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了多久?
也许很长,也许就那么一瞬。
咏溪无法做出准确判断,甚至她也判断不出,到底是她先看向的他,还是他一早“有预谋”地等待着捕捉她?
只是在这个对望里,在看似平静如常的眼神中,彼此暴露了不言自明的心迹。
咏溪率先收走视线,无事发生般,赶着继续爬楼。
她越来越能感受到自己急切跳动的心脏,冲顶着胸口,但她清楚地知晓,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因为谁才发生的,她只是太紧张了。
凡是出事,局方问话调查,从来都是“有罪推定”——预设好你工作里出现了哪些问题,由你自己来解释,解释不通,受处罚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她敲门走进“审讯室”,在各方领导对面指定的椅子上坐好。
先是无人说话,室内气氛沉重地挑拨着人脆弱的神经,咏溪知道这是在给她施压,好方便接下来敲打她的工作态度。
他们是谁,什么职位,不告知,坐中间的是主问,面相是五人中看着最凶的,他照着递交上的资料,念了一遍咏溪的简历,随后开门见山地问:“指挥通舟3525时,你当天在班多长时间了?”
咏溪两只手攥着,搁在腿上,挺直腰背,装着镇定的模样说:“1小时30多分钟。”
“临交班?”
“是。”
值班前后半小时以及流量高峰时段,是防跑道侵入的三个关键阶段。
“当天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身体状况那天岗前会上报告过,无感冒无特殊异常。”
“高峰时段在岗一个半小时,分外不容易,精神疲惫程度呢?”
“没有问题。”
“好,既然你值班状态是好的,通舟3525机组到达等待点后发生二次移动,这么明显的动态改变,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并制止?”
为了将责任分担出去,他绝口不提通舟二次移动的原因,当然,他也嫌丢人,一个机长教元竟然认错跑道等待标识,传出去简直闹笑话。
咏溪如实解释:“机组确实按照滑行指令在等待位置停下了,我确认过,之后申航呼叫,因为当天盲降信号不稳定,我低头看了一眼雷达,也确实比平常多用了稍长的观察时间。”
“监控席在干什么?交叉检查时没有提醒吗?”
咏溪抿唇沉默了,监控席在干什么?她不知道,但监控席在班的那位管制为什么今天没有一起来,她心里门门儿清。
今早出门前,她接到许卓禹的电话,电话里许卓禹隐晦地提醒她,上面只派了你自己过去,咏溪发愣,自从管制“睡岗丑闻”曝光后,一线全面推行双岗制,面对事故调查,她和监控席按说谁都脱不了干系。
一路上咏溪都在思考为什么,想来塔台上级估计连夜合计了一个方案,干脆让她把事故一肩挑了,这样“功”和“过”相抵,塔台也算安全地摘了出去,总好过一纸责任认定甩下来,罚奖金罚绩效,身居高层利益才是至上的。
见她不说话,主问左边看看右边眨眨眼,五人之间顿时一阵眼神传递。
紧接着,他开始拍着桌子,严厉地吓唬她,“也算发现的及时,要是这架飞机冲着跑道直接去了,你敢想象后果吗!五防事件,哪次开会哪次提,怎么,提的多了,全当耳旁风,听一听就算了——”
他表情依旧生着气,可仔细品他的话,不难听出,他不再针对咏溪个人,而是在抨击整个管制群体。
咏溪顿时明白,局方这次要和稀泥了,不造成社会面影响的事故都好处理,拉一条被子捂住,脸面和声誉便都能保全。
打官腔无法避免地要“上价值”,咏溪对此没什么感觉,绷紧的精神放松了一些,而当对面人说到,一线管制员的能力急需进行摸排时,咏溪浅浅分了个神,心想,还好自己的能力过关,在岗一直小心谨慎,这才免于替人背锅,也免于自砸饭碗。
责任划分自然当场无法论定,该问的问完,咏溪便被请了出去,她紧张得两手心一层细密的湿汗,那些淡定的情绪自然全是伪装出来作势的。
去找这层的洗手间,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禁止使用,她只好下楼去,谁料林明楷竟然没走,就站在二层走廊通道的玻璃窗前,两手掏兜,一个身高腿长的背影,不知赏风景还是在耍帅。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林明楷转过身,眼神往咏溪脸上一落,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紧张呢?”
咏溪觉得这位既得利益者团体内的一员故意拉仇恨,略去主语,带了点怨气说:“要是能一碗水端平,就事论事,我当然不用紧张。我看今天只有你不会紧张吧,不仅不会紧张,还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明楷卖委屈卖得愈发熟练,“我紧张的时候,只是你没看到而已。”
咏溪才不信他。
林明楷悠哉道:“你雨天让我复飞,造成我二次落地心理压力过大,接地数据不好看,回去被师父骂,被队里要求写报告,今天又没了休息时间,怎么办!给个说法吧。”
咏溪被他一番撅次惊得忍不住翻他白眼,心说,你可真会胡搅蛮缠!
“没有!”没有说法那东西,管制粗暴无礼的臭名远扬,咏溪不在乎在他面前扬一次,“碰上了该你倒霉。”
没有再理会他,她径直走去洗手间洗手,等再折回时,两人一起走出这栋办公楼。
正太阳底下站着,林明楷主动问:“你今天开车来的吗?”
咏溪摇摇头,伸手一指,不远处墙壁上安装的电子显示屏,作业中的屏幕正滚动播放着各式各样的信息,夹杂其中最醒目的无外乎于临时车辆违规停放的通报批评。
近两年,局方的管理上纲上线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对于进出车辆车头停放朝向都要求做到一致统一,违反者轻则上墙丢人,重则写检讨。
在里面停车的代价过于惨重,咏溪无奈说:“但凡识相点,都不乐意开车过来吧。”
“哦。”林明楷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恍然大悟的语气,“我今天不太识相了。”
咏溪疑惑地问:“你不知道吗?”
林明楷笑着说:“不知道啊。”
吊儿郎当的胡说八道,咏溪还是不信他,可不管她信不信,他今天确实开了车过来,林明楷合理且绅士地提议:“走吧,我送你回去。”
咏溪露出迟疑的表情,看着他问:“你准备回公司吗?”
不直接拒绝又担心麻烦人,林明楷没有说穿她身上的矛盾感,但也不和她玩阅读理解的文字游戏,直白却又好脾气地说:“我不回公司,要是不顺路,我就绕路,再不行,绕远路。”
咏溪低头笑了。
她有些说清了林明楷给她的感受——他轻易能看穿旁人心思的同时,也愿意迁就着人说话,这让被迁就的一方,包括此时的她,像被耐心地哄着。
小时候,被人哄着说话堪称一件幸事,成年后,个人的情绪越来越不被看见,渐渐也就变得不再重要。
不管是天赋还是一项“技能”,咏溪不深究,起码他展现出来的,让她感知到舒服。
林明楷这时又找理由:“保安看过来了,再不走,要怀疑我们两个密谋不轨了。”
他率先抬腿,转过身的同时,轻笑了一声。
咏溪朝门卫亭瞅一眼,哪里有什么保安!却也坦率地跟了上去。
车是曾经见过的那辆黑色野马,属于外形看着不太好惹的那类车,因为底盘低,咏溪坐到座位整个人像陷了进去,拉安全带的带子时,整个不顺滑,盘口卡得又重又紧。
林明楷侧头看着,没好意思伸手帮忙。
性能车的内饰都有些钝感,包括用惯了的手刹,到现在了还有点难放。
他随口说了句:“用力往外拖,那边的安全带还没怎么用过。”
咏溪撩眼皮与他对视,平静的眼睛里是询问的气势“你在解释什么”。
林明楷反应过来,自己行为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无语地一摸耳朵,转过正脸,启动车子。
引擎震响,显眼又吵闹,发动机制造的麻感,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大腿,还没等她完全适应,车过闸机,驶入宽阔的主路,速度提上来,充足的动力又让她毫无准备地体验了一把爽快的推背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