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宇哲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在绝大多数正常人类眼中，都不是会让人想要主动接近的那一类。
光是头发脏兮兮的打成结，看上去像很久没洗过澡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劝退很多人了。
但是十分钟过去了。
眼前这个奇葩的人类幼崽在他跟前念了十分钟的经。
哪怕韩宇哲表现得很冷淡,只偶尔发出一个音节敷衍的回应,他一个人也能兴致盎然地说上半天。
韩宇哲面无表情地想,很好，他目前从这个人类口中获知了很多没用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金毛的吃喝拉撒习性，金毛和萨摩耶的共通点与不同点,有关比熊和拉布拉多能否成为朋友的猜想一二三,以及哈士奇跟阿拉斯加祖上究竟是否有血缘关系。
“咳,”初中生蹲在他跟前叨叨了半天，终于清了清嗓子,锤了锤血液不流通的小腿站起来,原地抻了抻,将背包转到前面来拉开，“喝口水再说……”
韩宇哲看着他扒拉着几本书，从最底下摸出一个保温瓶子来。
他晃了两下，咧嘴笑：“没水了,我去买一瓶。你喝矿泉水还是可乐？”
韩宇哲停顿了半秒钟,才道：“矿泉水。”
初中生痛快地一溜小跑，背对着他挥挥手比了个ok。
韩宇哲淡淡地想，还挺会下语言陷阱的，也挺会演。
他晃的时候保温瓶里还有半罐子水,水流声在人类看来理应是听不到的,韩宇哲还想看看他要做什么,没打算拆穿。
他也没问你喝不喝水，而是直接给出了两个选择，对人类的思维惯性倒是摸得很准。
韩宇哲没动，黑漆漆的眼睛在小商店停留了片刻。
初中生速度很快，跑动的时候头发顺着惯性被风向后吹起，刘海不轻不重地飘起又落下。
他这一次没有蹲着，而是径直在韩宇哲旁边坐了下来，丝毫不在意经过的路人奇怪的眼光。
他将塑料袋子往地上一放，嘴里嘟嘟囔囔地往外拿东西，先是随手将矿泉水瓶递给韩宇哲，动作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喏，你的水。”
韩宇哲接了过去。
初中生头也不抬，埋头继续扒拉，拆包装的动作很利落，咔咔撕掉塑料薄膜，将一个小盘子放到金毛狗跟前，将韩宇哲拧开喝了一口的水瓶又拿过去，在盘子里倒了点又塞回给他。
他摸摸肚子，开始撕烤肠的包装。
韩宇哲第一次遇到这么难预测下一步行动的人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初中生幸福地炫完了三根烤肠，才开口：“就你自己吃？”
……按理来说，这种看上去很像是老好人的胚胎，不是应该把所有的烤肠都给流浪汉吃吗？怎么说给水就只给水啊？
初中生腮帮子里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很像是享用过冬松果的松鼠。
大概是他吃得太香了，韩宇哲敏锐地捕捉到了，路过的行人目光在初中生身上停留了超过五秒钟，并做出了吞咽的下意识动作。
初中生转过脸来，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很狡黠地眨了眨眼，快速嚼了两下咽下去，用吃定对方不会拒绝的口吻，比出两根手指头：“你也想吃啊？不能白给。这样吧——”
“两根烤肠，让我摸你的金毛五分钟。”
韩宇哲：“…………”
短暂的迷茫过后，韩宇哲冷笑一声，认为自己看透了。
眼前这个胚胎，想要搞做好事不留名那一套个人英’雄’主’义。
他对眼前的胚胎好感度直线下降。
虚伪，太虚伪。这是个潜在的天使头子，过完这辈子必然要上天堂，以后势必是他头号死对头。
韩宇哲面无表情看着他。
初中生被他盯得时间很长，两人无声对视。
韩宇哲知道，自己眼瞳漆黑缺少高光与焦距，寻常人跟他直视久了天灵盖会冒寒气，脊背都要起鸡皮。
然而三分钟过去了。
眼前的初中生终于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你看着我干嘛，想讨价还价啊？”
韩宇哲：“………………？”
不对劲。这个胚胎不太对劲。
韩宇哲：他在耍我没见过的花招。
不确定，再看看。
初中生眼底的情绪一目了然。他用一种很执拗的眼神看着他，不赞同地比出三根手指头，叹了口气。
“好吧。”他不高兴地用忍痛割爱的挣扎语气，小声道，“三根，就三根，我零花钱有限，不能再多了。”
“三根烤肠，你多让我rua会儿狗狗，十分钟不行吗？对你没损失，我手法很好的。”
韩宇哲：“………………？”
韩宇哲认真地思考了两分钟。
在无数次怀疑与推演过后，他发现，眼前这个每一个举动都很像“天使在人间”的胚胎，好像，大概，也许，真的就只是想揉一揉他捡来的狗。
韩宇哲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中。
没错，这么想是了。
他是给他买水了。但又好像不是给他买的。
仔细回想，这个初中生虽然先将水给了他，但是紧接着拆了一个给金毛犬喝水的盘子，又很顺手地将他的水瓶拿走给狗倒了一盘子——
韩宇哲：“…………”
他面沉如水，冷静地想，不对劲，这个胚胎这么看来有点恶魔循循善诱、迷惑敌人以达成目的的美好品质了，怎么他反而有点堵得慌上不来气。
有趣的人类，不可小觑。
先是上来就问了一句能不能摸你的狗。被他拒绝以后不动声色，先是迷惑性的跟他扯了十分钟的天，然后自然地伪装出没水渴了的借口，去买了给狗喝水的盘子。
表面上是给韩宇哲买水，实际上是为了掩饰给狗喝水的最终目的。
看似是要关心他，看似是要不动声色地让他无心理负担的接受“嗟来之食”，实际上是先用烤肠勾起他的饥饿感，随后用烤肠进行交易，以达成刚才没达成的撸狗目的。
韩宇哲面色沉沉，看着初中生的眼神丝毫不透光。
他沉下心来分辨，想要在初中生眼底找到一丝真实的情绪。
初中生奇怪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朋友，同不同意啊？放心，这次你答应了，我以后还会来的。”
韩宇哲沉默。
他大意了，这是一个连环套。他的目的不是一次性的，他想给一次烤肠，换长线钓鱼，最终目的多半是要将金毛带走。
竟然能有伪装的如此像天使的潜在恶魔。
韩宇哲刚刚对他好感度消退，认为这个胚胎百年后必然会成为他最讨厌的天使。
然而现在，他开始认真的考虑，这个胚胎这辈子死亡以后，极大可能会堕入地狱来跟他作伴，成为品性上佳又有趣的恶魔。
漫长的生命里，只有睡觉这一件事可做，韩宇哲绝大多数时间，都感到孤独。
区区百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等眼前这个胚胎过完这一生，就可以下来陪他。
他们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有人陪伴，大概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孤单。
他可以等。
一想到日后有兴致相投的恶魔能够一同消磨时光，韩宇哲困意头一次消退了一丝。
等待的光阴里，不如先培养一下感情。这样等他堕入地狱，他也不必再跟他从头相识。
韩宇哲沉默太久没有说话，初中生露出无措的表情。
他将那一点小心翼翼掩藏的很拙劣，看上去像是怕伤到他的自尊心。
韩宇哲看出来了，没有拆穿。
初中生撕开包装递给他一根，眼睛亮晶晶的：“四根烤肠，我明天还来。”
韩宇哲看了他一会儿，接过去。
“嗯。”
初中生开始rua金毛狗狗。他埋着脑袋给金毛犬梳理打结的毛发，偶尔用余光偷瞄他，在看他有没有在吃。
韩宇哲心想，很注重细节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胚胎。
既然如此，就给一个面子吧。
他拆开包装，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烤肠。
韩宇哲动作一顿，浑身僵硬。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烤肠，像是在看什么很令他印象深刻的罕见事物。
……怪不得这个胚胎非要让他吃。
好他恶魔至尊的难吃。
灵魂在绞痛了。
韩宇哲僵硬地缓缓咽下这一口烤肠，漆黑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初中生，语调淡然的开口：“谢谢你的烤肠。”
初中生笑了，揉了揉金毛的脑袋：“谢什么，等价交换。”
韩宇哲：不错。恶魔宗旨的精髓，他也掌握了。
大概是感受到韩宇哲在看着他，初中生抬头看向他随口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对于恶魔来说，是有一定意义的。
他想，现在的形象有点糟糕，还是择日换回本来面貌，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于是韩宇哲也随口道：“韩大山。”
够普通的名字了吧，不用记住。
初中生闻言稍微愣了一下，用一种很新奇的眼光，咧嘴笑着低头，很亲昵地揉了揉金毛的脑袋。
金毛很温顺，仰起脑袋来，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饱含着岁月留下的温和，也注视着低头看它的人。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
下一秒，初中生蹭了蹭金毛的鼻尖，灿烂地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哇，原来你还有姓呀——”
韩宇哲莫名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
紧接着，他就看到初中生握住金毛的一只爪子，上下晃了晃。
“你好呀韩大山，你好乖呀。”
韩宇哲：“…………………………”
他恶魔至尊的。
韩宇哲面无表情地仰头，因为刺目的夕阳而闭了闭眼睛。
也对，他在想什么呢。
自始至终只是为了狗而来的人，怎么会问他的名字呢。
当然是问狗了。
幸好啊。韩宇哲维持着表面的冷酷，不乏庆幸地想。
幸好他说的名字，是韩大山。