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感兴趣的目标,韩宇哲延长了维持流浪汉形象的时间。
初中生起初隔三差五会来,后来中午放学也忍不住跑来撸狗,顺便带着食堂外带的饭菜跟他一起吃。
韩宇哲心知肚明自己是顺便被投喂的那个,撸狗才是初中生的主要目的,因此他最初拒绝跟对方一起共享午餐。
原因无他,太他恶魔的难吃。
但是“等价交换”这个概念,怕是深深根植在初中生的脑海里了。
韩宇哲拒绝,他就认为是价码不够打动他,继续加码。
一个包子到两个包子,一份蛋炒饭到两份炸酱面。
很执着,也没看出来有放弃的意思,只是眼神里透着“你不能再继续这样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的控诉。
韩宇哲坚持不接受午餐,他消失了三天没再来。
第四天他出现的时候,很敷衍地拎了一袋子油条来,问韩宇哲能不能一袋子油条换撸狗半小时。
韩宇哲心想,你才是坐地起价的那个吧。还学会了奸诈人类的饥饿营销。
初中生看着他。
韩宇哲盯了他一会儿,接了过去。
像是没有中间三天的缺席,初中生蹲下来笑眯眯地捧住金毛狗狗的脑袋,小声问你有没有想我。
韩宇哲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口油条,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快乐撸狗的初中生:“你没同学吗?”
言下之意你为什么每天跑来跟一个流浪汉一起吃饭,是不是不受待见。
韩宇哲想,不受待见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恶魔不需要人人喜欢。因为受人喜欢,往往要付出些什么,提供情绪或实际的价值。
就像天使,永远在为别人着想,不计回报的付出。上帝就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传’销’头’子,培养出来了一堆视自我奉献为圣经的神经病。
恶魔最崇高的地方,就是永不单向付出。
自私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那么恶魔就将这一点无限放大。
爱自己没有什么不对。作为一个恶魔,韩宇哲对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所有人或事都报以“关我屁事”的态度,他自己快乐,才是永恒的第一法则。
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不如他自己过的痛快舒心更重要。
自私有什么不好,韩宇哲看不出来。
初中生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一眼,说怎么可能,我们班一共有五十九个人呢。
韩宇哲一边欣赏他的刻薄,一边不爽他的装傻。
直到后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在经过时急停,摔了自行车紧张地跑过来抓住初中生上下左右地看,韩宇哲才发现他的确不是没同学——
男生脸上担忧震惊的神情不似作伪:“柏林,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天一到下课就一个人偷溜搞失踪,你怎么坐路边上啊,是不是被什么诈骗团伙给忽悠啦?”
这段日子柏林越来越习惯跟同龄“流浪汉”一起吃饭撸狗,相处越发自然,往地上铺的破毯子上坐也看着像自己的地盘。
说到这里男生用警惕的眼神扫了一圈韩宇哲,大概是看他外表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又换了一种相对缓和的眼神,指指韩宇哲:“他也是被骗来乞讨的受害者吧?你别担心,我帮你报警。”
韩宇哲尚未开口,柏林就按住了他,哭笑不得。
“说什么呢?我就跟朋友一起吃个饭,停止脑补。”
男生怀疑地将眼神飘向韩宇哲,能看出明显的迟疑和不信,掩饰不住:“……朋友?”
比起看上去落魄又脏兮兮的韩宇哲,柏林干干净净,哪怕因为坐在地上校服蹭上了灰,也跟破烂的风扇与缺口的水缸格格不入。
韩宇哲对这种目光很熟悉,懒得有什么反应。
嗯,这就是他扮演流浪汉时,设想的有关人类对他的反应。
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怎么能跟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成为朋友呢。
他们明明身在同一个世界,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他们又绝不在同一个世界。
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眼里,流浪汉的世界与普通人的世界,是两个理应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零下三度。看到韩宇哲身上不保暖的破棉衣,很多人流露出同情不忍的眼神。
他们在视线相交时对他报以鼓励善意的眼神,然后一脸不忍地别过头,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还有的人用不理解的眼神看着他,满脸写着’妄想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这么年轻打点工做点什么不好,非要乞讨?
韩宇哲是装出来的流浪汉,但被拐卖到诈骗组织中骗钱的可怜人是存在的,也有真的心灰意冷,对人生无望的流浪者。
生活中不会给路边的每一个流浪汉,标注上人生的前情提要。
所以韩宇哲是伪装的流浪汉,但他感受到的是无数个真正流浪的人,不加修饰的缩影。
居高临下只散发片刻的善意,是刀还是糖,说不清楚。
所以说,韩宇哲一直认为,部分人类的“善良”“同情”与“同理心”,是间歇性发作的,一种名为虚伪的疾病。
恶魔承认自己的自私,不以为耻。人类灵魂里埋着同样的种子,依然坚称没有看到发芽的叶子。
像柏林这样的奇葩,万中无一。
他想要撸狗是真的,坚持等价交换是真的。
柏林在韩宇哲看来是个伪装天使的小骗子,但他从不高高在上,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也不觉得普通人跟流浪汉一起聊天、一起吃饭,有什么需要奇怪的地方。
韩宇哲很清楚柏林跟其他人类的区别。
他很满意自己找到的,排解寂寞的朋友。
人类的一生不过百年。
再灿烂,也不比日升月落循环往复的漫长。
韩宇哲不想再一睡百年。
他可以清醒地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老去,等待他的灵魂坠落,告诉他为了这一天百年未眠,再以恶魔之躯重逢,终于可以一起去看深渊好风景。
地狱寒凉,不比冰岛漫天的风雪温暖,最是好去处。
可惜,狗的寿命比人类短太多了。
金毛犬被他捡来的时候,韩宇哲就清楚,这条年老的狗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
生死在恶魔看来是最无意义的事,惊不起一点波澜。
金毛犬体温变凉的那天,韩宇哲眼皮都没动一下,照旧淡定地等柏林来一起吃午饭。
柏林带着麻辣兔头来的,难得没继续吃食堂。
他起初以为金毛犬睡着了,蹑手蹑脚的小心不吵醒他。
韩宇哲不爱配合他做无用功,很直白地直截了当告诉他,韩大山死了。
柏林茫然地看着他。
韩宇哲对人类的情绪是纸上谈兵,不能共情,不能完全理解,因此一时间看柏林的表情,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只是他有点不耐烦这一段长久的沉默。
韩宇哲想是挺怪的。
他被这世界上永不停歇的声音吵得头痛欲裂,柏林不说话是在为他制造安静,他反倒有点想打破这不合时宜的停滞感。
他淡淡地告诉柏林,这条蠢狗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上天堂了,让他尽情难过。
死亡不是终点,是生命的另一个起点。
倒霉啊,苦了好多年,死后还要上天堂,被一堆天使围着发好狗卡。
听完这句话,柏林慢半拍地低头,像往常一样揉了揉金毛的脑袋。
韩宇哲知道他喜欢这狗,在跟他告别。
他不再说什么,目光一瞥,经过的小学生手里抱着本花里胡哨的书,封皮上用花体字写着,《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韩宇哲沉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仿佛被雷劈了八百个来回,心想怎么哪都有天使,上帝爱传’教这习惯真是万年如一日,晦气。
后来怎么样了呢?
韩宇哲收回漫无目的落在天花板上的视线,回过神发现自己又靠在酒店走廊上,一转眼就快要过了一夜。
一墙之隔,柏林再次翻了一个身。
他数不清柏林这一晚上辗转反侧了几回,只知道他一直都没能睡着。
skye的行程很紧,柏林是纯粹的人类,他已经很久没能睡一个好觉。
韩宇哲表情冷淡地垂眸。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生出来的想法很荒谬。
明智的天使在堕落,他在一步步把自己逼向天堂。
他想做的是这世上最自私的恶魔。
可是现在,他第一次,头一件事想的不是让自己开心,而是让这个该死的人类在半夜,能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的合上眼睛。
为一个人付出的是傻逼天使才会干的事。
他肯定是疯了,才会想,柏林恢复正常就行。
其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不关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