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片坟场中,都有一座属于食尸鬼的坟墓。在任何坟场,只要转悠的时间足够长,你就一定能发现它:一个坑坑洼洼的坟包,一块破破烂烂的墓碑,四周肆意生长的凌乱杂草,还散发着一种气息,你靠近时就会感觉到——一种遗弃的气息。
食尸鬼的坟墓比别的墓还要冷一些,墓碑上的名字也常常无法看清。如果坟墓上有雕像,那肯定没了脑袋,还覆满蘑菇和苔藓,使得这雕像本身也像个大蘑菇;如果坟场中有座坟墓像是遭受过恶意破坏,那它就是食尸鬼之门;如果有座坟墓让你一心想离它远远的,那它就是食尸鬼之门。
伯蒂所在的坟场就有一座。
每片坟场里都有一座。
赛拉斯要走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伯蒂很沮丧。现在他不沮丧了,他很恼火。
“为什么啊?”
“我和你说过。我需要去调查一些信息,为此我需要远行。为了远行,我必须离开这儿。这事我们早就讲过了。”
“有什么事那么重要,让你非得离开这里?”伯蒂六岁的小脑瓜拼命地转啊转,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天大的事能让赛拉斯动了要离开他的念头。“这不公平。”
赛拉斯一脸淡定。“诺伯蒂·欧文斯,这无关乎公平不公平,现实就是如此。”
伯蒂听不进去。“你说过要照顾我的,你说过的。”
“作为监护人我是对你负有责任,可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想承担这份责任的不止我一个。”
“你要去哪里啊?”
“外面,远方,我要去揭开一些事,但我现在不能说出来。”
伯蒂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踢着地上并不存在的石子。
坟场的西北侧,肆意生长的植物盘绕缠结,早已令坟场管理员和坟场之友组织招架不住。伯蒂走到了这块地方,叫醒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一家人的几个孩子,和他们一起在月光下的常春藤密林中玩捉迷藏。这几个孩子在十岁生日前就去世了。
伯蒂试图自我欺骗:赛拉斯不会走,什么都不会变。可当他玩完捉迷藏跑回老教堂时,他看到了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第一样东西是个皮箱,伯蒂一看就知道这属于赛拉斯。皮箱由漂亮的黑色皮革制成,带有黄色配件和黑色提手,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维多利亚时期的医生或殡葬承办人经常随身携带这种皮箱,里头的工具一应俱全。伯蒂从没见过赛拉斯的皮箱,他甚至不知道赛拉斯有个皮箱,但这样的皮箱只可能属于赛拉斯。伯蒂试着往皮箱里窥探,可皮箱被一把硕大的黄铜锁锁得严严实实。他又试着把皮箱提起来,可太重了,他提不动。
这是第一样东西。
第二样东西坐在教堂边的长凳上。
“伯蒂。”赛拉斯说,“这是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并不漂亮。她的脸苍白清瘦,看上去闷闷不乐,灰色的头发和年轻的脸庞有些违和,前牙不太整齐。她穿着笨重的胶布雨衣,系着一条男士领带。
“你好,卢佩斯库小姐。”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没说话。她闻了闻伯蒂,接着对赛拉斯说:“所以说,这就是那个孩子。”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围着伯蒂转,鼻孔张开,像是在嗅他的气味。转完一圈后,她对伯蒂说:“你每天早上醒来以及晚上睡觉前都要来向我汇报。我在那边的那座房子里租了一个房间。”她指向一栋只露出屋顶的房子,“不过,我平日都会待在这片坟场。我是一名历史学家,研究古墓的历史。听明白了吗,孩子?”
“伯蒂。我叫伯蒂,不叫孩子。”
“伯蒂……愚蠢的名字。伯蒂是个昵称,是个绰号,我不认可。我叫你‘孩子’,而你要叫我‘卢佩斯库小姐’。”
伯蒂抬头眼巴巴地望着赛拉斯,可赛拉斯脸上没有丝毫同情。他拿起皮箱,说:“卢佩斯库小姐会照顾好你,伯蒂,我相信你们俩会相处得很愉快。”
“怎么可能!”伯蒂大叫,“她太讨人厌了!”
“你这么说可太失礼了。”赛拉斯说,“我想你应该道歉,对不对?”
伯蒂不肯,可赛拉斯看着他,手里还抓着他的黑色皮箱,即将去一个不知有多遥远的地方。伯蒂只好说:“对不起,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没有当即回应。她又嗅了嗅,接着说:“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照顾你,孩子,我希望你值得我这么做。”
拥抱赛拉斯是伯蒂无法想象的,于是他伸出一只手。赛拉斯弯下腰,用自己苍白的大手轻柔地握了握伯蒂脏兮兮的小手,然后轻松地拎起自己的黑色皮箱,沿着小路走出坟场,仿佛他的皮箱轻如无物。
伯蒂把这事告诉了父母。
“赛拉斯走了。”
“他会回来的。”欧文斯先生乐呵呵地说,“伯蒂,你就别担心了。讨厌的事就像一枚假便士,总会遇到的。”
欧文斯太太说:“当你刚来时,他向我们保证:如果他有事要离开的话,就一定会找另一个人来给你带食物,把你照顾好。他说到做到,真是太可靠了。”
赛拉斯的确会为伯蒂带吃的,他每晚会把食物放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可在伯蒂看来,这在赛拉斯为他做的所有事之中是那么不足挂齿。赛拉斯会为他提供建议——冷静、理智、万无一失的建议。他所知的比坟场居民要多得多,因为他每夜都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他能为伯蒂描述当前的世界,而不是几百年前早已过时的世界。他处变不惊,十分可靠,在伯蒂从小到大的每一夜都未曾缺席。因此一想到小教堂里要空了,伯蒂感到难以接受。最重要的是,赛拉斯能给他安全感。
卢佩斯库小姐同样认为,自己的职责远不止给伯蒂带吃的,当然,吃的她也带来了。
“这是什么?”伯蒂很惊恐。
“健康的食物。”卢佩斯库小姐说。他们正在教堂的地下室,卢佩斯库小姐往桌上放了两个塑料盒,打开了第一个盒子的盖子。“这是甜菜大麦羹。”她又指向第二个盒子,“这是沙拉。你把这俩都吃了,这些是我为你做的。”
伯蒂盯着她的脸,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赛拉斯带来的食物通常是袋装食品,买自那些深夜售卖且不提问题的地方。从来没人给他带过装在有盖塑料盒子里的食物。
“好难闻啊。”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说:“如果你不快点吃,它会冷掉,变得更难闻。快吃。”
伯蒂很饿,他拿起塑料勺,舀了一勺紫红色的羹,送进嘴里。黏糊糊的口感,不熟悉的味道,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还有沙拉!”卢佩斯库小姐打开第二个盒子的盖子。盒子里装着大块的生洋葱、甜菜和西红柿,浇了一层浓稠的酸味沙拉酱。伯蒂往嘴里放了一块甜菜,嚼了嚼。嘴里的唾沫越来越多,他意识到如果把这东西吞下去他会立马吐出来。“这我吃不了。”
“这对你的身体好。”
“我会吐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灰发乱蓬蓬的小男孩,另一个是银发一丝不乱、清瘦且苍白的女人。
卢佩斯库小姐败下阵来:“你再吃一口。”
“不要。”
“你再吃一口,不然你就得把这些全部吃光。”
伯蒂挑了一块酸溜溜的番茄,嚼了几口,吞了下去。卢佩斯库小姐盖好盖子,把两个塑料盒放进塑料购物袋。
“现在开始上课。”
如今正值仲夏,天色接近半夜才会完全黑下来。以前仲夏是不上课的,伯蒂会在无尽的温暖黄昏中尽情玩耍、探索、爬上爬下。
“上课?”
“你的监护人觉得我最好教你一些知识。”
“我有老师,利蒂希娅·伯萝丝教我书写和词汇,彭尼沃斯先生教我他自创的年轻绅士完全教育系统(含为死者准备的附加材料),我自学了地理和别的知识。我不需要再上课了。”
“孩子,也就是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才六岁,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那么说。”
卢佩斯库小姐抱起双臂。“给我讲讲食尸鬼。”
伯蒂努力回忆这些年来赛拉斯给他讲的关于食尸鬼的事。“远离他们。”他说。
“这就完了,孩子?为什么你要远离他们?他们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能靠近食尸鬼之门?说说看,孩子。”
伯蒂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列举不同种类的人。现在。”
伯蒂想了想,说:“活人,呃,死人,”他顿了顿,又蒙了一个,“猫?”
“你很无知,孩子。”卢佩斯库小姐说,“这很糟糕,而且你满足于自己的无知,这更糟糕。跟着我念,这个世界上有活人和死人,日行者和夜行者,食尸鬼和踏雾者,还有高空猎手和上帝之犬,此外还有独行者。”
“你是哪种?”伯蒂问。
“我,”卢佩斯库小姐严肃地说,“我是卢佩斯库小姐。”
“赛拉斯呢?”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他是个独行者。”
伯蒂感到这堂课无比难熬。赛拉斯教他东西时很有趣,很多时候伯蒂根本没意识到他在教他。而卢佩斯库小姐照着清单教学,伯蒂不知其意义何在。他坐在地下室里,渴望到外面去,到夏日的黄昏中,到清幽的月光下。
上完课后,心情糟透了的伯蒂飞一般地跑了出去,想找几个玩伴,却一个也没找到,只看到一只潜行的灰色大狗。灰色大狗在墓碑间和阴影中穿梭,一直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一周的情况越来越糟。
卢佩斯库小姐继续给伯蒂带自己做的食物:浸着猪油的馄饨、浇着一块酸奶油的浓稠紫红汤、煮熟后冷掉的小土豆、大蒜味刺鼻的冷小肠、泡在灰不溜秋、令人食欲尽失的液体里的煮过了头的鸡蛋。能少吃多少,伯蒂就少吃多少,绝不多吃一口。
课程继续。头两天卢佩斯库小姐没教别的,只教了他怎么用世界上的各种语言呼救。一旦伯蒂说错了或忘记了,指关节就要挨上一记钢笔的重击。
第三天,测验像开火一样向伯蒂袭来。
“法语?”
“Au secours.”
“莫尔斯电码?”
“SOS,三小点,三长点,再三小点。”
“夜靥?”
“这真是太傻了,我不记得夜靥是什么了。”
“他们长着没有毛的翅膀,在低空飞行,飞得很快。他们不会到访这个世界,但他们会在前往戈莱姆途中的红色天空中翱翔。”
“我一辈子也不需要知道这个。”
卢佩斯库小姐的嘴抿得更紧了。“夜靥?”
伯蒂照她所教,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夜靥的求救声——像是老鹰的叫声。
卢佩斯库小姐轻哼一声:“凑合。”
伯蒂恨不得赛拉斯马上就能回来。他问:“最近我老是在坟场看到一条灰色大狗,你来了后它就来了,那是你的狗吗?”
卢佩斯库小姐拉直自己的领带,说:“不是。”
“今天的课上完了吗?”
“上完了。今晚你要阅读我给你的清单,背下来,明天检查。”
清单用淡紫色的墨水在白纸上写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伯蒂带着新清单爬到山坡上,努力背诵上面的那些单词,但怎么也无法专注。他索性把清单叠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下。
那一夜没人陪他玩。在硕大的夏日圆月下,没人想玩耍、聊天、奔跑或攀爬。
伯蒂来到欧文斯夫妇的坟墓,向他们抱怨,可欧文斯太太听不得一句关于卢佩斯库小姐的坏话,就因为她是赛拉斯选的人。而欧文斯先生只是耸了耸肩,给伯蒂讲了自己还是个家具木工小学徒时的故事,还说伯蒂在学的东西那么有用,他巴不得也全学了。伯蒂听了后,心情更糟糕了。
“还有,现在不该是你学习的时间吗?”欧文斯太太说。
伯蒂捏紧拳头,一言不发。
他迈着重重的步子,气鼓鼓地离开坟场,感觉没人爱他,没人喜欢他。
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伯蒂一路走,一路踢石子。他又看见了那只灰色大狗,便叫唤它,看它会不会过来和自己玩,可灰色大狗一直与他保持距离。伯蒂很气恼,抓起一块泥巴就扔了过去。泥巴砸到了边上的一块墓碑,溅得到处都是。大狗盯着伯蒂,眼神像是在叱责他,随后它步入阴影,消失了。
伯蒂沿西南方向走下山,避开了老教堂,他不想见到没有赛拉斯的老教堂。
他在一座感觉和他一样糟糕的坟墓旁停下:坟头上有棵橡树,曾挨过雷劈,只剩一节焦黑的树干,如同破山而出的锋利魔爪。坟墓污迹斑斑,布满裂痕。墓上有块纪念碑,碑上立着一尊无头天使像,天使的长袍就像一朵又大又丑的蘑菇。
伯蒂坐在一堆草上,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恨所有人,连赛拉斯也恨,恨他离自己而去。他闭上眼睛,在草丛上蜷成一团,陷入无梦的睡眠。
上山的路上,威斯敏斯特公爵、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以及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正在阴影间跳动穿行。三人筋干巴瘦,皮肤粗糙,衣衫褴褛。他们一直靠着树篱的背光侧前行,跃过一个又一个垃圾桶,时而轻快弹跳,时而大步慢跑,时而鬼鬼祟祟。
他们个头很小,如同正常体型的缩水版。此时他们正在低声交谈,比方说——
“如果阁下比我们更清楚我们所处的位置,恳请您说出来,否则,请闭上你的大嘴巴。”
还有——
“阁下,我是说,这附近有一座坟场,我闻得出来。”
还有——
“你要是闻得到,那我也应该闻得到,因为我的鼻子比你灵,阁下。”
他们在郊外的花园里躲躲闪闪,迂回前行,避开了一座花园(“嘘!”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倒吸了口气,“好多狗!”),在花园墙顶上飞奔,然后跳了下去,动作活像孩子般大小的一群老鼠。
他们沿着路向山上进发,来到坟场的围墙边,像松鼠上树一样矫健地翻过围墙,嗅了嗅空气。
“小心狗。”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哪儿我说不准,但就在这附近,闻起来不像只普通的狗。”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
“你们忘了吗?有人连这片坟场的味儿都闻不出,”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更何况一条狗。”
三人从围墙上一跃而下,手脚并用,朝着坟场里那棵雷劈树边的食尸鬼之门飞速前行。
月光下,食尸鬼之门边,他们停了下来。“这是谁在我们家门口?”拜斯和维尔斯主教问。
“哎呀。”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伯蒂醒了过来。
盯着他看的三张脸就像木乃伊,干巴巴的,毫无血肉,可五官非常灵活有趣:嘴巴咧开,露出脏兮兮的锋利牙齿,眼睛闪亮亮圆溜溜的,爪子般的手在轻轻敲打。
“你们是谁?”伯蒂问。
“我们……”其中一个生物一开口,伯蒂就意识到他们只比自己大一点儿。“我们是位尊权贵的人物。这位是威斯敏斯特公爵。”
最大的生物鞠了一躬,说:“非常荣幸。”
“这位是拜斯和维尔斯主教。”
另一个生物咧嘴一笑,露出锋利的牙齿,还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上下摆动,跟伯蒂心目中主教的形象天差地别:他的皮肤上布满斑斑点点,其中有一大块斑点跨过一只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个海盗。
“而我,是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愿为你效劳。”
三个生物同时鞠躬。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小家伙,该说说你的故事了。别打着撒谎的鬼主意,别忘了你正在对一个主教说话。”
“告诉主教,这是你的荣幸。”另两个生物说。
于是伯蒂就讲了自己的故事。他告诉他们,没人喜欢他,没人愿意和他玩,没人照顾他,连他的监护人也抛弃了他。
“听得我都要哭了。”威斯敏斯特公爵边说边抓了抓鼻子(他的鼻子几乎全干了,只剩下俩鼻孔),“你所需要的是去一个大家都喜欢你的地方。”
“没有那样的地方,”伯蒂说,“而且他们不准我离开坟场。”
“你需要一个满是朋友和玩伴的世界。”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晃动他的长舌,“一座快乐和魔法之城,在那里你会受到大家的喜爱,绝不会被忽视。”
伯蒂说:“有位照顾我的女士,她做的食物可难吃了,比如煮过头的鸡蛋汤之类的。”
“食物!”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光想想,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口水就开始哗哗流。”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伯蒂问。
“和我们一起?”威斯敏斯特公爵吓了一跳。
“不必如此失态,阁下。”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要心怀仁慈。瞧瞧这个小东西,都不知多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
“我同意带他去。”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那儿有好吃的。”他拍了拍肚子,以示那里的食物有多棒。
“所以说,你是要来一场冒险呢?”威斯敏斯特公爵被这个新奇的主意征服了,“还是在这个无趣又无爱的地方浪费掉余生呢?”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了指夜色中的坟场。
伯蒂想了想卢佩斯库小姐,想了想她做的难以下咽的食物、她给的学习清单还有她总是抿紧的嘴唇。
“我选冒险!”
他的三个新朋友体型和他差不多,却远比任何孩子都要强壮。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抱起伯蒂,托过头顶,而威斯敏斯特公爵则抓起一把乌七八糟的草,嘴里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Skagh!Thgh!Khavagah!”念完那一刹,他把草一拔,盖住坟墓的石板像活动门一样应声打开,露出黑黢黢的内部。
“快点啊。”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把伯蒂扔进黑暗的入口,自己跟着跳了进去,其后是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威斯敏斯特公爵敏捷地一跃,也跳了进来。一到里面,他立刻喊起关闭食尸鬼之门的咒语:“Wegh Kharados!”头顶上的门砰的一声再度合拢。
伯蒂像一块大理石般跌入黑暗,不断向下坠落。他震惊得忘了害怕,不知道这个坟墓下的洞到底有多深。就在这时,两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的胳肢窝,带着他在一片漆黑中晃荡前行。
伯蒂已经好几年没体验过一片漆黑了。在坟场,死人能看到的东西他都能看到,对他来说,任何坟墓或地穴都不是真正的黑暗。而眼下,他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感觉到自己被抛向前方,时不时猛地一颠或骤然加速。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很惊悚,但也很刺激。
直到前方出现亮光,一切都变了样。
天空是红色的,但不是日落时那种温暖的红色,而是怒不可遏、咄咄逼人的红色,就像受感染的伤口。太阳很小,似乎已至迟暮之年,遥不可及。空气寒冷彻骨。
他们降落在一面墙上,墙的侧面立着一块块墓碑和雕像,仿佛一片旋转了九十度的巨大坟场。
威斯敏斯特公爵、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和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活像身穿黑西装的三只干瘦的黑猩猩,黑西装破破烂烂,正面和背面还穿倒了。他们从这尊雕像荡到那座墓碑,把伯蒂抛过去,接过来,轻轻松松,从未失手,连看都不用看。
伯蒂努力抬头,想看看连通这个古怪世界的那座坟墓,可眼前除了墓碑什么都没有。他想,他们飘荡其间的一座座坟墓,对于带着自己飞的这类人来说,是不是一扇扇门呢?
“我们要去哪儿?”伯蒂问,可话一出口就被风刮跑了。
他们行进得越来越快。伯蒂看到前方有座雕像向上一摆,将另外两个生物弹入了这个深红的世界。那两个生物似乎是伯蒂身旁三人的同类。一人穿着看似原本是白色的褴褛丝袍,另一人穿着脏兮兮的灰袍,袍子大得不合身,破裂的袖子像若隐若现的布条。他们看到了伯蒂和他的三个新伙伴,便向他们飞来,轻轻松松地跨越了二十英尺。
威斯敏斯特公爵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粗粝的尖叫,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伯蒂一行四人在墙上的墓碑之间飞荡,而那两个新来的家伙紧追不舍。深红的天空下,火辣辣的太阳如死人的眼睛般死死盯着他们,可没人露出疲态或气喘吁吁。他们最后在一座硕大的雕像边停下,那座雕像的脸宛如蘑菇的生长乐园。经介绍,伯蒂认识了中国皇帝和第33任美国总统。
“这位是伯蒂先生,他将成为我们的一员。”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
“他想来一顿美味佳肴。”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
“这样啊。小家伙,如果你成了我们的一员,那顿顿美餐绝对有保障。”中国皇帝说。
“没错。”第33任美国总统说。
“成为你们的一员?意思是说,我变成你们这样?”伯蒂问。
“如鞭子般爽利痛快,如钉子般锋芒毕露,目达耳通,足智多谋。你得好好睡上一觉,一觉睡到深夜,这样就能把过去的糟心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没错,你会成为我们的一员,像我们一样强壮迅猛,所向披靡。”
中国皇帝说:“强健的牙齿能让你咬碎任何骨头,又长又尖的舌头能让你吸出骨头最深处的骨髓,剥下胖子脸上的肥肉。”
威斯敏斯特公爵说:“你能在阴影中穿梭无阻,不被发现,不被怀疑。自由如空气,迅捷如思想,冷如霜,硬如甲,危险如……如我们。”
伯蒂看向这群生物,问:“可如果我不想加入你们呢?”
“你不想?怎么可能!还有比加入我们更美妙的事吗?真是难以置信,宇宙间居然有灵魂不想变成我们这样。”
“我们有最棒的城市——”
“戈莱姆。”第33任美国总统说。
“最棒的生活,最棒的食物——”
“你能想象铅棺里的黑色腐液有多么可口吗?”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插嘴说,“你能想象比国王、王后、总统、首相或英雄还要位高权重是什么感受吗?要知道,这就好比人和抱子甘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们是什么人?”伯蒂问。
“食尸鬼。”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天哪,看样子有人根本没有好好听我们说话,是不是?我们是食尸鬼。”
“瞧!”
他们下方,有一大群同类的小个子生物正连跑带跳地赶向一条小路。没等伯蒂再说一句话,一双皮包骨头的手就抓住了他,带着他又是跳跃又是俯冲,去和下面的大队人马会合。
他们离开了墓碑墙,降落在一条路上,一条饱经踩踏、没什么出奇之处的路。这条路蜿蜒前行,穿过贫瘠的平原,度过堆满岩石和骨头的沙漠,通向好几里外一座红色岩石大山上的一座城市。
伯蒂抬眼望见这座城市,一下子慌了。排斥、恐惧、恶心、憎恶与些许惊讶,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淹没了他。
食尸鬼不建造。他们是寄生者,吃腐肉。这座名叫戈莱姆的城市是他们在很久以前发现的,并非他们所建。没人知道是谁建了这座城——将岩石凿成蜂窝状,还挖了坑道,建了高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除了食尸鬼,没人愿意靠近这里,更别提在这里安家。
即便在戈莱姆下方距其还有数里之遥,伯蒂都看得出这座城的角度不对劲——墙壁倾斜得堪称疯狂,杂糅了他做过的所有噩梦,如同一张龅牙大嘴。这是一座建来就为了抛弃的城市,建造者的恐惧、疯狂与厌恶都化作了石头。食尸鬼发现了这个地方并称之为家,生活得不亦乐乎。
食尸鬼们沿着沙漠中的小路飞速向前涌动,比飞翔的秃鹰还要快。伯蒂被一双强健的手臂托举过头顶,从一个食尸鬼手中抛到另一个手中。他很不舒服,又害怕又郁闷,觉得自己蠢透了。
头顶上阴沉的红色天空中,有长着黑色大翅膀的东西在盘旋。
“小心!”威斯敏斯特公爵说,“把他藏好,别让他被夜靥抢走了。那些个狗屁强盗。”
“对!强盗最可恨!”中国皇帝说。
夜靥,戈莱姆上方的红色天空……伯蒂深吸一口气,放声长啸,按照卢佩斯库小姐教他的那样,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好似老鹰嚎叫的呼救声。
一只夜靥飞了下来,在低空盘旋。伯蒂继续呼救,直到被一双硬邦邦的手捂住嘴巴。“把他们叫下来,好主意哇。”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不过,相信我,他们啊,要等腐烂个至少几周后才能吃,而且他们老是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彼此没有好感,听明白没?”
夜靥又飞上高空,穿过沙漠干燥的空气,回到了同伴之间。伯蒂的希望破灭了。
食尸鬼加快速度,向那座岩石上的城市进发。伯蒂此时正被粗暴无礼地扣在威斯敏斯特公爵散发着恶臭的肩膀上。
死气沉沉的太阳下落,两轮月亮升起。一轮月亮坑坑洼洼,又白又大,刚升起时占据了一半地平线,不过随着上升越缩越小;另一轮月亮小一些,色泽如同奶酪上的缕缕霉菌,绿中带蓝。小月亮升起时,食尸鬼们一阵欢腾。他们停下脚步,在路边安了片营地。
食尸鬼中的一个新成员(伯蒂记得他们介绍他时称他为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拿出一个大口袋,里头塞满了木柴,有几块上头还带有铰链和黄铜把手,此外大口袋里还有一个金属打火机。
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很快生起一把火,所有食尸鬼都围坐过来歇息。他们凝视着蓝绿色的月亮,争抢火堆边最好的位置,推来搡去,乃至抓挠啃咬。
“我们要赶快睡觉,并在月落时继续向戈莱姆进发。”威斯敏斯特公爵说,“沿着这条路,再走九或十个小时,在下次月亮升起前就该到了。然后我们来场宴会怎么样?庆祝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一点儿也不会痛。”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你别吓自己。你想想,之后你会变得多么快乐!”
食尸鬼你一嘴我一嘴地讲了起来,讲成为食尸鬼是一件多么美妙绝伦的事,讲他们能用强健有力的牙齿嚼碎并吞咽下哪些东西,讲他们百毒不侵,百病不扰。无论他们的晚餐因什么而死,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吞下就行。他们还讲述了曾经去过的地方,大多是地下墓穴和瘟疫万人坑。(“万人坑可是个能让人饱餐一顿的好地方。”中国皇帝这么说,众人纷纷附和)他们告诉伯蒂各自名字的来由,还跟他说,等他变成无名的食尸鬼,也会得到一个像他们那样的名字。
“可我不想成为你们的一员。”伯蒂说。
“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会成为我们的一员。”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兴冲冲地说,“还有种更糟糕的办法,那就是把你消化掉。你不会享受这个过程的,就算享受,也享受不了多久。”
“别说那么不好听的话。”中国皇帝说,“做食尸鬼再好不过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
听了这话,火堆边的所有食尸鬼同时开始嚎叫。又是咆哮,又是歌唱,欢呼自己有多么智慧,多么强大,感慨无所畏惧是多么美妙。
耳边忽然一震,一声长啸从远处的沙漠传来。食尸鬼叽里呱啦嚷了起来,纷纷靠近火堆,挤成一团。
“什么声音?”伯蒂问。
食尸鬼纷纷摇头。一个说:“不过是沙漠里的东西罢了。”
“安静!那东西听得见!”
所有食尸鬼立即一声不响,直到他们忘了沙漠里的那个东西,转而唱起食尸鬼之歌。歌里充斥着肮脏的言语和卑劣的情感,其中最受欢迎的片段唱的是该吃一具腐尸的哪些部位,以什么顺序吃。
“我想回家。”听完歌曲的最后一节后,伯蒂说,“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别这样嘛。”威斯敏斯特公爵说,“小笨蛋,我向你保证,一旦你成了我们的一员,你就根本不会记得自己曾有个家。”
“我完全不记得变成食尸鬼之前的日子了。”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说。
“我也是。”中国皇帝自豪地说。
“我也一样。”第33任美国总统说。
“你将成为精英团体的一员,成为有史以来最聪明、最强健、最勇敢的生物!”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吹嘘道。
伯蒂可一点儿也没感受到食尸鬼的勇敢和智慧,虽然他们很强壮,快得无人可及。他处在食尸鬼的包围圈中,想要突围那是做梦,他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
遥远夜空又传来一声嚎叫,食尸鬼挤得离火堆更近了。伯蒂听到他们在哼哼唧唧,低声咒骂。他闭上双眼,既难受又想家:他不想成为食尸鬼的一员。他自以为无法在这焦虑而无望的心境中入眠,可出乎他的意料,他居然睡了两三个小时。
他被吵醒了。那声音很响,离得又近,让他很难受。
有人说:“哎,他们去哪儿了?”
伯蒂睁开眼睛,看到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正冲着中国皇帝叫嚷。原因似乎是他们的几个同伴失踪了,可谁也给不出个解释。
剩余的食尸鬼战战兢兢,火速把帐篷收拾好。第33任美国总统抓起伯蒂,扛到肩上。
食尸鬼们乱哄哄地爬下岩崖,来到路上,在淤血色的天空下向着戈莱姆进发。这天早晨,他们彻底失去了前一天的兴奋,在一路颠簸的伯蒂看来,他们好像在逃避什么东西。
中午前后,暗淡无神的太阳高挂头顶,食尸鬼们停下脚步,挤在一起。
在他们前方,十几只夜靥正骑着热流在高空飞旋。
食尸鬼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一些伙伴消失没什么大不了的;另一派觉得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出动了,很可能是夜靥要来抓他们。两派争论不休,唯一达成的共识是要用石头来武装自己,如果夜靥飞下来就砸过去。于是他们从沙漠里捡起卵石,塞满了西服或袍子的口袋。
左侧的沙漠深处传来一声嚎叫,食尸鬼们面面相觑。这声深沉如狼嚎的叫声比昨夜更近,更响亮。
“你听到了吗?”伦敦市长问。
“没有。”第33任美国总统说。
“我也没有。”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
又一声嚎叫。
“我们得赶紧回家。”威斯敏斯特公爵举起一块大石头。
噩梦之城戈莱姆就在前方的一大块凸岩上,食尸鬼向那里大步飞奔。
“夜靥来了!”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大喊,“快朝这些个异种扔石头!”
伯蒂在第33任美国总统的背上颠上颠下,眼前的世界上下颠倒,路上扬起的砂砾扑面而来。但他听到了熟悉的叫声,老鹰般的叫声,便再次出声向夜靥求救。这次没人阻止他,但他不知道在夜靥的喊叫声与食尸鬼的咒骂声中,他的呼救到底有没有传达到。食尸鬼铆足了劲,怒气冲冲地一边朝空中扔石头,一边骂个不停。
伯蒂又听到一声嚎叫,这回来自右边。
“有几十个讨厌的臭家伙啊。”威斯敏斯特公爵忧虑地说。
第33任美国总统将伯蒂递给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雨果把伯蒂往袋子里一丢,扛到肩上。袋子里只有一股积灰的木头味儿,这倒是让伯蒂很欣喜。
“他们在撤退。”一个食尸鬼大喊,“瞧!他们走了!”
“别担心,孩子。”似乎是拜斯维尔斯主教的声音,离袋子很近,“等我们到了戈莱姆,就不会有这种麻烦啦。戈莱姆,坚不可摧。”
伯蒂看不到有没有食尸鬼在与夜靥的战斗中丧了命或受了伤,不过从拜斯和维尔斯主教的咒骂看来,估计又有几个食尸鬼死翘翘了。
“快点!”有人大喊,可能是威斯敏斯特公爵。所有食尸鬼开始飞奔。袋子里的伯蒂不断撞到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的背,还时不时撞到地面,又疼又难受。让他更难受的是,袋子里还有几块木头,更别提锋利的螺丝和钉子,还有用来当柴火烧的棺木残片了。他的一只手下面,就有一颗螺丝正无情地往他的肉里扎。
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每走一步,伯蒂都被颠得七荤八素,但他还是用右手抓住了那颗螺丝。螺丝顶端锋利的触感从指间传来,希望从心底涌出。他将螺丝扎进布袋,拔出来,扎完一个洞后,又在下面一点点的地方开始扎第二个洞。
身后又传来一声嚎叫,伯蒂忽然意识到,能让食尸鬼惧怕的东西绝对可怕得超乎他的想象,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果他掉出口袋,落入一只邪恶怪兽的血盆大口可怎么办?他转念一想,这至少能让他在临死前仍存有自我,带着一生的记忆,记得自己的父母,记得赛拉斯,记得卢佩斯库小姐。
这不挺好的吗?
他用黄铜螺丝猛扎袋子,扎进去,拔出来,反反复复,直到又扎出一个洞。
“大伙儿,加把劲!”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大喊,“上了台阶我们就到家了!到了戈莱姆我们就安全了!”
“好嘞,阁下!”另一个人喊道,听声音像是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食尸鬼的行进方式变了,不再一味朝前,而是向上向前不断交替。
伯蒂撕扯袋子,撕开了一个能朝外看的小孔。他向外看去,上方是阴沉的红色天空,下方……
下方是沙漠,可离他足足有数百英尺。身下延伸着仿佛为巨人而建的台阶,右边是一面赭红色的石墙,左边是陡峭的悬崖。戈莱姆一定就在上方,虽然他看不到。他作好了直直下落,摔上台阶的心理准备,但愿思家心切、一心想脱险的食尸鬼不会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此外,他还看到夜靥在红色天空中盘旋。
看到身后没有别的食尸鬼,伯蒂万分庆幸。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负责断后,后头没人能提醒他袋子上的洞正越变越大,或看到伯蒂掉出来。
可后头有别的东西……
伯蒂被颠到了袋子的侧面,离自己扎的洞远了点,但他依然透过小孔,看到下方的台阶上有头灰色巨兽正在追赶他们,还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嚎叫。
欧文斯太太有一句话,来描述两样让她不舒服的东西:前有恶魔,后有深海。伯蒂一直生活在坟场,没见过恶魔,也没见过深海,所以一直对这句话摸不着头脑。
前有食尸鬼,后有怪物。他心想。
正当此时,锋利的犬牙咬住袋子,沿着伯蒂扎出的洞向下撕扯。伯蒂滚落到石阶上。他身边是一头灰色巨兽,像一只狗,但比狗大得多。巨兽一边吼叫,一边淌着口水,大口喘气。白森森的犬齿,巨大的爪子。它盯着伯蒂,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
前面的食尸鬼停下脚步。
“他妈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大喊,“那头地狱之犬把孩子弄走了!”
“别管他了。”中国皇帝说,“快跑!”
“跑呀!”第33任美国总统说。
食尸鬼拼命地冲向更高的台阶。
伯蒂现在确信了这些台阶是为巨人而建的,因为一级台阶比他还要高。
食尸鬼逃得飞快,只会偶尔转身,冲着巨兽比画个粗鲁的手势,也许对象还包括伯蒂。
巨兽仍站在原地。
它要吃我了。伯蒂暗自叫苦。机灵点,伯蒂。他想起了坟场的家,却记不得自己为何离开。不管有没有这头恶魔般的巨犬,他都要回家,那里有人在等他。
伯蒂推开巨兽,往下跳了一级足足有四英尺高的台阶。落地时,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脚踝上。脚扭了,很疼。下一秒,他重重地摔在岩石上。
他听到巨兽正跑跳着冲向他,便努力挪动身子,想站起身,可脚踝又麻又疼,完全使不上劲。还没站稳,他就又栽了下去——摔离了台阶,跌出了悬崖,落入空中,不断坠落,如噩梦一般,仿佛永无止境……
下落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灰色巨兽的方向传来,那是卢佩斯库小姐的声音:“哦,伯蒂!”
他疾速下坠,比起曾经做过的每一个坠落的梦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划破空间,满心恐惧,疯狂至极。他的大脑只能容下两个惊人的念头:那条大狗其实是卢佩斯库小姐,以及,我马上要掉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上方有什么东西笼住了他,和他以同样的速度下落,耳边是翅膀用力扇动的声音,接着一切都慢了下来,眼前的地面不再以那么快的速度扑面而来。
翅膀扇动得更有力,带着伯蒂往上升。此时此刻,伯蒂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我飞起来了!他的确飞起来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棕褐色的脑袋,光秃秃的,深陷的眼睛好似擦亮的黑色玻璃珠。
伯蒂发出一声尖叫,在夜靥听来意思是“救命”。夜靥笑了笑,回以一声猫头鹰般的低沉叫声,看上去很高兴。
一阵俯冲,一阵缓冲,他们轰的一声落在沙漠里。伯蒂想站起身,可脚踝再次背叛了他,让他摔倒在沙地上。疾风迅猛,粗粝的沙子刮疼了他的皮肤。
夜靥在他身旁蹲下,翅膀收拢到背上。伯蒂在坟场长大,早已对长翅膀的人见惯不惊,可夜靥长得和墓碑上的天使像完全不同。
接着,在戈莱姆的阴影下,大步弹跳穿过沙漠向他们而来的,是一头灰色巨兽,像一条巨大的狗。
大狗用卢佩斯库小姐的声音说:
“这是夜靥第三次救你的命了。第一次是你呼救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并把这个消息传给了我,告诉了我你所在的位置。第二次是昨晚你在火堆边睡着的时候,他们在黑暗中盘旋,听到一些食尸鬼说弄到你真是走了大运,他们想用石头砸开你的头,把你放到一个他们能再次找到的地方,等你腐烂透了再来吃了你。夜靥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这件事。然后就是这一次。”
“卢佩斯库小姐?”
如狼般的大脑袋向他俯下来。那一瞬,伯蒂怕得不得了,生怕巨兽会一口吞了他,可巨兽只是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充满爱意地问:“你的脚踝受伤了?”
“对,我站不起来了。”
“我来背你吧。”灰色巨兽,也就是卢佩斯库小姐说。
她用尖厉的夜靥语对夜靥说了句什么。夜靥走过来,把伯蒂抱到她的背上,让伯蒂搂住她的脖子。
“抓住我的毛。”卢佩斯库小姐说,“抓紧了。好,在我们离开前,跟着我说……”她发出一声尖厉高亢的声音。
“什么意思?”
“谢谢,或是再见,两者皆有。”
伯蒂尽力模仿这个声音,逗得夜靥咯咯直笑。夜靥回了一个类似的声音,接着展开巨大的翅膀,奔入沙漠的风中,用力扇动翅膀,乘风而起,如同一只起飞的风筝。
“好。”卢佩斯库小姐说,“抓紧了。”她开始奔跑。
“我们要去那面墓碑墙吗?”
“去食尸鬼之门?不,那是食尸鬼用的。我是上帝之犬,我走我自己的路,出入地狱之界。”
伯蒂感觉卢佩斯库小姐跑得更快了。
硕大的月亮升了起来,接着是蓝绿色的小月亮,随后又升起一轮红宝石色泽的月亮。灰色巨兽以稳健的速度大步奔跑,穿过遍地尸骨的沙漠。她在一个巨大蜂巢般的破损陶土建筑边停下,旁边有一条溪流自沙漠的岩缝汩汩往外冒,汇成一个个小水洼,转瞬蒸发。灰兽低头喝水,伯蒂用手捧起水,咕嘟嘟地喝下去。
“这儿是边界。”卢佩斯库小姐说。
伯蒂抬起头。三个月亮消失了,他看到了银河,和以往见过的景致迥乎不同。银河如一条闪闪发亮的裹尸布,横跨天穹,伴以璀璨群星。
“好美啊。”伯蒂说。
“等到家了,我就教你这些星星和星座的名字。”卢佩斯库小姐说。
“那太好了。”
伯蒂再次爬上灰兽宽阔的背,脸埋进皮毛,手抓得紧紧的。灰兽和他,像一个成年女人背着一个六岁男孩,片刻之后,他就被带到了坟场,送到了欧文斯太太的坟墓前。
“他的脚踝受伤了。”卢佩斯库小姐说。
“可怜的小宝贝儿。”欧文斯太太接过伯蒂,用若有若无却结实有力的手臂抱住他。“说不担心是假的,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回到地下温暖的家,伯蒂安心地躺下,枕着自己的枕头,沉入一片温暖柔和又极度疲倦的黑暗。
伯蒂的左脚脚踝肿得发紫。特里富西斯医生(1870—1936,愿他在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检查后说只是扭伤,没什么大碍。卢佩斯库小姐去了趟药店,买来了脚踝绷带。准男爵约西亚·沃辛顿坚持要把自己陪葬的乌木拐杖给伯蒂用。伯蒂拄着拐杖,装作一个百岁老人,玩得不亦乐乎。
伯蒂一瘸一拐地走到山上,从一块石头下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上帝之犬
这个词用紫色墨水写成,位于清单最上方。他接着往下念:
那些被人们称作狼人的人自称上帝之犬。他们认为变形的能力乃造物者所赐,便以坚忍不拔作为回馈。他们紧跟作恶者,直至地狱入口。
伯蒂点点头,心想:不只是作恶者。
他读了清单上余下的单词,尽全力记下来,然后来到教堂。卢佩斯库小姐正在那里等他。她为伯蒂准备了从山脚的快餐店买来的一小块肉馅饼和一大包炸薯条,还有另一张用紫色墨水写成的清单。
两人分享了薯条,卢佩斯库小姐还笑了那么一两次。
月底,赛拉斯回来了,左手提着黑色皮箱,右臂有些僵硬。可他是赛拉斯啊。见到他回来,伯蒂高兴极了,等看到赛拉斯为他带的礼物——旧金山金门大桥模型时,他更是乐得找不着北。
时近午夜,天色尚未全黑。三人坐在山顶上,山下的城市灯火点点。
“我相信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切都好。”赛拉斯说。
“我学了好多东西。”伯蒂一手抱着大桥模型,一手指向夜空,“这是猎户座,三颗星星是猎户的腰带。那是金牛座。”
“很好。”赛拉斯说。
“那你呢?”伯蒂问,“你在这段时间学到了什么吗?”
“哦,当然有啊。”赛拉斯说,可他没有详谈。
“我也是,我也学到了东西。”卢佩斯库小姐说。她依然那么古板。
“太好了。”赛拉斯说。一只停在橡树上的猫头鹰叫了一声。“要知道,我在外头听到了一些传言,说几周前你们去了我无法追踪的地方。一般来说,我会建议你们多加小心,不过好在食尸鬼不像别的东西,他们记性不好。”
伯蒂说:“没事儿,有卢佩斯库小姐在,我没遇到过任何危险。”
卢佩斯库小姐看了看伯蒂,双眼闪闪发亮,她又看向赛拉斯,说:“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也许明年仲夏,我会再回来教这个孩子。”
赛拉斯看向卢佩斯库小姐,微微扬起一边的眉毛。他又看向伯蒂。
“我喜欢这样!”伯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