前面。
老教堂的门开着,不喜欢雨也不喜欢日光残照的赛拉斯正立于教堂里的阴影之中。
“我听说你在找我。”伯蒂说。
“对。”赛拉斯说,“你好像把裤子弄破了。”
“我是跑过来的。”伯蒂说,“我和萨克雷·波林格吵架了。我想看他的书《鲁滨孙漂流记》。这本书讲了一个男人乘船出海,船是能在海上前行的东西,而海是一个特别大的水塘,接着他乘坐的船失事了,他只身漂流到一座岛上,岛是大海里你能站脚的地方,然后——”
“伯蒂,十一年了,你和我们在一起已经十一年了。”赛拉斯说。
“没错。”伯蒂说,“你说十一年就十一年。”
赛拉斯低头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男孩很瘦,鼠灰色的头发已随年龄的增长而慢慢变深。
老教堂里影影绰绰。
“我想,”赛拉斯说,“是时候和你聊一聊你的来历了。”
伯蒂深吸一口气,说:“没必要现在就说,你不想说就别说了。”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可心脏却在怦怦直跳。
一片寂静,只剩下啪嗒啪嗒的雨声和排水管里的水流声。漫长的寂静让伯蒂按捺不住。
赛拉斯说:“你知道,你是不同的。你是活人。我们接纳了你,应该说是他们接纳了你,而我同意做你的监护人。”
伯蒂沉默。
赛拉斯用天鹅绒般的嗓音继续说:“你有父母,有一个姐姐。他们被杀害了。你本来也会被杀死,但你因为运气以及欧文斯夫妇的介入而幸免于难。”
“还因为你。”伯蒂说。几年来,他已经听过好多人讲述那一夜的事,有些人还是亲历者。那一夜对坟场来说是个非凡的夜晚。
赛拉斯说:“我想在外界,那个杀死你家人的人仍在找你,仍想杀了你。”
伯蒂耸了耸肩:“那又如何?不就是死吗?我是说,我最好的朋友全是死人啊。”
“没错。”赛拉斯犹豫了,“他们的确是死人,而且大体也与这个世界没有了联系。可你不同,你还活着,伯蒂。这意味着你有无限的潜能。你什么事都能做,什么东西都能创造,什么梦想都能挑战。如果你想要改变世界,世界就会因你而改变。这就是潜能。可你一死,潜能就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有所成就,有所突破,还在世间留下了你的名字。你可能会被埋在这里,甚至还能行走,可你没了潜能。”
伯蒂思考了一下这番话,听上去句句在理,不过他也想到了例外,比如欧文斯夫妇收养了他这件事。但死者和活人形同陌路,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即使他的感情天平更倾向于死者。
“那你呢?”伯蒂问。
“我怎么?”
“你不是活人吧。你云游四方,做这做那。”
“嗯。”赛拉斯说,“我就是我,不是其他的什么。如你所说,我不是活人。如果我结束了这种状态,我就不复存在了。我这类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你听懂了吗?”
“没太懂。”
赛拉斯叹了口气。雨已经停了,朦胧的暮色渐渐变得清润。“伯蒂,我们保护你是出于很多原因。”
“那个伤害我家人的人,那个想杀我的人,你确定他还在外界?”伯蒂问。关于这件事他已经考虑良久,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没错,他还在外界。”
“那样的话,”伯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要去上学。”
赛拉斯向来沉着冷静,即使世界末日来临,他的内心应该依然波澜不惊。可眼下他张大嘴巴,皱起眉头,只吐出两个字:
“什么?”
“我在坟场里学了很多,”伯蒂说,“我会隐身术,我会阴魂不散法,我能打开食尸鬼之门,我还认识星座。可坟场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大海,有岛屿,有失事的船只,还有猪。我是说,外面的世界满是我不了解的东西。这里的老师教了我许多知识,但我需要更多,如果有朝一日我想在外界活下去的话。”
赛拉斯不为所动:“这绝不可能。在这里我们能护你周全,可到了外面怎么办?在外面,什么都可能发生。”
“没错,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潜能’。”伯蒂表示赞同。沉默片刻后,他接着说:“有人杀了我的父母和姐姐。”
“没错。”
“一个男人?”
“对。”
“这意味着,你问错问题了。”
赛拉斯挑起一边眉毛:“怎么说?”
“如果我到了外面的世界,”伯蒂说,“那问题不是谁将保护我,不让他伤害我——”
“不是吗?”
“不是,问题是谁将保护他,不让我伤害他。”
树枝刮擦高塔的窗户,仿佛想钻进去。赛拉斯用刀锋般的指甲掸去衣袖上一片看不见的灰尘,说:“我们会给你找一所学校。”
没人注意到那个男孩,起码一开始没有。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班的。他坐在教室后排中部,不怎么主动回答问题,除非被点名。就算被点名,他的回答也简短乏味,让人扭头就忘。也就是说,他能在他人的意识和记忆中隐去身形。
“你觉得他们一家子信教吗?”柯比先生在教师办公室里问。他正在批改作文。
“谁家?”麦金农夫人问。
“初二(2)班的欧文斯。”
“个子高高,满脸粉刺的那个?”
“我想不是,他身高中等吧。”
麦金农夫人耸了耸肩,问:“他怎么了?”
“他什么都用手写,字非常漂亮,他写的字体以前叫铜板体。”
“这和信不信教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们家没有电脑。”
“然后呢?”
“他还没有手机。”
“我没看出这和信仰有什么关系。”麦金农太太正坐在座位上用钩针钩一条婴儿毯,这并不是特地为谁做的。自从办公室禁烟后,她就开始用钩针编织东西。
柯比先生耸了耸肩,说:“那个孩子很聪明,只是不知道一些常识。还有,学历史时他会编出一些书本上没有的细节。”
“他不知道什么常识?”
柯比先生批完伯蒂的作文,放到一叠作文本上。若眼前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且无关紧要。“常识……”他嘟囔着,转眼就忘了这事,正如同他忘了将伯蒂的名字添到花名册上,如同伯蒂的名字在学校的数据库里搜不到一样。
这个男孩是个模范学生,但大家不知不觉就会忘了他。大多数空闲时间,他不是在英语教室的后方,就是在图书馆。英语教室里有好多排书架,放满了古旧的简装书。图书馆很大,满满的全是书和老旧的扶手椅,他可以在那儿如饥似渴地读书。
连同班同学也无法记住伯蒂,只有伯蒂坐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会想起他。可一旦伯蒂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他这个人也会从他们的脑海中消失,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他,也不需要想到他。如果让初二(2)班的孩子们闭上眼睛,说出班里二十五个男孩女孩的名字,他们不会说出伯蒂。他的存在就像幽灵一样难以捉摸。
当然,他在场时就不一样了。
尼克·法思因,十二岁,但说他十六岁也有人会信。他体格高大,嘴角总挂着奸笑,缺乏想象力。总的来看,他是个讲究实际的家伙,在商店偷东西时极有效率,偶尔还会露出恶霸的一面。他逼迫个头比他小的孩子对他言听计从,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不过呢,他有个朋友,叫莫琳·奎林,大家都叫她莫。莫很瘦小,肤色浅淡,长着淡黄的头发、水汪汪的蓝眼睛和总爱东嗅西探的尖鼻子。尼克喜欢在商店里偷东西,不过告诉他偷什么的是莫。尼克会伤人,会恐吓,但怂恿他去欺负那些人的是莫。莫有时会告诉他,他俩是绝佳拍档。
此时,两人正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分钱。他们制住了八九个初一的孩子,让他们每周上交零花钱。
“那个叫辛格的还没上交零花钱呢。”莫说,“你得去找他。”
“好。”尼克说,“他会乖乖把钱交出来的。”
“他偷了什么?一张CD?”
尼克点点头。
“指出他的不良行径,让他乖乖就范。”莫努力装出侦破疑难案件的电视节目中主持人的腔调。
“小菜一碟。”尼克说,“我们是绝佳拍档。”
“就像蝙蝠侠和罗宾。”莫说。
“莫不如说,更像杰奇医生和海德[1]。”有人接话。那人正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看书,尼克和莫都没注意到他。那人站起身,走出房间。
保罗·辛格正坐在更衣室的窗沿边,双手深深插进口袋,心事重重。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张开,看着手心里的一把硬币,摇了摇头,把手合拢。
“这是尼克和莫在等的钱吗?”有人问。保罗吓了一跳,把钱币撒了一地。
问话的男孩帮他捡起硬币,递给他。男孩年纪比他大,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尼克和莫,你和他们一伙的吗?”保罗问。
男孩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他们很讨厌。”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能给你一点建议。”
“嗯?”
“别给他们钱。”
“说得轻巧。”
“就因为他们勒索你了?”
男孩看向保罗,保罗羞耻地扭开头。
“他们打你,威胁你,逼你到商店给他们偷CD,然后又跟你说,如果你不交出零花钱就去告发你。他们做了什么?拍了你偷东西的过程吗?”
保罗点点头。
“直接说不。”男孩说,“别给他们钱。”
“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还说……”
“告诉他们,你觉得比起一个孩子被逼着去偷CD,警方和校方会更在意有两个孩子胁迫年纪更小的孩子为他们偷东西,还逼迫他们交出零花钱。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再碰你,你就报警。再和他们说,你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下来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比如眼睛被打青了,你的朋友就会把你写好的东西交给学校和警方。”
保罗说:“可……可我做不到。”
“那么只要你还在学校,你就得一直上交零花钱,一直对他俩心怀恐惧。”
保罗想了想,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报警呢?”
“那样也可以。”
“先试试你说的办法。”保罗笑了。不是彻底开怀的笑,但至少他笑了,这是他三周来第一次笑。
就这样,保罗·辛格向尼克解释了他为何不会再给他钱,说完之后扬长而去,留下尼克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拳头捏紧又松开。
第二天,另外五个初一孩子到操场上找到尼克,向他讨要几个月来他们上交的所有零花钱,一分都不能少,不还的话他们就报警。这让尼克极其不爽。
莫说:“是他,是他干的,如果不是他……就凭那些人的榆木脑袋,怎么可能想得出这种办法?我们应该先把他教训一顿,这样一来,其他人就会老实了。”
“谁?”尼克问。
“老是在看书的那个家伙,图书馆那个,鲍勃·欧文斯。”
尼克缓缓点头,然后问:“哪个人?”
“我指给你看。”
伯蒂习惯了待在阴影之中,不被他人注意。当目光会很自然地掠过你时,你就会对落在你身上的视线、朝向你的目光和针对你的关注极其敏锐。如果你在他人的脑海中几乎不存在,却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还紧跟不舍……你自然会别样在意。
他们尾随他离开学校,走上马路,路过拐角的书报亭,穿过铁路桥。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确保身后的两人不会跟丢: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孩和一个面相尖刻的女孩。他走进马路尽头当地教堂后方的一片小小的墓地,在罗迪·佩森和他的妻子安贝拉及第二任妻子波尔图纳(他们长眠于此,等待复活之日)的墓旁等待。
“找的就是你。”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鲍勃·欧文斯,听着,你有大麻烦了。”
“我其实叫伯蒂。”伯蒂看着他们说,“BOD,不是BOB。你们是杰奇和海德。”
“就是你。”女孩说,“你找过那几个初一的孩子。”
“所以我们现在要给你好好上一课。”尼克皮笑肉不笑地说。
“哦,我可喜欢上课了。”伯蒂说,“如果你们专心听课,就不会有心思去敲诈低年级学生的零花钱了。”
尼克皱紧眉头,说:“欧文斯,你死定了。”
伯蒂摇摇头,指了指四周,说:“我没死。死的是他们。”
“谁?”莫问。
“这个地方的人。”伯蒂说,“看吧,我带你们来这里,是为了给你们一个机会——”
“不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尼克说。
“你们来了。”伯蒂说,“我想让你们来这里。我过来了,你们跟着我。一回事。”
莫紧张地四处张望:“你有朋友在这儿?”
伯蒂说:“恐怕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为非作歹,不把其他人当一回事了。别再伤害他人了。”
莫冷冷一笑。“老天啊。”她对尼克说,“揍他。”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伯蒂说。
尼克猛地冲伯蒂出了一拳,却打空了,硬生生地砸在墓碑角上。伯蒂不见了。
“他到哪儿去了?”莫问。尼克正一边咒骂一边甩手。莫环视一圈影影绰绰的墓地,摸不着头脑。“他刚才还在这儿的,你看到了。”
尼克缺乏想象力,也不打算思考:“也许他跑了。”
“他没跑。”莫说,“他只是躲起来了。”莫想象力丰富,向来都是她出点子。现在正值黄昏,教堂墓地阴森可怖,让她的后颈寒毛直竖。“这非常,非常不对劲。”莫的音调陡然拔高,变得惊慌失措,“我们快点离开!”
“我要找到那个小兔崽子。”尼克说,“打得他满地找牙,屁滚尿流。”
莫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似乎有许多阴影在围着她打转。
“尼克,我好害怕。”
恐惧能够传染,谁都难以幸免。有时,一旦有人说出自己害怕,恐惧就会变得真实。一开始只有莫害怕,现在尼克也害怕了。
尼克什么都没说,拔腿就跑,莫紧跟其后。他们跑向活人的世界。街灯亮了起来,将黄昏变为夜晚,将阴影之处变为黑暗之境,在那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们跑啊跑,直到跑到尼克的家。进屋后,他们将所有灯开得大亮。莫给母亲打电话,哭着让母亲开车来接她。尽管她家离这里很近,但那一夜,她不敢自己走回家。
伯蒂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真是大快人心啊。
“干得不错。”有人在伯蒂身后说,是个穿白衣的高个子女人,“先是漂亮的隐身术,再是巧妙的恐惧术。”
“谢谢。”伯蒂说,“我还从没在活人身上施展过恐惧术呢。我是说,我只知道理论,不过……”
“干得漂亮。”女人开心地说,“我叫安贝拉·佩森。”
“我叫伯蒂,诺伯蒂·欧文斯。”
“你是那个活人男孩?山坡上大坟场里的那个?”
“嗯。”伯蒂还没意识到坟场外也有人认识他。安贝拉敲了敲坟墓侧面:“罗迪、波尔图纳,快出来瞧瞧谁来了。”
这下,一共三人围了上来。安贝拉向两人介绍伯蒂。伯蒂行礼致意:“我很荣幸。”他知道如何礼貌地问候九百年来任何时代的人。
“欧文斯先生吓跑了一些坏孩子。他们活该。”安贝拉解释道。
“干得好。”罗迪·佩森说,“对方是品行不端的小无赖吗?”
“他们以大欺小,”伯蒂说,“比如逼其他孩子交出零花钱。”
“恐惧术的确开了个好头。”波尔图纳·佩森说,她身材敦实,年纪比安贝拉大,“如果恐惧术不奏效,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仔细想过——”伯蒂话说到一半,被安贝拉打断。
“我想梦游术的效果最好。你会梦游术吗?”
“不好说。彭尼沃斯先生教过我,可我没有……好吧,有些东西我只知道理论——
波尔图纳说:“梦游术是很不错,但为何不来个灵魂访问呢?这是唯一能让那些人理解的沟通方式。”
“灵魂访问?”安贝拉说,“哦,亲爱的波尔图纳,我不认同——”
“随你怎么想。不过,我觉得管用。”
“我得赶快回家了。”伯蒂急切地说,“不然他们会担心我的。”
“好。”
“很高兴遇见你。”
“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安贝拉和波尔图纳继续怒目而视。罗迪对伯蒂说:“恕我冒昧,请问你的监护人他还好吗?”
“赛拉斯?他挺好的。”
“请代我们向他问好。恐怕在这么个小小的教堂墓地,我们永远也见不到荣誉卫士的一员。不过,知道他们在那儿,我们就很安心。”
“晚安。”伯蒂说,虽然不明白罗迪在说什么,他还是将这事放在了心上,“我会告诉他的。”
他拿起书包,步入让他倍感舒适的阴影之中,向家走去。
和活人一起上学并不能成为不上死人课程的借口。长夜漫漫,伯蒂有时累得不行,就只好在午夜前向老师道歉请求早退,爬到床上后倒头就睡。但多数时候,他会坚持把课上完。
这些天,彭尼沃斯先生对伯蒂的学习态度无从抱怨。伯蒂学得很认真,还时不时提问。
今夜,伯蒂问了阴魂不散法该怎么施展,他问得越来越具体,让彭尼沃斯先生很是恼怒,因为他自己从没仔细钻研过这门法术。
“我该怎么在空中制造出一个冷点?”伯蒂问,“我想我已经掌握了恐惧术,但我怎么才能把它升级成恐惧大法?”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绞尽脑汁为伯蒂解释。等到下课时,已是清晨四点。
第二天上学时,伯蒂很累。第一堂课是历史,他向来非常喜欢的一门课,尽管他经常得忍住冲动,不去反驳说事实不是这样的,至少亲历者不是这么说的。可今天上午,他一直在和困意作斗争。
他竭尽全力专心听课,对周围发生的事一点都没关注。他一会儿想着查理国王一世,一会儿想着他的父母——养父母欧文斯夫妇,还有他记不得的亲生父母。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全班同学和柯比先生扭头看去。门口是个初一男孩,有人派他来借一本教科书。
大家转头时,伯蒂感到自己的手背被扎了一下。他没有痛呼,只是抬起头。
尼克正居高临下地冲他咧嘴笑,手里捏着一根削尖的铅笔。“我不怕你。”他低声说。
伯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一滴血正从伤口中沁出来。
当天下午,莫在走廊里碰到伯蒂。她的眼睛大得出奇,眼珠边的一圈眼白都看得到。
“你很古怪。”莫说,“你没有朋友。”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交朋友,”伯蒂实话实说,“我是来学习的。”
莫抽了下鼻子:“你不知道这有多怪吗?没人是来学校学习的,我是说,大伙儿来学校是因为不得不来。”
伯蒂耸了耸肩。
“我不怕你。”莫说,“不管你昨天耍了什么把戏,你没有吓到我。”
“知道了。”伯蒂说罢,沿着走廊走开了。
卷进这件事,他是不是错了?他失策了,这毫无疑问。莫和尼克开始谈论他,整个年级似乎都开始关注他,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渐渐变得真实存在,而不再于他人的意识中缺席。这让他很不舒服。赛拉斯警告过他要保持低调,在学校里来往要半隐半现,可这样的平静被打破了。
当晚,伯蒂把发生过的一切告诉了赛拉斯。赛拉斯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我真不敢相信,”赛拉斯说,“你竟然能这么……愚蠢。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务必处于隐身状态,而你倒好,反倒成了学校的焦点。”
“好吧,那你说我当时该怎么做?”
“这不是重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可以跟踪你,伯蒂,他们能够找到你。”赛拉斯平静无波的外表如同一层又厚又硬的岩石,而里头却是滚烫的熔岩。赛拉斯似乎在努力压下怒气。正因为伯蒂了解他,才知道他有多生气。
伯蒂咽了口唾沫:“那我该怎么做?”
“别再去上学了。”赛拉斯说,“学校的事只是个实验,一个不成功的实验罢了,到此为止。”
伯蒂沉默片刻,说:“上学不只是为了学习,还涉及许多别的方面。你不知道在一间坐满人的房间里,人人都在呼吸,这种感觉有多好吗?”
“这种感觉我并不理解。”赛拉斯说,“所以说,明天你别去上学了。”
“我不会逃避,不会刻意躲开莫、尼克和学校。我要离开这里,你留不住我。”
“听话,孩子。”赛拉斯天鹅绒般的嗓音溢出一丝怒气,在黑暗之中飘摇。
“要是我偏不呢?”伯蒂的双颊灼灼发烫,“你会做什么来把我留住?把我杀了吗?”说罢他掉头就走,向坟场大门外走去。
赛拉斯大声喊叫,想让他回来,随后他闭上嘴,独自一人站在黑夜中。
大多数时候,他的表情无法解读。他现在的脸就像一本书,其语言早已失传,其字母无从想象。他让阴影如毛毯一样裹住自己,盯着伯蒂离去的路,没有跟上去。
尼克·法思因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他梦见了晴空万里之下,碧波万顷之上的一群海盗,可美妙的梦境在刹那间破灭。上一刻他还是掌管一艘海盗船的海盗王——这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海员们都是听话的孩子,十一岁上下,女孩们例外,她们比尼克大一两岁,穿着海盗服显得特别漂亮;下一刻,他忽然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一艘大如游轮,挂着破烂黑帆,船首有骷髅标志的黑色巨船正划破风暴,直冲他而来。
接着,以梦境特有的变化方式,他站到了迎面而来的巨船的黑色甲板上,有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说:
“你不怕我。”
尼克抬起头。面前的人身着海盗服,手握短刀刀柄,面色死气沉沉,让他不由得心里发毛。
“尼克,你觉得你是个海盗吗?”这人问。忽然,尼克觉得对方有些熟悉。
“你是那个孩子。”尼克说,“鲍勃·欧文斯。”
“我,是诺伯蒂。”那人说,“而你,需要改变,翻开新的一页,改过自新。不然的话,你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怎么不好过?”
“脑袋上不好过。”刹那间,海盗王变成了他班上的那个男孩,他们站到了教室里,而不再是海盗船的甲板上。不过风暴仍未止息,教室的地板如同海上的船,正在剧烈地颠簸摇晃。
“这只是一场梦。”尼克说。
“这当然是一场梦。”男孩说,“如果我在现实生活中这么做的话,那我岂不成怪物了?”
“在梦里你能拿我怎么着?”尼克勾起嘴角,“我不怕你,你手背上还有我的铅笔印呢。”他指了指伯蒂手背上的石墨印痕。
“我并不希望事态发展成这样。”男孩说,他侧过头,仿佛在听什么声音,“它们饿了。”
“谁饿了?”
“地窖里或甲板下的东西,看这里是教室还是船,你说是吧?”
尼克的脊背一阵发凉:“底下……不会是……蜘蛛吧?”
“有可能。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对吧?”
尼克拼命摇头:“别,千万别。”
“好吧。这要看你怎么表现,要么改过自新,要么下地窖。”
地板下的声音越来越响,窸窸窣窣,像是要把地板凿穿。尽管尼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声响,但他万分确定,在他这一辈子曾见到过的以及将来会见到的一切事物中,没有哪样会比这个更加恐怖。
他尖叫一声,惊醒了。
伯蒂听到惊叫声,为了却一桩心事而心满意足。
他正站在尼克家旁边的马路上,脸颊因夜里的浓雾而有些潮湿。他筋疲力尽,因为他只能勉强使出梦游术;他又欣喜若狂,因为他很清楚,梦里只有他和尼克,而尼克所惧怕的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声音罢了。
可伯蒂很满意。这个男孩今后在欺负弱小时,想必心里会咯噔一下吧。
那现在干什么呢?
伯蒂把手插进口袋,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他想:他会离开学校,就像先前离开坟场那样。他会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他会一整天坐在图书馆里,聆听别人的呼吸声。如果世上还有人迹罕至的荒岛,就像鲁滨孙遭遇海难后上岸的那座的话,他也许会到那样的一座荒岛上生存。
伯蒂没有抬头。如果他抬起头,就会看见一间卧室的窗子后,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走进一条小巷,没有光的地方让他更为自在。
“看样子,你逃跑了?”一个女孩的声音问。
伯蒂没有回答。
“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就在于此。”女孩说。伯蒂知道她是丽萨·赫姆斯托克,尽管这个小女巫无影无形。
“死人不会让你失望。他们的一生已经走完,做过的事已经了结。我们不会改变。而活人呢,总会让你失望,不是吗?比方说,你认识一个勇敢而高尚的男孩,可他长大后却逃走了。”
“不能这么比!”伯蒂回嘴。
“我所认识的诺伯蒂·欧文斯不会对坟场里照顾过他的人不辞而别。你会让欧文斯太太伤心的。”
伯蒂没往这方面想过。他说:“我和赛拉斯吵架了。”
“所以呢?”
“他想让我回坟场,不再去学校。他觉得继续上学太危险了。”
“为什么?以你的聪明才智和我的法术,他们很难注意到你。”
“我牵扯得太深。学校里有人欺负别的孩子,我给受欺负的孩子出主意,引来了别人对我的注意。”
他现在能看到丽萨了,一个雾蒙蒙的形状正跟着他走在小巷里。
“那人就在这片大地上,不知何处。他杀了你的家人,还想要你的命。”丽萨说,“而我们坟场的人都希望你活下来。我们希望你带给我们惊喜,带给我们失落,让我们钦佩,让我们感叹。回家吧,伯蒂。”
“我想……我对赛拉斯说了太重的话,他会生气。”
“若不是因为关心你,他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伯蒂脚下的秋日落叶滑滑的,雾气模糊了世界的边缘,一切都不像几分钟前他所想的那样清爽明晰。
“我施展了一次梦游术。”伯蒂说。
“怎么样?”
“挺好的。嗯,非常顺利。”
“你应该告诉彭尼沃斯先生,他会很高兴的。”
“你说得没错,我是应该告诉他。”
他走到小巷的尽头,没有像计划那样向右拐入大千世界,而是左拐走上了高街。这条街通向邓斯坦路,继而通向山上的坟场。
“嗯?你在做什么?”丽萨问。
“回家啊。”伯蒂说,“听你的。”
商店的灯已经亮了。拐角处卖薯条的快餐店飘出热油的香气,铺砌路面的石子闪闪发亮。
“太好了。”丽萨又变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快跑!隐身也行!出事了!”她忽然大喊。
伯蒂本想告诉她没出什么事,不用大惊小怪,就在这时,一辆顶灯闪烁的大车从路口急转而出,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上下来两个人。“不好意思,年轻人。”一人说,“我们是警察。请问这么晚了你在外头干什么?”
“这没犯法吧。”伯蒂说。
大个子警察打开车后门,问:“小姐,你看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吗?”
莫走下车,对伯蒂微微一笑。“就是他。他在我家后花园砸东西,然后跑了。”她直视伯蒂的眼睛,“我从卧室里看到你了。”她又对警察说:“我想那个经常砸窗户的人就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小个子警察问。他留着姜黄色的小胡子。
“诺伯蒂。”伯蒂说。接着他痛呼一声:“哎哟。”因为那个小个子警察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拧了一下。
“别耍滑头。老实回答,听见没?”
伯蒂一言不发。
“你具体住在哪儿?”警察问。
伯蒂依然一言不发。他想隐身,可要想发动隐身术,即便在一位女巫的加持下,都需要别人的注意从你身上移开。可眼下,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他身上,更别说他身上还有警察的一双大手。
伯蒂说:“你们不能因为我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和住址就逮捕我。”
“对,”警察说,“你说得没错,但我们能把你带去警局,直到你说出自己的父母或监护人的名字,把你交到他们手上后再放了你。”
他把伯蒂丢进后座。莫也坐在后座,脸上的笑容如同一只吃光了所有金丝雀的猫。她轻声说:“我从前窗看到你了,所以就报了警。”
“我什么都没做。”伯蒂说,“我根本没进过你家花园。还有,他们为什么带着你来抓我?”
“安静!”大个子警察呵斥道。
一路上没人说话,直到车在莫家的房子前停下。大个子警察为莫打开车门,莫下了车。
“我们明天会给你父母打电话,把调查结果告诉他们。”大个子警察说。
“谢谢你,谭叔叔。”莫微微一笑。
“这是我的职责。”
他们穿过城镇,驶向警局,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伯蒂使尽浑身解数施展隐身术,依然没有成功。他既难受又痛苦。这一夜,他第一次和赛拉斯大吵一架,想从家里逃走却没逃成,回心转意想回家了却又回不去。他不能告诉警察他的住处和名字。他可能要在一处拘留所或少年监狱度过余生。有专门关少年儿童的监狱吗?他不知道。
“请问,有专门关少年儿童的监狱吗?”他问前座的警察。
“现在知道害怕了吧?”莫的叔叔说,“我不怪你。小孩子嘛,无法无天,爱疯闹爱撒野。不过我告诉你,你们之中有那么些人还是要关起来的。”
伯蒂不知道他的问答是肯定还是否定。他望向车窗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夜空,就在车子的侧上方,比世上最大的鸟还要黑,还要大。这个扑闪的人形黑影一边移动一边震颤,如同一只蝙蝠飞过,留下道道残影。
留有姜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说:“等我们到了警局,你最好乖乖说出你的名字,告诉我们能联系谁来接你。我们会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教训了你一顿,他们就能接你回家。明白了吗?你好好配合,我们就能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少写好多文件。我们是你的朋友。”
“你对他太仁慈了。在看守所里过一夜没什么大不了的,除非那夜案子特多。”大个子警察回头看向伯蒂,“那样你就得和几个浑身酒气的酒鬼关在一块,那滋味可不好受。”
伯蒂心想:他在撒谎!他们是故意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警车拐了个弯,忽然,砰!有什么大块头的东西撞上了汽车前盖,被撞飞到黑暗之中。伴随一声刺耳的急刹,警车停了下来。小胡子警察低声咒骂。
“是他突然跑上车道的!”他说,“你看到了!”
“我没看清。”大个子警察说,“反正你撞上什么东西了。”
他们下了车,用手电筒四处照。小胡子警察说:“他一身黑!开车时根本看不到。”
“他在那里。”大个子警察大声说。两人急忙跑到躺在路上的黑衣人身边,举起手电筒。
伯蒂在后座上试了试门把手,没能打开,而前座和后座间有一道金属格栅,就算他成功隐身,还是会被困在车里。
他尽量向前探身,使劲探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路上有什么东西。
小胡子警察正蹲在一个躺倒的黑衣人身边查看,而高个子警察正站在一边,用手电筒照黑衣人的脸。
伯蒂一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的脸,立即开始疯狂而绝望地敲打车窗。
大个子警察来到车边,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你们撞到了我——我爸爸。”伯蒂说。
“开什么玩笑。”
“那人看起来像我爸爸。我能凑近点看吗?”
大个子警察耷拉下肩膀:“哦,西蒙,这孩子说那是他爸。”
“你他妈在开什么玩笑。”
“我想他是认真的。”大个子警察打开车门,伯蒂下了车。
赛拉斯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伯蒂的眼睛有点发酸。
“爸爸?”他说,“你们杀了他!”他没有撒谎,他告诉自己——这不算撒谎。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小胡子警察西蒙说。
“这是一起事故。”大个子警察说。
伯蒂在赛拉斯身边蹲下,捏住他冰冷的手。如果他们已经叫了救护车,那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你们的职业生涯要到头了。”伯蒂说。
“这只是一起事故——你看到了!”
“他突然走到路上——”
“我看到的是,”伯蒂说,“你同意帮你侄女一个忙,帮她恐吓一个在学校和她有矛盾的同学。所以你以在外逗留太晚为由,没有逮捕令就把我抓了起来。当我爸爸跑到路上,想来拦住你们或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你们就故意撞倒了他!”
“这只是一起事故!”西蒙又气又急。
“你和莫在学校里有矛盾?”莫的叔叔问,语气半信半疑。
“我们是同班同学,老城区小学初二(2)班。”伯蒂说,“你们撞死了我爸爸。”
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嘀嘟声。
“西蒙,”大个子警察说,“我们得谈谈这件事。”他们走到警车另一边,留伯蒂一人与倒地的赛拉斯隐没在阴影中。伯蒂听到两人吵得很激烈——“你那个浑蛋侄女!”“谁叫你开车不好好看路!”西蒙用手指使劲戳谭的胸口……
伯蒂轻声说:“他们没在看我。”
他隐身了。
一片更深沉的黑暗如旋风般腾起,躺在地上的黑衣人站到了他的身边。
赛拉斯说:“我带你回家,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
伯蒂照做,他紧紧抱住他的监护人。两人在夜空中疾行,飞向坟场。
“对不起。”伯蒂说。
“我也要对你说声对不起。”赛拉斯说。
“疼吗?让车这么撞上你。”
“疼。”赛拉斯回答,“你该谢谢你的小女巫朋友,是她来找我,告诉我你遇上了麻烦,还告诉了我是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降落在坟场。伯蒂看着自己的家,如同此生第一次看到它。他说:“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太荒唐了,不是吗?我不该平白无故地冒风险。”
“小家伙,你不知道风险有多大,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你说得对。”伯蒂说,“我不回去了,不回那所学校了,也不会再任性了。”
这是莫琳·奎林出生以来所经历的最糟糕的一周:尼克·法思因不再同她说话;就因为欧文斯那小子的事,她的谭叔叔冲她大吼大叫,还让她别对任何人提起那晚的事,不然会害得他丢了工作,如果她说出去了,那么他再也不会与她站在同一阵线;连初一的孩子们也不再怕她。真是糟透了。她想看到欧文斯那家伙痛不欲生的模样,她遭的罪都拜他所赐。如果他觉得被逮捕很倒霉的话……那她能够在脑海中构思详尽的复仇计划,复杂难解,恶毒之至。谋划如何复仇是唯一能让她好受点的办法,即使没法真的付诸实施。
如果有什么事能让莫害怕的话,那非打扫科学实验室莫属——收好煤气喷灯,检查所有试管、培养皿和未使用的滤纸是否归位。根据严格的轮换制,她两个月才会轮到一次,可老天明摆着折磨她,在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周,她偏偏得来科学实验室。
幸好在这一天快要结束时,教科学的霍金斯太太也在这儿整理文件,收拾东西。有她在这儿,有人在这儿,莫感到宽心不少。
“莫琳,你干得很好。”霍金斯太太说。
一罐防腐剂中的一条白蛇正睁着无神的双眼俯视着她们。
莫说:“谢谢。”
“不应该有两个人打扫吗?”霍金斯太太问。
“有个叫欧文斯的本来要和我一起打扫,但他好些天没来学校了。”
霍金斯太太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问:“欧文斯是谁?我的花名册上没他的名字。”
“鲍勃·欧文斯。他话不多,头发是褐色的,特别长。小测试时他写出了一副骨架上所有骨头的名字,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霍金斯太太实言相告。
“怎么可能!没人记得他!连柯比先生也不记得他!”
霍金斯太太将剩下的一叠纸放进包里,说:“亲爱的,谢谢你一人包揽了所有的活。别忘了在走之前把工作台擦干净。”说完她就关门走人了。
科学实验室很旧,放有一条条深色长木桌,内置煤气喷嘴和水龙头,还置有许多深色的木架,上头摆了好多大瓶子,瓶子里漂浮着死了很久的东西。墙角放有一具黄色的人类骨架,莫不知那是真的还是仿制的,但此时此刻,那副骨架让她毛骨悚然。
她弄出的所有声音都在这间长长的房间里回响。她打开所有顶灯,连白板的灯都开了,就是想让这地方的恐怖气息减弱一些。她感到屋里越来越冷,就想把暖气调高。她走到一处暖气边,摸了摸暖气片,热得烫手,可她还是在瑟瑟发抖。屋里空荡荡的,这种空荡令人忐忑不安,可莫觉得这里好像不止她一个人,似乎有东西正在看着她。
好吧,当然有东西在看着我。她想。罐子里的上百样标本都在看着我,更别提那具骨架了。她抬头看向一排排架子。
就在这时,罐子里的标本开始移动。一条盘卷在酒精中、双眼无神而浑浊的蛇舒展开身子;一只没有脸,长满刺的海生动物在液体里扭转翻腾;一只死了好几个世纪的猫露出利齿,用爪子抓挠玻璃。
莫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幻觉。
“我一点都不害怕!”她大喊。
“那挺好的。”后门阴影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害怕的感觉可相当不好受啊。”
莫听出了是谁在说话,便对他说:“没有哪个老师记得你。”
“可你记得我。”那个男孩——她一切不幸的操盘手这么说。
她拿起一只玻璃烧杯冲男孩扔去,可是打偏了。烧杯撞上一面墙,四分五裂。
“尼克怎么样?”伯蒂若无其事地问。
“你知道的,”莫说,“他都不和我说话了,只知道闷在教室里,下课就回家写作业,也可能在拼铁路模型。”
“不错。”
“还有你。你一礼拜都没来上学了。鲍勃·欧文斯,你卷进大麻烦了吧。那天警察还来学校找你了。”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你的谭叔叔怎么样了?”
莫默不作声。
伯蒂接着说:“从一方面来看,你赢了,我离开了学校;从另一方面来看,你没有赢。莫琳·奎林,你体会过被鬼魂上身的感觉吗?看着镜子,却感觉镜子里的眼睛不是自己的;坐在空房间里,却感觉屋里还有别的人。这种感觉非常难受。”
“你想让鬼魂上我的身?”莫的嗓音在颤抖。
伯蒂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她。屋子遥远的一角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她的包从椅子上滑落到了地上。等她回过头,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说,她看不到屋里还有其他人。
她回家的路注定会无比漫长,无比黑暗。
男孩和他的监护人站在山顶上,俯瞰城市的灯火。
“还疼吗?”伯蒂问。
“有点儿疼。”赛拉斯回答,“但我痊愈得很快,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这样迎面撞上一辆车,你有没有可能会死?”
赛拉斯摇摇头,说:“要杀死我这类人有很多办法,但车不行,我是个很结实的老家伙。”
伯蒂说:“我错了。上学的前提是不让别人注意到我,但我和学校的孩子们有了纠葛。后来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警察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都怪我太蠢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
“你不蠢。你需要身处同类之中,这完全合情合理。但外头的活人世界远比坟场更加错综复杂,我们无法像在这里一样相对轻松地保护你。我想保证你的绝对安全。”他接着说,“可对你们人类来说,绝对安全的地方只有一处,而只有历经人生百态,看一切都云淡风轻后,你才能到那里去。”
伯蒂用手摸了摸托马斯·R. 斯托特(1917—1951,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悼)的墓碑,感受到指尖下的青苔变成了碎屑。
“他还在外界。”伯蒂说,“那个杀死我家人的家伙。我必须多加了解人类。你还打算禁止我离开坟场吗?”
“不。那是个错误,我们都从中吃了教训。”
“那怎么办?”
“我们应该尽己所能满足你对故事、图书和世界的兴趣。这世上有图书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别的途径、别的地方可以让活人环绕在你的身边,比如剧院、电影院。”
“剧院和电影院里能干什么?像看球赛一样吗?我很喜欢看他们在学校里踢足球。”
“足球……球赛开始的时间对我来说太早了。”赛拉斯说,“不过,等下次卢佩斯库小姐来,她能带你去看场球赛。”
“好啊好啊。”
他们向山下走去。赛拉斯说:“我们俩在过去几周留下了太多踪迹。你知道的,他们还在找你。”
“你说过了。”伯蒂说,“话说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是谁?他们想要什么?”
赛拉斯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再细讲。伯蒂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只得作罢。
[1] 杰奇医生和海德(Doctor Jekyll and Mister Hyde):这两个人物出自19世纪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科幻小说《化身博士》。心地善良、受人尊敬的杰奇医生研制出一种变身药水,可以令他在夜晚化身为邪恶可怕、毫无人性的恶人海德四处作恶。后来“Jekyll and Hyde”一词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称。文中暗指表面与人为善的莫暗地里驱使尼克作恶,释放自己压抑的邪恶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