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途中,宋荷艺陷在副驾驶的座椅中,凹了一个舒服自在的姿势,闲聊的语气和咏溪说着今晚饭局各色人的各色面,她看人的眼力还不错,谈起林明楷时,特意询问咏溪觉得他怎么样。
咏溪开着车,身体罩在街灯的阴影中,面目模模糊糊,她仔细想了想,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可不敢随便对他产生什么印象。”
宋荷艺沉默几秒,点点头,“也是。”
在淘汰机制如此严苛的环境中发展得这么顺利,那他应该是有很多的想法轻易不被别人看出来的。
这边,酒精麻木了陈敞的神经,一天之后,他的脑回路才跑完全程,慢了一个八拍地觉知出林明楷微妙的反常。
他抓起手机打电话给林明楷时,是凌晨四点。
林明楷已经起床洗漱完毕,正对着镜子穿制服衬衫。
整套服装是他找成衣店,根据航司提供的款式重新定制的,肩线、腰线和腿长贴合身体比例,衬得人更加板正精神。
打领带一只手不方便,他打开免提,将手机扔凳子里。
陈敞展示他“狗”一般灵敏的嗅觉:“我发现你有点不对劲啊?”
“嗯,做好事不留名不是我的风格,劳烦你收拾收拾吧,马赫的狗窝都比你家干净。”
林明楷想到陈敞堪比杂物间的家,额角青筋直跳,那东西多的一进门能直接把人埋里面。
“家里乱成狗窝,出门立马洁癖,现在年轻人都这样,这叫流行病。”陈敞毫无羞耻心,“啧”一声,“别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喜欢私下请教人了?别跟我说什么都是台面上的客套话!鬼扯!你微信列表里躺着的人是不少,但有能私下里跟你聊两句,关键性别是女的生物吗?”
“没有!”陈敞笃定的语气下结论。
林长老带发修行,成不成佛需要观察,但先成了一只孤寡青蛙。
林明楷奇了怪了,“你不睡觉,琢磨我干什么?”
“这个疑惑不解开,我没办法安稳睡觉啊!”陈敞八卦的热血涌上头,若不是怕挨邻居的揍,他能在房间蹦一首劲舞。
他可不跟林明楷玩旁敲侧击那一套,一针见血,“你是不是想撩人家啊?”
林明楷:“.......”
抽紧领带时,他微微屏了两秒呼吸,似乎有被陈敞的厥词震惊到,即觉得他污蔑,又觉得他想太多,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辩解。
而他没有矢口否认,安静的两秒,在陈敞看来就是漫长的默认。
陈敞参透天机,又仿佛能预见结局 ,长叹一口气:“是兄弟才提醒你,我劝你谨慎行事吧。”
林明楷品出他的意味深长,问:“为什么?”
“因为你渣啊!”陈敞扬高声调。
“我渣过谁?”
一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好险被陈敞生吞了回去,他听林明楷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觉得他根本没有在上一段“舞台闹剧”般的恋情中吸取教训。
“你长点心吧。”陈敞发愁,他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客厅,摸出一根烟点上,又醒了醒精神,准备跟他好好唠唠。
林明楷也摆出了长老取经的耐心,他没有挂断电话,高效地收拾妥当飞行用品,拎着飞行箱,下电梯至车库,找到那辆黑色野马,发动车子,开往机场。
发动机的模拟声浪被他关了,车内一隅空间还算安静。
只听陈敞边吞云吐雾,边说:“渣男也是分等级的,不是只有道德败坏才叫渣男,更多时候,伤女孩心的是渣的行为。我问你,你喜欢那个管制吗?”
林明楷反诘,“一面之缘的人,你怎么敢说喜欢?”
现代年轻人的喜欢到底多不值钱,上嘴唇碰下嘴唇,张口就能来吗?
“我就知道!”陈敞冷哼。
头脑发热、见色起意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林明楷身上,他是一个自我意识极其明确的人,他好相处的表象之下,不过是他本人待人非常包容。
可一旦触碰内里,缔结亲密,他其实非常挑剔,堪称性格洁癖。他可以很快看清一个人的质地和厚度,看透一个人的优点和缺点,随后丧失继续接触的欲望。
陈敞:“你对人家有兴趣,主动了解,了解后发现自己不喜欢,果断分手——渣!”
感兴趣不是相互吸引的第一步吗?
林明楷皱眉:“不接触了解怎么确定自己喜不喜欢?”
陈敞放肆一笑,送他一个观点,“先撩者贱,懂不懂!”
林明楷的表情一言难尽。
陈敞虽看不见,但已经预知了他的不认同。
就感情经历来说,他与林明楷大相径庭,他是恋爱没少谈,且每段恋情最后也总能做到善始善终。林明楷则完全相反,两段恋情全部结束于了解阶段,结束时无一例外,让女生暴跳如雷。
还记得,林明楷的前前女友闲聊时,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大致意思是,有一对夫妻,丈夫下地干活前,会烙一张大饼,挖空了,套在妻子头上,妻子饿了,低下头吃一口就行。
林明楷当即反问:什么意思?
女生提点他,要对我好的意思。
林明楷微微一笑,欠身说,我不给你讲故事,我给你讲一个事实,自古以来,躺着就有人把饭喂到嘴边的,要么是患者,要么是半死的老人,你是哪种?
女生觉得自己哪一种都不是,倒是看林明楷像个不解风情的二百五。
或许年少气盛,他故意听不懂弦外之音,说话办事带点损,丝毫不惯着人。
但很能说明他的性格和恋爱观。
那些经常出现在恋人中间的问题,例如是我重要还是工作重要?短信为什么没有及时回复?你今天做了什么?和谁见面?
不要指望他会耐心地回答,他的基本逻辑只会是,短信不回,就是在天上飞,忙!女朋友和工作哪个重要,当然是女朋友重要,然后呢?然后下一次他没有时间陪伴的时候,再重复上面的问题?
他讨厌例行汇报。
陈敞的另一个结论就此而来,“你没有对女孩患得患失的得失心,没有给女孩足够的安全感——渣!”
林明楷说:“我觉得这是三观不合。”
“哈哈哈!”陈敞笑得伸胳膊踢腿儿,“找借口,更渣了!”
等笑够了,陈敞问:“我说的对不对!你有没有全部踩雷!”
林明楷鼻腔里喷出一声敷衍的生气,真是后悔没有及时挂断他的电话,一大清早给他添堵,况且,他自己尚且没有下一步打算,先被盖棺定论,他不爽。
“你这是在挖苦我吗?”
陈敞自卖自夸:“这明明是上帝趁来得及,给你的仁慈。”
林明楷不知这是他花了多长时间研究出来的理论,敬谢不敏,“原来你捂了三十年的爱情观是这样的啊,发霉了的理论喂给不挑食的人吧,挂了。”
“等等——!”陈敞脑袋瓜一转,故意给他找不痛快,“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
林明楷自然不认为他有什么高见,安静等他说他的馊主意。
“如果碰到的人恰好跟你条件对等,那么你渣的程度就取决于对方智商的高低,也就是说,你可以让对方主动了解你,让对方看清你这个人的本质,再先一步把你甩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至贱则无敌。
林明楷一头黑线,无言以对。
今天的航班配置是三人组,资格教元带新飞机长和三杠副驾,副驾驶好巧是郭俊毅,他是临时被抓飞,见到林明楷笑嘻嘻打招呼。
林明楷遇见他也稍显意外,机组协同准备前,问他,想飞哪一段?
郭俊毅说:“第一段吧,没天气,没难度。”
这次的教元平易近人,故意逗他:“没天气,保不齐有控制。”
郭俊毅赶紧拍拍木桌子:“机长,千万别,影响下一段心情。”
他们准备好以后,坐机组车去机场,过安检,上飞机,进行驾驶舱准备。
上客期间,教元问林明楷飞了多长时间。
林明楷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说:“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春季,烟台两次遇见极限侧风,一次落了,一次备降。”
教元点点头,新机长独立决策意识还需建立培养,他也愿意多唠叨两句,“时时刻刻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我今天状态不好,飞机状态不稳定,只要复飞更安全,那就复飞,状态好,信心足,极端天气中,有能力安全落地,符合标准就没错。”
林明楷点点头。
教元觉得他聪明,悟性高,又提醒了他几项额外需要注意的关键,“作为机长,驾驶舱管理能力要赶紧跟上。舱音记录,是你在驾驶舱所作所为的全部记录,必须小心,标准喊话漏字不行,要一字不差;SOP标准程序执行没问题,飞行运行整个过程安全没问题,但现在设定了很多品质类监控点,细化到头皮发麻,一不小心作风问题扣身上,扣分、停飞、机队喝茶,QAR监控点也数不胜数,即便飞行的最终结果是安全,但是你驾驶舱机组成员会不会挨收拾,还真说不准。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郭俊毅级别暂时不够,被说得更加紧张。
教元宽慰他:“你老实按照程序飞,早着呢。”
郭俊毅点头如捣蒜。
教元这才催促:“还愣着干嘛,找地面人员要放行啊。”
郭俊毅:“啊,马上。”
......
飞机推出,转塔台频率。
林明楷负责通话,“塔台,早上好,申航8821,A滑行。”
咏溪席位守值。
“申航8821,早上好,塔台,滑行经过A、H1,尽快至18L等待点。”
“收到,A、H1,尽快至18L等待点,申航8821。”
严谨的指令,冰冷的复诵。
林明楷断掉无线电通话,心里并没有任何激动的想法。
五分钟后,咏溪在波道叫:“申航8821,塔台。”
林明楷:“申航8821,回答。”
频率里突然陷入安静,林明楷皱眉。
“申航8821,回答。”
咏溪五秒后问:“申航8821,你听我信号几个?”
林明楷:“五个,申航8821。”
咏溪解释:“测试一下频率。”
林明楷松了一口气,笑了下说:“以为突然来了限制呢,害得我们瞎紧张。”
咏溪说:“没有,申航8821,证实做好起飞准备了吗?”
林明楷:“准备好了,申航8821。”
咏溪:“申航8821,进跑道18L等待。”
顺利地给了起飞间隔。
郭俊毅拍拍胸脯:“还好还好,我也以为遇流控,我们要绕回停机位了呢。”
林明楷问:“高兴吗?送你一份早晨的美好心情,珍惜吧。”
中午,咏溪、成科和大鳌交接班后,一起前往食堂吃饭。
电梯从底层升至顶层,梯门打开,许卓禹在里面。
大鳌先称呼了一声师父,咏溪和成科一低头,喊主任。
许卓禹面无表情点头一应,与三人擦身而过。
大鳌挠挠腮帮子,待走出塔台,他懊恼地说:“怎么不提醒我!”
成科冷笑:“你嘴太快!”
他这声喊师父着实不应该。塔台要求称呼上级按照最高职位来,既表示尊敬,又有利于梯度管理。毕竟师徒关系中,难免存在情谊和偏袒。
大鳌长叹一口气,撇了一眼走在他左侧的咏溪,无奈地说:“下意识的习惯,难改!”
咏溪没有理他。
局方食堂刚做过服务升级与调整,扩容面积,整改就餐环境,增加自选餐线,3块钱能吃上一顿鱼肉蛋白丰盛的午饭,简直物美价廉。
但大鳌带徒后,偷眼可见的食欲下降,整个人灵魂像被抽干。
徒弟成长艰难,人有些畏首畏尾,波道发话犹豫含糊,对大鳌的依赖心也很强。
大鳌咬着筷子,忧愁地诉苦:“女孩子是天生胆儿小吗?”
咏溪扒拉着碗里的葱姜蒜,一根一根往外挑,她让他不要发表歧视性言论。
成科翻白眼:“说话前动动脑子,神经再粗一点,人全让你得罪完了。”
大鳌接着自己推翻了他的观点,“也不对。”他看着咏溪,“这不是现成的例子么,师父夸过你胆大心细,学得快,记得牢,平时上模拟机,数你挨骂最少。”
许卓禹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师父,甩脸色挨眼刀,不少人被他吓得瑟瑟发抖。
大鳌拍着脑门认真想了想,“你挨过骂吗?”
咏溪平静地说:“当然。”
成科听闻亦惊讶地抬起头看她。
“什么时候?”大鳌问。
咏溪半真半假:“被掐话筒也伤自尊啊。”
大鳌立马翻白眼,“说你胖还认真喘上了。”
他看着她又把碗里的胡萝卜拨到一边,“嗐”了声,说她再挑下去,碗里真不剩什么吃的了,他让她学学大鹅,邦邦邦吃饭,嗦嗦嗦喝水。
大鳌的真实性格格外跳脱,他说着喝了一口水,仰头嗦了好几口。咏溪被逗得低头笑,成科无语地嫌丢人。
大鹅其实是咏溪的绰号,大鳌特意给她起的,大学时两人才认识没几天,一次见面,大鳌莫名其妙地问,你爸爸是不是姓骆,咏溪一脸呆傻地看着他,反问,我爸为什么会姓骆,大鳌下巴一抬,说,因为咏鹅啊。
咏溪被他的冷笑话冻得无话可说,大鳌自己得意半天。
互相拌着嘴,嬉闹般吃完饭,三人穿行至航站楼买咖啡。
现代机场修建的就是一座大型商城,店铺林立,昼夜通明。
常去的咖啡店门前,新张贴出店庆海报。
咏溪随意扫了一眼,看见上面用花体字写着,“6月26店庆当日,进店免费领取美式咖啡一杯。”
她突然问:“今天几号?”
大鳌说:“18号啊,怎么了?”
咏溪摇摇头,微笑着想说随便问问,成科心思细腻,反应过来,“26号她工作满五年,该升资质了。”
大鳌没心没肺的,“是吗?要涨工资了,请师兄喝一杯吧。”
成科踹他一脚:“越喝命越苦,去买你的小蛋糕吃吧。”
二十六号,咏溪白班。
晚六点交接离岗后,她独自走出航管楼,又来到咖啡店,打算在这里小坐一会。
相较平常,店里今天的客流略有增长,但远没达到拥挤的程度。
服务台点单,她拒绝了热情推销,也没有领取免费的美式咖啡,目的明确地点了一杯姜暖拿铁和一块栗子蛋糕。
光顾次数多了,又佩戴着机场工作证件,店里的员工认得她是熟客,善意提醒,今年栗子蛋糕不在打折名单里,要不要换个口味,改天再来吃。
咏溪笑着说:“原价买吧,今天想吃。”
她打算结账,可将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手机。
估计是下塔台时,只记得锁话筒,忘记取走保管箱里的个人物品了。
她着实不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平常对于自己的马虎也能心平气和地处理。
可现在,她莫名控制不住情绪,眉目间流露出一股窝火的恼意。
但她还是尽量保持住微笑,跟店员说:“不好意思,把单取消了吧,我不要了。”
她掉头要走,身体才转了个小角度,脚步尚没挪动,一道人影自上而下罩住顶光,随即她的肩膀被人抵了一下,力量很轻柔,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冰凉,有穿透力,很好地安抚了她烦躁的情绪。
咏溪疑惑地仰起下巴。
林明楷的右手已经越过她的肩膀,手机付款码展示给店员。
“我来结。”
咏溪愣了下,糟糕的情绪即刻隐藏了,她想阻止,“......不用。”
“请你的。”
店员有眼力劲儿,动作迅速地扫了码,出了单。
咏溪只好接过餐单,跟着林明楷去取餐区等待。
咏溪打招呼:“好巧,你专门来喝咖啡吗?”
林明楷摇头:“不是,我约了人,在机场见面。”
“哦。”咏溪盘算着取了餐,礼貌告别。
林明楷垂下眼皮,觑了她一眼。
她一进门,他就看见她了,正好他当时收整好物品准备离开,起身时,往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她头发潦草地扎着,脖子上全是碎发,不知是不是因为累了,显然心情不好,初见时的温和全然消失。
林明楷沉吟着,就在店员制作好饮品,询问咏溪,打包还是带走时,他想到什么,诚恳的语气商量道:“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我?”咏溪困惑。
林明楷:“嗯。”
“什么问题?”
“关于下降计划。”
林明楷简单总结,他昨天飞回来时,先被进近要求减速,后又接到增速指令,这导致他过航路点后,因为间隔不够下不了高度,偏高位置拉起减速板,后续又因为间隔比较紧张穿过五边时,反切回来才建立了航道。
咏溪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请教飞行问题,哭笑不得:“这算不算加班?”
林明楷一歪头,“局方的传统是讲奉献。”
“......”
咏溪无法避免地被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